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入土無蹤

「是。」
班察巴那這個人就像是一陣風,他的行蹤遠比呂三更難捉摸。
呂三當然不會死。
沙平只明白的是,呂三交給他做的事,他就要做到。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沒有這種經驗。」沙平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小廝學徒出身,從小就受到別人無法想像的嚴格訓練,歷盡艱苦才爬升到現在這種地位。
現在他看見了。
「不錯。」
「哦?」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小方說:「昔年『白雲城主』葉孤城一劍削斷了一段花枝,西門吹雪從花枝的切口上,就已看出了他的劍法深淺。」
墓地就在山腳下的向陽處。挖墓的人都是這一行的老手,不到一個時辰棺材已入土。
被追蹤的人只要一下了水,就算是品種最優秀,訓練最嚴格的獵犬,都追不到了。
班察巴那當然不會放過一次機會。小方還沒有將馬沙刺殺在劍下時,班察巴那已經將他屬下輕功最優秀,經驗最豐富的追蹤好手全都調集來了。在每一條路上都佈置好了埋伏和眼線。
小方和班察巴那沒有疑心病。
他甚至可以用他自己的頭顱來賭注。
這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也是個很難解釋回答的問題。
小方相信班察巴那肯跟別人打賭,就一定不會輸的。
「是的。」呂恭說:「只不過是一頓不成敬意的家常便飯。」
城裡最大的一家棺材鋪叫「柳州張記」。
班察巴那卻彷彿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們活著時對我連一點用處都沒有,死了還有什麼用?」他問沙平:「我為什麼要留下他們?」
——呂三為什麼要請班察巴那和小方吃飯?
他忽然又問剛才向他報告這件事經過的人:「那三個人埋葬在哪裡?」
他忍不住要問班察巴那:「你怎麼知道他會死?」
現在這個人已經走過來了,向班察巴那和小方微笑行禮。
——難道這又是個陷阱?
他看著小方微笑:「也許就因為你曾經有過這種經驗,已經受到過慘痛的教訓,所以現在你還沒有死。」
「他們三人是奉命來殺你,我只不過奉命來看看而已。」
「小人知道。」
左後頸。
「因為他一定要看到他們的致命傷口,才能完全明瞭你的出手。」班察巴那道:「時間如果相隔太久,傷口就會收縮變形了。」
「這個人平常喜歡幹什麼?」
「我相信。」小方說:「可是我不信呂三的劍法已經到達這種境界。」
他說得很誠懇,就算是疑心病最重,最會猜疑的婦人,也不會認為他說的是謊話。
小方居然沒有賭。
班察巴那問道:「你不懂什麼?」
小方以前見過這種人,但從未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這種人。
可是他們都相信呂恭說的不是謊話。因為說謊的人在他們面前,一眼就會被看出來。
一個人遠遠的站在黑暗中,和小方保持著一種互相都很安全的距離。
「我去。」班察巴那說:「我一定要去。」
小方明明已經完全沒有提防之心,而且和_圖_書已經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地。
「如果你要去追,我們就去。」班察巴那道:「只不過我還可以跟你再打一次賭。」
「是一個姓柳的,叫柳三眼的風水師父。」
這件事也一樣。
「為什麼?」
「他是不是一直很需要錢用?」
「不錯。」小方道:「他派那三個人來,一定就是為了試探我的武功。」
因為他若真的賭了,他就真的輸了。賭多少就輸多少。
——棺材是在地道中被人運走的。
小方的劍刺入心臟時,他的劍距離小方後頸已經只有一寸。
「我敢賭胡大麟他們三個人的棺材現在已經不在他們的墳墓裡。」
「如果他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派他們來的,那麼他一定要半天內看到他們的屍體。」
「為什麼?」
聲音距離小方很遠,所以小方轉過身。
用一根竹筷將人刺殺於不知不覺中,沙平的出手無疑比馬沙更快、更準、更狠。
還不到半個時辰,出去調查的人就已經回來了。證實了這件事。
小方點頭:「只不過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林正雄無疑已把握最好的機會。這是他自己製造的機會,他確信自己這一劍絕不會失手。
就算他已經明白,他也不會開口。因為他已經發現,在班察巴那面前還是閉著嘴比較好。
「看什麼?」
一個非常有規矩的人。走路的樣子規規矩矩,穿的衣服規規矩矩,言語神態也規規矩矩,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讓人覺得過分。
