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夢在江南

「當然是到江南去買。」
「鷹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陽光幽幽的說:「你應該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麼,我都會聽他話的。」
「陽光」看著他,輕輕的問:「你明白我的意思?」
朱雲交給他這柄青鋼劍,的確不是要他用來殺人的,在卜鷹劍下,他根本全無機會。
他從地上拔起這柄劍時,就等於已經將自己埋入地下。
他們本來已經可以算是很接近的朋友,現在卻已好像是兩個世界中的人了。
「什麼用處?」
他攻的都是要害,朱雲不能不閃避自救,小方右手五指忽然化鷹爪,抓朱雲的面門,亂朱雲的眼神,左掌已斜切在朱雲右肩上。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衣服,連小方都幾乎認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他們還是朋友。
小方只想先把她從樹上解下來。
他已經從閃動的劍光中看到「死」!
他已經拔起了他的劍。
卜鷹要她送小方,只不過因為他想成全他們,每個人都認為他們已經是一雙兩情相悅的情侶。
「因為你很快就會用得著的。」朱雲道:「也許並不是用來殺人。」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因為他們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現在他們聽見了。
「陽光」嘆了口氣:「你既然救不了她,又不忍殺她,為什麼還不肯走?」
小方乘機奪劍,劍光一閃,劍鋒已在朱雲咽喉。
「江南。」
「陽光」沒有回答,因為「別人」已經替她回答了。
但是他沒有殺朱雲。
「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她說:「我也知道他沒有看錯你,你的確是他的好朋友。」
「因為你只要一動她,別人就知道我們來過這裡,就知道我們走的是這條路了。」
小方不肯走。
陽光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我們走。」
真正的朋友,永遠都不會變為仇敵。
但是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絕不會放過他的。
「用來幹什麼?」
這句話是對朱雲說的。
「我相信。」
小方當然記得。
這是柳永柳屯田的詞,據「錢塘遺事」上說,孫何督帥錢塘時,柳屯田作這首「望海潮」贈之,卻被金主完顏亮在無意中看見了。於是完顏亮特地令畫工至江南繪「風物圖」進呈,而且在上面題了兩句詩:
江南,也只不過是兩個字而已,可是聽到這兩字,「陽和圖書光」眼裡也露出種夢一樣的表情,忽然曼聲低唱:「重湖疊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騎(手府)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據說這就是金兵入寇江南的主要原因。
她也在笑,笑得很勉強,因為她也和小方一樣,也明白卜鷹的意思。
「因為本來就是你的劍。」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小方替他說了下去。
移兵百萬西湖上,
卜鷹忽然轉過身,看著這一點遙遠如星辰的燈光,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說:「你去吧!到那盞燈下去,那裡有個人在等你。」
「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我送你。」陽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趕我都趕不走的。」
如果小方真的相信了朱雲說的話,真的以為手上有個傷口,他就真的死定了。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麼地方,都一定會回來。」小方說。
「他為了你,不惜跟他的夥伴爭吵,甚至不惜以他自己的性命來保證你絕不會洩漏他們的秘密。」陽光嘆了口氣:「可是這些事他寧死也不會對你說的,因為他不願讓你心裡有負擔,不願讓你感激他。」
人是「陽光」,馬是「赤犬」。人和馬都是他的朋友,永遠不變的朋友。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麼人?」
「我當然明白。」
閃動的劍光忽然停頓,停頓在卜鷹的心臟之前,劍鋒已經刺穿卜鷹的白衣。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絕對活不下去的。

朱雲看著小方,眼睛裡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說:「這柄劍也跟別的劍一樣,除了殺人外,另外還有種用處。」
「他為什麼要你送得那麼遠?難道他以為我已經忘了回家的路?」
「自刎。」朱雲又歎了氣:「不管怎麼樣,自刎至少總比死在別人劍下好。」
小方鬆了口氣:「你不會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絕對捨不得離開拉薩,更捨不得離開那些朋友。」
這就是唯一的一個答案。
如果他肯留在這裡,如果他肯將這柄劍留在地上。卜鷹絕不會出手的。
因為他對「陽光」有信心,對人類有信心和圖書
「陽光」卻拉住了他的手:「你絕對不能動她。」
卜鷹也沒有再說什麼。
這個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陽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個更好的歸宿,所以……」
他的淚很不輕流,他心裡的感激也從不輕易向人述說。
「陽光」慢慢的點了點頭,眼中儼然已有了江南的夢,也有了剪不斷的離愁。
星光比江南更遠,可是星光看得見。
江南在他的夢裡。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這一生中從未笑得如此沉痛。
「到江南去買?你也要到江南去?」
「別人就是我。」
森寒的劍光,劍鋒上彷彿有一隻邪惡的魔眼在冷冷的看著他,正是他的「魔眼」。
高竿上的燈籠又亮起。
他永遠忘不了揮手離別江南時的惆悵悲傷痛苦。
朱雲忽然長嘆:「我佩服你,你的確是個好朋友。」朱雲道:「只可惜你的朋友未必都是好朋友,所以我勸你最好將我的劍帶走。」
小方自己也說不出理由。
小方的劍已刺出。
這柄劍跟隨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劍柄時,心裡都會有種充實的感覺,就好像握住了一個好朋友的手一樣。
但是他不肯。
但是現在他的劍又飛回來了,當然不是從天外飛來的。
這是首美麗的詞,聽的人不覺醉了,唱的人自己也彷彿醉了。
現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裡為什麼也有同樣的痛苦悲傷惆悵?
