第一折 高手
甲.蘭陵王

這時鞠秀山匆匆走了過來。鞠秀山是「權力幫」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陰公死於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於伏虎寺中,「劍王」屈寒山歿於騎鶴鑽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於峨嵋山下,「人王」鄧玉平被殺於鴻門,「藥王」莫非冤浣花蕭家喪命,「權力幫」中現只剩下了「水王」與「刀王」。
這教千人萬人中首先望得著的人,便是「君臨天下」李沉舟。
「蘭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顏色奪目的戲服燦燦閃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還強十倍。「他」初只求打中頭顱,引起爆炸,與李沉舟同歸於盡,但李沉舟一上來就把他迫回台上,使他遠離了炸藥。「他」只好再求其次,想要傷敵,一上來就變了七八種武功,卻連李沉舟的衣袂都沒法沾到。最後只求得脫,但李沉舟身形東倏西忽,「蘭陵王」金刀霍霍,闖了十次,被化解了十次。
同一瞬間,右邊的湯老太爺,白花花的鬍子變作鞭子,「督」地迎頭鞭下,左手「大韋陀杵」,右手「小金剛拳」,雙鋒貫耳,連環打出!
他已閃到了台上,那手握赤金鞭,執持紫金刀的「蘭陵王」,與他正鬥在一起,只見人影倏忽,如兩隻大鳥般此起彼落,看戲的人,無不因變起非常,愕然立起。
那老公公想說話,張開手,嘴也呀呼呀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白鬍都蓋住了嘴巴,李沉舟笑著替他理了理鬍梢,梳理了紋路,旁邊的老頭子笑道:
這時戲正演到了「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齊蘭陵王,文才武略,驍勇善戰,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敵,乃刻木作假面,常著之以臨陣。曾破周師於金墉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而作此舞,以模擬其指麾擊刺之狀,世稱「蘭陵王入陣曲」,在唐時已盛行,戲者戴著可怕的大面具,身著紫衣,揮金粧刀,執鞭而舞。
這渾名「鼓子詞」的雜劇,扛堂扛堂地在台上演,戲台稍嫌簡陋,顯得搭建匆匆,但戲服華貴,而且一排排、一列列,坐得滿滿,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戲,閒嗑瓜子,或交頭接耳,時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戲台旁嬉踢毽子,婦女梔子膏味道好一陣衝鼻。在戲台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皺了皺眉,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一個噴嚏。
「是的,你不該逃走。」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經」中的「兵強則滅,木強則m.hetubook.com.com折,堅強委下,柔弱處上。」吉先生左衝右突,仍然衝不出鞠秀山掌影籠罩之下,忽地「水王」將袖一捲,聲勢轉弱為強,如一張大鐵帚般迎面掃了過去。
鞠秀山用身背擋住了其他人的視線,打開那布包的結,張開來湊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蹙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
殺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作響。湯老太爺嘴角不斷溢出血來,已神衰力竭,支撐不住,猶自問道:「你——殺我的是——什麼刀?」
原來唐開元天寶年間,安祿山反於范陽,揮兵南下,西進潼關,顏皋卿與弟真卿兩兄弟起兵勤王,舉事響應,以號召勤王有功,加御史大夫;未幾河北凡十七郡,重歸唐室。後常山城破被俘,安祿山擒之,因曾對他禮遇有加,痛斥之:「何負汝而反耶?」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頭。
「幫主,您提攜我幾個兒子,又遷升我幾個孫子,連同那幾個小反斗,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您待我們湯家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難報啊——」
李沉舟道:「那麼敵人之所以殺『虎婆』,是為了將她的頭內安置炸藥,這塞滿炸藥的人頭,當然是為了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這時台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隨著交集的樂音,而台上盤旋著振翅欲翔一般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李沉舟微笑地看著。這時「蘭陵王」忽地一個縱身,半空翻七個觔斗,人人一齊喝得一聲采。
「蘭陵王」長嘆一聲,迴刀自刎,李沉舟輕哼一聲,身影一閃,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擊中他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蘭陵王」金刀嗆然落地。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你以為那安排這道毒計的人,會在什麼時候下手?」
他那令人神馳目眩的衣服,已置於地上,他的人著了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行。——就像壁虎逃避敵人留下了斷尾,來吸引住敵人的注意——他的身法快如鬼魅。
忽地一人自圍牆外升起,倒落回牆瓦上,怔在當堂,背向眾人,只聽圍牆上有人說:
湯老太爺勉力嗡動嘴唇,苦笑道:「孩兒,我這般做,確是喪盡天良,全無心肝——但慕容家——慕容世家對我們先人,有過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豈能不報——」湯老頭哭道:「可是幫主對我們家也有恩呀——」湯老太爺溘然道:「那是後——後來的事——」說到這裡,目光渙散和_圖_書,已眼見不活了。