柳三眼果然已經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床上。
他一直相信金錢是萬能的。一直認為世界上沒有金錢買不到的事,甚至連健康和生命都包括在內。
驚奇的是小方。
樹下有人,很多人——只有人,沒有棺材。
他問小方:「你肯不肯?」
「他要你在這裡等我們幹什麼?」小方問:「是不是要你帶我們去見他?」
小方看看班察巴那,班察巴那也看看小方。
班察巴那一點都不驚奇,這本來就是他預料中的事。
班察巴那問小方:「你信不信?」
車伕老王幹這行已經幹了二三十年,跟他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關係。
「我希望你回去告訴呂三,請他多多保重自己。等我去見他時,希望他還是活得安然無恙。」
沙平將屍體帶走之後,所到過的每一個地方,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他們都調查得很清楚。甚至連一些看來無關要緊的小地方,都沒有放過。
——奇怪的是,最會猜疑的婦人,有時候反而會偏偏相信一些別人都不信的事,最不可靠的事。
所以他們絕不會做出任何一件逾越規矩的事,絕不會讓任何人覺得討厭。
「因為他走路走得太小心了,就好像深怕會踩死螞蟻一樣。」
一柄百煉精鋼鑄成的軟劍,迎風一抖,毒蛇般的刺向小方後頸。
「這次你賭的是什麼事?」
他又補充:「柳三眼正需要錢用,沙平就用錢買通了他。等到事成後,當然就殺了他滅口。」
「抬著這麼重的三口棺材,不管走到哪裡m.hetubook.com.com去,多少總會留下一點痕跡來。」
「那塊地是誰選的?」
小方沉吟:「那麼我就更不懂了。」
「他會的!」沙平說:「他一向是個很會保重自己的人。」
「呂三既然急著要看他們三個人的屍體和他們致命的傷口,他屬下另外一個人,為什麼急著要將他們的屍體埋葬?」
「小人呂恭。」他說:「雙口呂,恭敬的恭。」
他為什麼如此有把握?
這個法子無疑是唯一能逃過班察巴那屬下追蹤的法子。也只有用這個法子,才能盡快的把他們三個人的屍體送到呂三那裡去。
「我有過這種經驗。」小方說:「吃虧上當的,通常都是不想去害人的人。」
每一點他們都作了極詳細的報告。
他的劍還未刺入小方的後頸,小方的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臟。
要做到這一點當然更困難。班察巴那和小方當然絕對不會放過這任何一個可以追查出呂三藏身處的機會,何況這個機會很可能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
「第二,就算他們三個人同時出手,也未必殺得了我,何況我也可能有幫手。」
死人已經入棺,棺材已經入土,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小方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地道,就有一個人向他們走了過來。
——「空門」是一種江湖人常用的術語。那意思就是說他那個部位,就像是一扇完全未設防的空屋大門一樣,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走進去。
「只有自己心裡想去害人的人,才會去提防別人。」
「他要你替他請我們吃飯?」
——名門世家中的僕役總管,歷史悠久的酒樓店舖中的掌櫃,通常都是這種人。
他一劍刺出時,心裡的感覺就好像一個釣魚的人已經感覺到釣竿在震動,知道魚已上鉤。
不管他想的是對是錯,至少他直到現在一直都活得很好。
「什麼事?」
班察巴那果然沒有輸。
「你說。」
——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能被人追查出他的行蹤。
——飯菜中是不是又下了能殺人於無形無影的劇毒!
所以小方又問:「呂三要你來找我們幹什麼?」
「看你們怎樣殺人,」沙平說:「不管是他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他們,我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他走過來的時候。」小方說。
「是。」
他的微笑和態度雖然恭謹有禮,卻不會讓人覺得有一點諂媚的感覺:「三爺特地要小人在這裡恭候兩位的大駕。」
但是午時剛一刻,呂三就已經見到胡大麟他們三個人的屍體了。
他賭得實在很荒謬。
沙平是用一輛從菜場口雇來的大車,將胡大麟他們三個的屍體帶走的。
在頭一天晚上,他就已雇好了這輛大車,付了比平常一般情況多出五倍的車資,要車伕通宵守候在附近。
「有理。」
班察巴那不回答,只淡淡的笑了笑:「還有件事我也可以跟你打賭,隨便你賭什麼都行。」
班察巴那道:「可是他的智謀遠比他的出手更可怕,因為他能想得出這個法子。」
「說得好。」
和-圖-書方笑了!