「為什麼?」
最後一個要為他餞行的,竟是卜鷹。
「想不到你也會來為我餞行。」小方道:「你既然來為我餞行,又何必把這柄劍還給我?」
無論誰受過她這麼多折磨酷刑之後,都很難活到現在。
她只求速死。
過了很久,小方嘆了口氣:「沒有到過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會懷念拉薩了。」
他們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這座土丘後傳來的。
小方忽然也冷笑。
「我既然不要你的命,為什麼要你的劍?」
這一劍刺的是卜鷹心臟,也是小方自己的心臟,他一劍刺出時,就等於已經將自己刺殺於劍下。
「我們走吧。」
這是沙漠的邊緣,是個已乾涸了的綠洲。
小方也沒有再說什麼。

小方又勉強笑了笑。
聲音很低、很遠和-圖-書,如果不是在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們很可能聽不見。
「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總是替別人著想,從來不肯替自己想想。」陽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卻偏偏冷得像冰一樣。」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問:「到了江南,你還會不會回來?」
卜鷹不用劍也一樣可以殺人。
綠洲已乾涸,正如美人已遲暮,再也無法留住任何人的腳步了。
不管怎麼樣,這個人畢竟還沒有死,誰也沒有權力決定她的死活。
有些事是用不著說出來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是用不著說出來的。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卜鷹的手裡沒有劍。
「陽光」一直在他身邊,忽然問他:「你在想什麼?」
她能活到現在,也許只因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黑暗中忽然又有劍光一閃,一柄劍彷彿忽然自天外飛來,斜插在小方足下。
——這就是一個學劍的人最後一次握劍時的感覺。
這一劍的攻勢雖然凌厲霸道,卻有空門,也有破綻,他以為小方的退路全都已被封死,卻忘了小方還有一條路可走,還可以「以攻為守」,從他的空門破綻中攻出去,攻他的心臟,攻他的命,攻他的必救處。
「他是我的大哥,他當然是我的大哥。」陽光輕輕的嘆息:「只不過我卻不是他的妹妹。」
燈光也遙遠如江南,在燈下等著他的有一個人,兩匹馬。
「是你的大哥。」
「你自己去買?」小方還沒有聽懂她的話:「到哪裡去買?」
他用一雙空手就能接住衛天鵬閃電般劈殺過去的快刀。現在他當然也同樣能用這雙手接住小方的劍。
他先以左掌斜切朱雲握劍的腕,橫步躲入朱雲的空門,曲肘打朱雲的脅,併中指食指無名指作指鋒,猛戳朱雲的咽喉。
小方吃了一驚。
他的夢在江南。
朋友!