李沉舟便是常常湊辦些節目,諸如梨園、彈詞、大鼓、參軍戲等,給幫中家人娛賞。李沉舟也偶出現其間,跟大家殷勤問候。他對屬下極嚴,對屬下家人則視若至親,故幫中上下,無不對之願效死相報。
這時台上的戲開得正鬧,一名白鬍子白髮白眉的老爺子持拐杖巍巍顫顫走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連忙攙扶,李沉舟也扶另一邊,笑道:「湯公公越來越健朗了,再過幾年,連我也自嘆弗如。」
李沉舟咋舌道:「老爺子福壽並昌,真了不起。」那湯老爺子似老得連手都不靈便了,撓著舌講不出一句話,只能點頭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了解,這時又來了帳房吉先生。這老先生已喝得醉態闌珊,委頓不堪,手中猶執著秤錘,一搖一擺地打著酒呃,李沉舟笑道:「怎麼,吉先生打起『醉拳』來喲?」
李沉舟微笑道:「這是哪裡話,湯家五代同堂,都為『權力幫』立過大功,是幫裡欠湯家的恩典哩。是了,您老今年三月才做過九十大壽,令尊大概也年齡過百了吧——」那老頭兒笑得眼皮都睜不開了,說:「幫主您好記性,我爹他三十九歲生下了我——」
「吉先生,坐下來聽戲吧,是蘭陵王的破陣子呢。」吉先生當下頷首,李沉舟拉了張紫檀木凳子叫他坐下了,又去攙扶湯老太爺和湯老頭父子坐落。
他一落下,恰好來了一陣風,那柳絲在圍牆外點頭也似的,這時圍牆上便飄來了一個人,身著青衫文士巾,正在用一條潔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臉上帶了個淡淡的微笑,是柳隨風。
顏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寫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門忠烈,官拜太子太師。玄宗曾嘆其二十四郡縣無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識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李希烈兵變,宰相盧杞因畏憚真卿剛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議真卿去汝州安撫,李希烈掘坑於廷,脅以為相。真卿叱之曰:「汝知有罵安祿山而死者顏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師,知守節而死,豈受誘脅?」卒被害。顏真卿字清臣,這「清臣守節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節而鑄的。
鞠秀山在權力幫是個儒生。權力幫雖是武林幫派,但也極需文藻之士、才識博洽的人來應付些事理。幫裡交給鞠秀山的差事,無不一一辦理得妥妥貼貼。日久之後,立了無數小功,又不以自居。李沉舟知道了,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無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和_圖_書,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蹤神秘,常無故不在,啟人疑竇。李沉舟便派給他極棘手的事,來考驗他,鞠秀山雖遇凶險,但依然處理得穩穩當當。李沉舟萬般考較他後,試出此人任勞任怨,克勤克儉,而且諄諄諫言,耿耿忠心,便提陞他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這時吉先生的雙掌,正全力一擊,手中忽多了件東西,吉先生情急間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內勁,「波」地一聲,那事物被他捏穿,「轟」地一聲,火石硝煙,吉先生慘嘶而倒。
李沉舟問:「什麼問題?」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吧。今日的事,不會向你後人追究。」湯老太爺聽了這一句話後,才算放了心,便嚥了氣。湯老頭搶天呼地,嚎啕大哭,李沉舟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來,這時煙霧已散盡,幫中的人,早已在這頃刻間不慌不亂地離開了場地。戲台上只剩下了幾個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隨風、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湯老頭,以及湯老太爺、吉先生、「蘭陵王」的屍體。戲台上空蕩蕩。
鞠秀山道:「現在。」
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
李沉舟目光閃動,道:「那麼這顆人頭定必有問題了。」
「獅公虎婆」與「長天五劍」,俱是「權力幫」的要將,當日「五龍亭」、「古嚴關」、「海山門」之役,這七人均有參加,而且舉足輕重。而今「獅公虎婆」中,「虎婆」首級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鎖緊雙眉:換作往日,權力幫自是賠得起,但這些年來,權力幫損兵折將無算,連對朱大天王的攻勢,都得改為自保,易反攻為守,步步為營,對蕭秋水那一伙人也以連橫而非對立,權力幫處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鞠秀山用五隻手指,輕罩住那「虎婆」的頭蓋骨,道:「這頭殼曾給人用刀整小心地剜去,然後掏出裡面的東西,而塞入炸藥,接縫得極其巧妙,若不留心,很難發覺得到。」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湯老太爺已倒了下來。湯老太爺的招數,突然打空的時候,便等於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秤錘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時,他已發覺自己背後已多了一人。