「那麼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應該走了?」
每個人的左頸後都有條大血管,是人身最主要的血脈流動處。如果這條血管被割斷,必將流血不止,無救而死。
小方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沙平做到了。他們死在凌晨之前,正午後呂三已經見到了他們的屍體。
「他早已準備好這塊墓地,早已在下面挖好了這條地道。」班察巴那又解釋:「為了避免我們懷疑,所以才找柳三眼做幌子。」
凌晨時,沙平就已將他們三個人的屍體帶到了張記。出了比平常多兩倍的價錢,買下了三口別人預訂的上好楠木棺材。
這一點連沙平都不太明白了。
他們也不是婦人。
他一直相信他絕對可以比任何一個跟他同樣年紀的人,都活得長久些。
「三爺跟兩位神交已久,已經有很久未曾相見。」呂恭說:「所以特地要小人到這裡來等候兩位,替他招待兩位一頓便飯。」
呂三要他將他們三個人帶回去,不管死活都要帶回去。
墳墓已經是空的。
「埋葬這三口棺材的人,名叫沙平。在江湖中雖然沒有名,卻是呂三屬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可是他不但敢賭這個人現在已經死了,而且敢賭這個人是在一個時辰之前的那段時候死的。隨便小方賭什麼都行。
班察巴那問小方:「現在你總該已經明白,我為什麼能確定柳三眼已經死了?」
「為什麼?」
「不是。」
他做的每件事都很正常,都是一個人為死去的朋友們做的事,連一點可疑之處都沒有。
沙平也同樣微笑:「我可以保證他暫時還不會死。」
「你是不是呂三的人?」
「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家常便飯了。」
「你什麼時候才想到他才是真正第三個要殺你的人?」
小方身後忽然又響起一聲嘆息,一陣掌聲。
「柳三眼是被人用一根竹筷刺穿咽喉而死的。殺死他的人手法乾淨利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線索。附近的人也沒有聽見一點動靜。」
小方不信。
「我敢賭這個叫柳三眼的人現在一定已經死了。」
「喜歡賭,他總認為自己不但賭得精,而且看得準。只可惜偏偏十賭九輸。」
因為沙平從不願讓任何人對他有一點提防之心。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得很清楚?」
「是不是跟他們一起來的?」
「賭什麼?」
「這不是傳說,也不是神話。」班察巴那道:「一位真正的劍法高手,絕對可以做到這一點。」
「你呢?」小方忽然問:「你是不是來殺我的?」
出口外當然有痕跡留下來。無論出口外面是草地、乾地、還是泥地,要將三口棺材運走,地上都一定會有痕跡留下來。
藍色的穹蒼,蒼翠的山脈,湍急的河流。河濱有一排葉子已開始凋零的大樹。
——如果他們都已死在小方劍下,呂三一定要在四個時辰內看到他們的屍體。
「只有一點。」小方說:「像我們這樣的江湖人,就算踩死七八百隻螞蟻也不在乎的。m.hetubook.com.com他走路走得那麼小心,只不過因為他還在提防著我。」
他又補充:「那三個人的武功劍法路數完全不同,殺人的方法也不同。」
他自己還站在墳前,喝了三杯酒,好像還掉了幾滴眼淚。
——生死之間的距離,往往比一寸更短。勝負成敗得失之間,往往也是這樣的。所以一個人又何必計較得太多?
