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君餞行

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小伙子,居然想用這種法子來騙一個像他這樣的老江湖。
嚴正剛冷笑:「你也有第三隻手?我怎麼看不見?」
他少年時就已成名,壯年時縱橫江湖,殺人無算,中年後雖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換姓,亡命天涯,智慧卻更成熟,經驗也更豐富。
門外還是完全沒有動靜。
機簧「崩」的一響,朱雲右掌中的青銅劍也已閃電般刺出。
他們並肩作戰,他們配合從未有一次出過意外,從未有一次失手過。
「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沒有回頭再看小方,只揮了揮手:「你走吧!」
這一次卻是例外。
「用我的左手。」
小方走出門時,就看見了「陽光」。
現在他看來也是這樣子的,當他一刀割斷別人咽喉時,態度也不會改變。
朱雲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語中的譏誚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這隻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經有了個好像被毒蜂螫過的傷口,如果傷口還沒有發黑,也許你還有救。」
「那意思就是說,他們也知道你要走了,已準備為你餞行。」
他忽然打斷他自己正在說的話,忽然問小方:「你在想什麼?」
「你也是來為我餞行的?」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俠,你也不是我的晚輩,你不必太客氣。」
這種劍術雖然也有它的優點,可是用來對付小方就不行了。
「陽光」說得雖然並不太明顯,卻已使他想起了他們聯手對付柳分分時所用的詭計。
小方正想增加壓力,逼他使出全力,朱雲卻已後退了十步,再次用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不是大俠敵手,晚輩已經敗了。」
在那懸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中,在那快如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何況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傷口。
「在手上。」
現在就認輸未免過早,卜鷹屬下本不該有這種人。
一柄很普通的青鋼劍,劍已出鞘。
「因為他們絕不會讓你走的。」卜鷹道:「如果世上只有一個法子能留住你,他們一定就會用那個法子對付你,如果他們認為一定要割斷你的咽喉才能留下你,他們的刀就絕不會落在別的地方。」
嚴正剛不再發出第三擊,忽然凌空躍起,掠出那道小門。
陽光正站在院子裡一棚紫藤的陰影下,臉上那種陽光般開朗愉快的笑容已不見了。
朱雲卻彷彿在為他惋惜:「本來我們都已經把你當作朋友,如果你不走,這裡絕對沒有人會傷害你,陽光更不會。」他嘆息著道:「不幸現hetubook.com.com在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活著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決心要走,就已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是因為戒指上的毒。」朱雲道:「是用三十三種劇毒淬成的,先將這三十三種劇毒淬入黃金,再打成這麼樣一個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針尖還細的刺,刺入你的皮膚時,你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半個時辰內,你已必死無救。」
小方對「陽光」的信心無疑已開始動搖了,忍不住轉過身,面對剛剛升起的一輪明月,伸出了他那只曾經被「陽光」握住的手。
「江南。」小方道:「我在想江南。」
朱雲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朱雲,恭請方大俠賜招。」
小方已經走了。
小方抬起頭,看著他。
「因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嚴正剛道:「我要你死而無怨。」
小方從未想到他是個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他終於發覺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
卜鷹屬下都是戰士,不奮戰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輕易放棄。
「她的方法遠比我們溫和。」朱雲道:「但是也遠比我們有效。」
小方走過去,走到她面前。
小方相信卜鷹絕不會看錯人,他對朱雲已經有戒心。
「他們都是這種人?」
卜鷹的聲音裡沒有譏誚驚異,只有一點淡淡的傷感:「你根本不是我們這一類的,你是個詩人,不是戰士,也不是劍客,所以你才要走,因為現在你居然還在想江南。」
「好了,你走吧!」
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們準備用什麼來為你餞行?」
小方又道:「她先把嚴正剛和宋老夫子的殺招告訴我,為的就是要穩住我,要我對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覺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如果不是「陽光」的暗示,他絕不會想到宋老夫子會躲在暗處等著和嚴正剛前後夾擊。