小方沒有殺朱雲。
小方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個人就已幽靈般到了他身後。
「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她?」
「陽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說:「他一直不讓你知道這件事,因為他一直認為你很喜歡我,他不願讓你再受刺|激。」
就在他們笑得最開朗,最愉快時,他們忽然聽到一種痛苦的聲音。
「陽光」已經扭過頭,不忍再看她。
「陽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變得像陽光般燦爛輝煌。
「為什麼?」和_圖_書
劍鋒下的朱雲居然還能保持鎮靜,卻忍不住要問小方:「你真的相信陽光絕不會害你?」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陽光道:「我們已經有了婚約。」
土丘後有棵枯樹,樹上吊著一個人,一個本來早就已經應該死了的人。
「陽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著請人帶給我。」她覺得很奇怪:「我會自己去買。」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給她一刀,對她反而是種仁慈的行為。
因為他們都已發現,不管別的人別的事在怎麼變,他們還是沒有變。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連呻|吟聲都發不出,只能用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乞憐的看著小方。
她的笑容雖黯淡,卻又充滿驕傲,為卜鷹而驕傲。
也許卜鷹根本就沒有接受過他任何一樣東西,他的劍,他的友誼,都沒有接受過。
他沒有等卜鷹回答這句話,他知道卜鷹一定不會回答的。
但是這次他握劍時,卻好像握住了一個死人的手,冰冷而僵硬的手,就好像在跟一個死去的朋友最後一次握手訣別。
但是他沒有出手,因為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小方握緊雙拳,連指尖都已冰冷。
小方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我從未欺騙過她。」
人性中本來就有很多種情感是無法解釋的,所以每個人都常常會做出這些連自己都說不出理由來的事。
聲音是從小方身後傳來的。
她忽然問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鷹是我的什麼人?」
「陽光」帶小方走這條路,不但因為這裡行人已少,也因為別人想不到一個像她對沙漠如此熟悉的人,會到一個沒有水的綠洲來。
「會。」陽光毫不考慮就回答:「不管到了什麼地方,我都一定會回來的。」
他忍不住問卜鷹:「你為什麼不出手?」
小方怔住。
立馬吳山第一峰。
他問卜鷹時,卜鷹也在問他:「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所以他一劍刺出,已盡全力,只記得「攻」,而忘了「守」。
又過了很久,「陽光」才接著道:「不管他怎麼對我,我對他都不會變的。」
小方將劍還給了朱雲,劍柄纏著的青綾已經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別人?」小方又問:「別人是誰?」
這個人是卜鷹。
「我是捨不得離開他們。」陽光道:「和-圖-書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因為他的信心絕不是別人幾句話就可以摧毀的,所以他沒有死。
他生怕自己胸中的熱淚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朱雲只有走,雖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你為什麼一定要他走?」小方問卜鷹:「你殺人時為什麼怕被人看見?」
在這一剎那間,不但劍鋒停頓,世上所有的一切變動彷彿都已停頓。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緊。
卜鷹還是幽靈般站在那裡,冷冷的看著他。
卜鷹的聲音裡全無感情:「你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從來不要活人的東西。」
江南呢?
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旅人遠避,綠樹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頑強如昔,冷眼坐視著人間的滄桑變化。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雖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仇敵。」小方道:「你要殺我,只不過是在做一件你認為應該做的事。」
「我回到江南後。如果有人要到拉薩來,我一定會請他帶一點江南的桂花糕和荷葉糖給你。」小方勉強笑了笑:「你雖然看不見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點桂花糕和荷葉糖,也聊勝於無了。」
卜鷹道:「現在你已經有你了自己的劍,為什麼還不將你手裡的劍還給朱雲?」
這柄劍一直在卜鷹那裡,小方從未提起過,就好像已經忘了這柄劍的存在。
他的夢在江南,他的夢中充滿了浪子的悲傷和遊子的離愁。
卜鷹忽又冷笑:「現在你為什麼還不走?是不是還想親眼看著我殺他?」
右肩被擊,青鋼劍必然脫手。
卜鷹根本沒有出手,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小方在最後一剎那間才勒住這一劍,小方自己也怔住。
小方還沒有開口,黑暗中忽然有個人冷冷的說:「就算他要自刎,也不必用你的劍,他自己也有劍,他的劍還比你的劍利。」
是從一個人手裡飛來的。
他沒有死。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個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極限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小方回過頭,就看見了這個人,兀鷹般的銳眼,幽靈般的白衣,刀鋒般冷酷,山嶽般鎮定。
朱雲對自己這一劍太有把握了,對他的七星針也太有把握了。
小方苦笑。
「我相信。」
——從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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