林正雄看準了這一點。
「第一,呂三的屬下高手如雲,那三個人並不是他攻擊的主力。他們的死活,呂三並不在乎。」
「三爺?」小方問:「呂三?」
連這一點沙平都做到了。他確信沒有任何人能從他這裡追查出呂三的下落。
他親自監督「張記」的夥計,將三具屍體入殮。雖然用最好的香料防腐,卻不准任何人觸動他們的屍體,甚至連壽衣都沒有換。
「是。」這個人說:「只不過我還要求你一件事。」
「在城外墓地的山腳向陽處。」
就在小方剛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林正雄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柄劍。
沙平做到了。
「是。」沙平說:「我們都是奉呂三之命而來的,只不過我們得到的命令不同而已。」
「小心一點有什麼不好?」
三號、十三號、二十三號都死了,都死在小方的劍下。
想不到就在這一剎那間,小方的劍忽然也刺了出來。從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部位刺了出來。
「那時候連我都認為你已經願意交他這個朋友了,你怎麼會想到他要殺你?」
「按理說應該是這樣子的。」
三口裝著三個死人的上好楠木棺材,當然不會忽然憑空消失。
班察巴那靜靜的聽完了他屬下的報告,沉思了很久,才抬頭問坐在他對面的小方:「呂三既要那三個人來殺你,為什麼又不要他們同時出手?」
這一次小方還是沒有賭。
「你知道我們是誰?」
這一個時辰中,墓碑也刻好了,而且刻上了胡大麟、杜永和林正雄三個人的名字。
一個有經驗的殺手,不等到絕對有把握時絕不出手。
無論是河水是湖水還是海水,水上都絕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班察巴那冷笑,忽然回頭問小方:「你願不願意跟我打賭?」
「不瞞兩位說,小人雖然已跟隨三爺多年,可是三爺的行蹤,連小人也不清楚。」
胡大麟他們三個人的棺材,居然真的已經不在他們的墳墓裡。
「我要帶他們回去。」沙平說:「不管他們是死是活,我都要帶他們回去。」
幸好他總算忍住了。
「精采。」一個很平凡的聲音嘆息著道:「精采絕倫。」
「你去不去?」
「不錯。」
小方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確定柳三眼已經死了,可是小方知道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本來我也想不通這一點。」小方說:「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僅僅只有一寸,一寸就已足夠。
地道的出口在山陰。
「賭什麼?」
「呂三最主要的目標雖然是我,不是你,」班察巴那又說:「但是現在他一定想到你是我攻擊他的主要人手,所以他一定要先查明你的和圖書武功深淺。」
小方不開口。
然後他親自押運這三口棺材到城外山腳下最大的一個墓場去。帶著城裡最有名的一位風水師,選了一塊墓地。
班察巴那憑什麼敢打這種賭?小方實在忍不住要跟他賭一賭。
就因為對這一點確信不疑,所以根本沒有為自己留退路。
「也許是的。」小方說:「愚我一次,其錯在你;愚我兩次,其錯在我。如果我受到過一次教訓後,還不知警惕,我就真的該死了。」
小方是從右面扭轉頭往後去看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左後頸當然是一個「空門」。
沙平又親自監督立碑安厝,還替他們上了香,燒了紙錢才走的。
「我自己也想不到。」
「因為他一直都想親手殺了我。」小方苦笑:「為了達到他的目的,犧牲三個人他當然不在乎。」
「那就好極了。」小方微笑:「我真希望他能活著等到我去見他。」
這三件事他是怎麼做到的?
所以他死了,死在小方的劍下!
「他派他們來,就是為了要看看你是怎麼出手殺他們的。」班察巴那道:「再從你的出手,看你的劍法家數。」
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這三口棺材到哪裡去了?
「是。」
「是的。」
——從這一點看來,表示他心裡也就有了準備,也已想到這三個恐怕是不會活著回去的了。
無論他們是用人抬還是用車載都一樣。
世上有很多看來很複雜玄妙的事,答案往往都很簡單。
班察巴那從未見過柳三眼,甚至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個人的名字。
可是小方這一次如果和班察巴那打了賭,輸的還是小方。
——他明知他們三個人必死,為什麼還要叫他們三個人去送死?為什麼不讓他們同時出手?
剛才扭回頭時,並沒有看見後面有人,當時他眼中只有林正雄和林正雄的劍。
因為這地道出口外不遠處,就有一條小小的河流。水流雖然湍急,要用羊皮筏子運走三口棺材,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山腳邊這塊向陽的墳地下面,早已挖好了一條很長的地道。
「我們為什麼不去追?」
「不錯!」班察巴那說:「這一點呂三一定也想得很清楚。他一直不願主動來攻擊我們,就因為他一直估不透我們的實力,而且根本找不到我。」
「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活不成了。」他嘆息道:「想不到死的居然是他。」
「哦?」
所以班察巴那只有自己解釋。
「我敢賭我們一定追不到的。」
「什麼事?」
小方終於開口:「不管怎麼樣,三口裝著三個死人的楠木棺材,絕不會憑空飛走的。不管這三口棺材到哪裡去了,總要有人去抬。」
「你自己也說過,他屬下高手如雲。就算他自己做不到,他身邊一定有人能做到。」
冰冷的劍鋒貼著小方的後頸滑過去。林正雄握劍的手已完全僵硬。
他離開那墓場的時候,還不到正午。
「就因為他們沒有害人之意,所以才沒有防人之心。」小方說:「如果你也曾有過這種經驗,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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