他又嘆了口氣:「那時我死得雖然心不服口不服,心裡就算有一肚子怨氣,也發不出來了。」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盞燈。」小方說。
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一個自己絕對信任的朋友出賣了時,情緒都會變得十分低落、沮喪。
嚴正剛的回答也同樣直接乾脆:「這裡是盜窟,入了盜窟,就像是入了地獄,想離開只有再世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殺了你,用我的左手殺你。」
他怎麼會上這種當。
他記得卜鷹曾經提起過「朱雲」的名字,也記得朱雲就是「鷹記」商號的和-圖-書總管,是個非常誠懇,非常規矩的年輕人。
「不是。」
小方還想再問時,她已經悄悄的走了,就像是日薄西山時陽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後。
「因為你的第三隻手,現在已經被我的第三隻手綁起來了。」小方悠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小方點了點頭:「用我的人頭?還是用我的血?」
他也明白朱雲的意思——晚輩求前輩賜招,就不必太公平了,前輩的手裡沒有劍,晚輩也一樣可以出手的。
因為這件事真的很可笑,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可笑的事。
「不是右手。」
他一直將他的左手藏在衣袖裡!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氣的微笑,有禮的態度穩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經認為他已完全喪失鬥志時,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點住了宋老夫子三處穴道。
「沒有,酒裡絕對沒有毒。」朱雲道:「他要殺你,也不必用毒酒。」
小方不知道。
他也握住「陽光」的手:「你要說的我都知道,可是隨便他們要用什麼,我都不在乎。」
嚴正剛的臉色也已改變:「想不到你居然還不太笨。」
「她用的是什麼法子?」
小方也在笑。
「你們最近常在一起,你應該看得見她手上一直戴著個戒指。」
她指著角落裡一個小門:「你從這道門走,第一個要為你餞行的是嚴正剛,你要特別注意他的手。」
宋老夫子果然在門外,卻已倒在牆角下,只能看著他苦笑。
「我知道。」小方說:「我會特別注意他的左手。」
這些日子來,他又學會很多事。
朱雲還沒有回答;小方又問他:「蝮蛇螫手,壯士斷腕。」小方道:「你是不是要我斬斷自己這隻手?」
小方看見過那個戒指,純金的戒指,式樣彷彿很好,手工也很好。
小方卻又笑了笑。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嚴正剛,他看來都好像是在廟堂中央行大典一樣,衣著整齊潔淨,態度嚴肅恭謹。
「現在,我應該怎麼想?應該想什麼?」
朱雲卻在嘆息:「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她也是要為你餞行的人,第一個為你餞行的就是她,只不過她用的方法和我們不同而已!」
小方又接著說:「如果我真的全神貫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他忽然笑了笑:「幸好我還沒有忘記柳分分。」
「我從來不用武器,我這隻手就是殺人的武器!」嚴正剛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絕沒有比我更快,所以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他的hetubook.com.com身子剛剛轉過去,朱雲的左手已經有七點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發出的,是用一種力量極強勁的機簧針筒射出來的。
嚴正剛的臉色沒有變,眼神卻已變了。
小方承認這一點。
他很少笑,有時終月難得一笑,可是這次他真的笑了。
他甚至已經在懷疑,卜鷹對朱雲是不是估計得太高了些。
「為什麼?」
他的出手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慢了,一劍刺出,閃動的劍光就已將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他剛才對宋老夫子的態度也和朱雲對他同樣客氣,現在宋老夫子已倒在牆角裡。
嚴正剛笑不出了。
他怎麼能避開這一劍?
小方又笑了。他剛才只握過「陽光」的手,他絕不信「陽光」會暗算他。
卜鷹遙望著高遠處高掛的紅燈,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從來未有的痛苦之色。
朱雲微笑道:「晚輩不願血戰,只因為晚輩已不忍再與方大俠纏鬥下去了。」
朱雲並不否認。
就在這片刻間,他好像就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一個平庸的劍手,變成了個非凡的劍客。
卜鷹的聲音也變成像是江湖般遙遠。
「我見過你出手,我會注意的。」小方問:「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又要提醒我注意?」
嚴正剛已出手,場外的宋老夫子卻完全沒有反應。
「陽光」吃驚的看著他。
「我另外也有隻手。」小方道:「第三隻手。」
但是現在他已將小方的信心摧毀。
「不是!」
下一個要為他「餞行」的人是誰?