李沉舟也並非專注在唱詞上,他略帶倦意的眼神遊逡四顧,時有父老婦孺來問好道平安,他也連忙起身,臉帶微笑的招呼:元大媽還有做餌塊麼,真是好手藝,吃過便難忘——庚四爺的風濕痛好了些麼和*圖*書,回頭叫秀山給四老爺上藥去——戴細官怎麼了,上次給唬著的事,究竟壓驚了沒有?——如此一一相詢,如煦煦暖暖家人語,誰也難以想像,在峨嵋金頂以一人而對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視眈眈下,談笑自若、技壓群眾的「權力幫」幫主李沉舟,在這裡一樣親切如家長、篤誠如君子,溫文識禮的謙謙淳儒。
鞠秀山垂首道:「是。」
皋卿正氣凜然的罵道:「我為國討賊,恨不能斬汝!」安祿山怒極,便將顏皋卿和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一同肢解處死。
可是天空那麼大,李沉舟仍是在前面的路上等著他。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李沉舟道,「那對方斷無可能為了送這顆死人的頭,而費如此周章。」
李沉舟沉吟道:「這炸藥能不能自燃?」
兆秋息殺人,每殺一人,即換一刀,天下聞名,只聽他道:「是清臣守節刀。」湯老太爺聽得一震,闔閉雙目,竟淌下兩行清淚來。
這剎那,直如電光石火,李沉舟驀地不見了。
就在這時,「蘭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來,這急旋之際,他繭綢長袍,竟然冒出一般白茫茫的濃煙來。
如此用唐教坊的二十八調遺音中的十八調,唱了一段,由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淨色發喬,副末色打渾,添一人作裝孤,演起「黃梁夢」來。

吉先生的武功比湯老太爺要好。他化解了湯老太爺的一輪急攻後,再要覓路而逃,已來不及,這時他可一點醉態也沒有了,卻在鞠秀山的一雙如水長袖下,失盡了先手,錘秤也丟飛了。
那去而復返的是「蘭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牆內來,咽喉如噴泉一般湧冒著鮮血,喉嚨格格有聲,在臉具後睜大了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爹,你為何要這樣做——」泣不成聲。那青衣羅帽的青年雙手放入袖內,也不為已甚。
同時間,左邊的吉先生,秤錘忽然點打而出,疾戮李沉舟後心七大要穴!
就在這時,那戲台上飄飛倏忽的「蘭陵王」,呼地斗然翻出,縱刀斜削,金刀耀日,一剎那間,下了七記殺手。
天空那麼闊,他竟撞上李沉舟。
李沉舟躍開,靜靜地說:「慕容若容,敗了便敗了,你不該逃走的。」
「蘭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卻「呼」地倒飛而出,宛若流星,斜掛縱落,在雞蛋花樹椏上一點,又疾地沖天而起,這次去勢,比剛才更勁急,他的舞服在驕陽下映和_圖_書耀,猶如孔雀開屏,破空而去。
「蘭陵王」大喝一聲,舞服上的金飾一齊急響,他人如大鳥阜起,平飛掠出,掠到了一柱擎天的旗桿上,輕輕一點,宛似飛燕在天空一折,又掠了出去。
李沉舟沒有再說什麼,他蹲下來,俯視湯老太爺的傷勢。湯老太爺的傷當然是沒救了。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掙扎起來,想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讓他握住了,湯老太爺展開了一個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隻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瞭解的眼光。
這輕功簡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卻幾乎撞在李沉舟!
吉先生見來勢如此盛強,忙拍出雙掌,想借勢後縱,並乘機逃遁,忽覺來勢陡緩,又化強為弱,水袖舒展,竟在他手中塞了一物。
湯老太爺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了他的心窩。正中心房。那人飄然身退,湯老太爺倒下,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離、老邁不堪,湯老頭兒這時俯伏過去,哭道:
鞠秀山立刻搖首:「不能。」
李沉舟知這鞠秀山向來穩重淡泊,遇事精明強幹,而今見他手持一物,腳步稍有些倉急,知發生了事,當下問:「什麼事?」鞠秀山道:「人頭。」李沉舟一皺眉,遂又展開,問:「什麼人頭?」
這時「蘭陵王」的身子已躍上了圍牆,陡地一頓,在輕輕柳梢彎稍稍遲疑一下終於躍落,李沉舟輕輕嘆了一口氣。
鞠秀山道:「是有問題。」
湯老太爺大口大口地喘息一會,道:「——好——幫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進步了。」
李沉舟當下問道:「她怎麼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獅公虎婆』輪值,她的屍首是被送來的。」李沉舟問:「送來的人呢?」鞠秀山道:「死了。」李沉舟問:「怎會死了?」
鞠秀山道:「送這顆頭顱來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頭一送到我手裡,立即就死了。」
所有的人都怕那煙有毒,捂住了鼻子,「蘭陵王」越旋越急,白煙也愈來愈濃,並發出啪啪火花,在濃煙之中,一倏淡淡的人影破空斜裡射出。
湯老太爺知自己乃喪生在這柄刀下,潸然淚下,湯老頭子悲聲泣道:「爹爹,幫主待我們闔家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
吉先生醉斜著眼,笑道:「『醉八仙』?我只會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諳武功,幫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藝,吉先生在幫裡住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說,模樣又怪形怪狀,眾下都笑了,李沉舟拍拍他的肩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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