小方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你應該知道有時候我也會這樣做的。」
他當然不是用他的「第三隻手」擊倒宋老夫子的,他沒有第三隻手。
小方忽然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所以她才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我,你們對付仇敵本來就是不擇手段的。」
「我中了毒?你看得出我中了毒?」小方故意問:「是什麼時候中的毒?」
「另外一隻手?」小方道:「右手?」
「因為大俠已中了奇毒,已經絕對活不到半個時辰了。」朱雲道:「如果晚輩再纏鬥二十招,方大俠的毒性一發作,就必死無救了。」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鷹說:「你回到拉薩,沒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決心要離開我們,因為你自己知道你永遠都無法瞭解我們,也無法瞭解我們所做的事。」
「卜鷹給我喝的酒中有毒?」
「有什麼不同?」
從窗子裡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竿,旗hetubook.com.com竿上已掛起一盞燈。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鄉江南,寧靜美麗的江南,杏花煙雨中的江南,柔櫓聲裡多橋多水多愁的江南。
「我還有救?我還有救?」小方道:「誰會救我?」
「你看那是什麼?」
「誰的手?」朱雲反問:「你剛才握過誰的手?」
「可是她戴的那個戒指不同。」朱雲道:「那個戒指雖然只有幾錢重,卻遠比幾百兩黃金更珍貴!」
朱雲說的話,他根本就不信,連一句都不信。
卜鷹的銳眼中忽然迸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來,推開窗戶。
朋友變為仇敵,擁抱變為搏擊,鮮血像金樽中的美酒般流出。
只不過太陽明日還會升起,小方這一生卻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我為什麼要想他們?」
他用的是左手。
「你當然看不見,你永遠都看不見的。」小方道:「但是你卻絕對不能不信。」
他已經將全部精神全部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經被摧毀,情緒已沮喪。
他一擊不中,再出手。
朱雲果然已出手。
他忽然伸手、彈指、彈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風破空聲尖銳如鷹嘯。
小方已經不笑了,但是也沒什麼別的反應。
可是他有第二雙眼睛——「陽光」就是他的第二雙眼睛。
「還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他確信嚴正剛絕不會再追,擊倒了宋老夫子,就無異也擊倒了嚴正剛。
嚴正剛當然不會去看的,他笑了。
「反正我已決心要走了。」小方道:「隨便用什麼法子走都一樣。」
「是為了什麼?」
小方走過去,連一句不必要說的話都沒有說,一開口就問:「你準備用什麼替我餞行?」
小方雖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開每個練武者都必學的「空手入白刃」功夫,應付這柄劍已游刃有餘。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藏在衣袖裡那隻手已閃電般擊出。
「連她都沒有懷疑你,連她都上了你的當,何況我這個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隻手,當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隻手,用第三隻手來殺我。」
朱雲忽然笑了笑。
他雖然出手並不快,招式間的變化也不快,事實上,他的招式根本就沒有什麼精妙複雜的變化,只不過每一招都用得很實際,很有效。
他已準備出手,他的眼睛卻在看著小方身後的那道小門。宋老夫子無疑就在小門後,只要他一出手,兩人前後夾擊,小方還是必死無疑,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能避得開他們的合力一擊。
hetubook.com.com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小方所想的並不是這些,不是殺戮不是死亡不是毀滅。
他出手時,宋老夫子也一定會配合他出手的。
小方對自己這次行動覺得很滿意。
難道嚴正剛也有另外一隻手?第三隻手?
朱雲一劍刺出時,就算準小方已經死定了。
小方嘆了口氣:「嚴正剛果然人如其名,剛直公正,絕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爾做一次,誰也不會懷疑的。」
「柳分分?她怎麼樣?」
「你在想江南?此時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敵,對付仇敵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小方忍不住問:「你不忍?為什麼不忍?」
「方大俠一定會認為晚輩還未盡全力,還不該放手的。」
但是卜鷹提到他的名字時,卻好像把他的份量看得比嚴正剛還重,要掌管「鷹記」商號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沒有特別的武功和才能,卜鷹也絕不會將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
朱雲看來還是和平時一樣老實規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劍。
「他們都是的。」卜鷹道:「他們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斷,也能把刀鋒上的人血當作水一樣擦乾。」
究竟是什麼式樣?小方卻已記不清了。在拉薩,每個女人都戴著金飾,在每一條河流的灘頭,都可以看到人們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夠淘取到大量的金沙。
「只要你肯留下來,每個人都會救你。」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朱雲。
「你應該想想嚴正剛,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雲,想想他們是些什麼樣的人。」
三十丈外的紅燈忽然熄滅,卜鷹眼中的寒光也已熄滅。
無論誰要在月光下查看一個比針孔還小的傷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陽光」終於放開了他的手,轉過去看花棚陰影下一枝枯萎了的紫藤。
她雖然還在笑,笑容看來卻已變得說不出來的陰鬱哀傷。
「什麼事?」
手上戴一個純金的戒指,在這裡絕不是件能夠引人注意的事。
他忽然問:「可是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江湖人用的暗器種類雖然多,「奪命七星針」永遠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種。
「就在片刻之前。」
如果他一開始就使出這種劍術,小方絕不會躲不開的。
「為什麼?」小方問:「是不是因為它的手工特別精細?」
小方看見過嚴正剛出手。
「毒不在酒,在哪裡?」
朱雲是不是沒有將真功夫使出來?
「陽光」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還要注意他另外一隻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