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夜半來客

灰衣人用微笑來回答這個問題:「不管怎麼樣,現在他們三個人裡已經有兩個死在你的劍下。」
小方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而且從小就被約束得很緊。
「我是來殺你的!」這個人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的劍法無疑已往前邁了一大步。
「第三個人才是真正懂得殺人的人。」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他說:「我們無冤無仇,我為什麼要殺你?」
「砰」的一聲,窗戶終於被打開,露出了一張鐵青色的臉。非常英俊,非常年輕。
小方也承認。
——做一個平凡的人,並不可悲也不可恥。
小方也可以聽出,來的有多少人了。
小方盯著他,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盯著他一雙發亮的眼睛。
「還好我不是來殺你的。」他苦笑:「否則現在我說不定也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他的同伴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出手?
——如果他是來殺小方的,為什麼要一個人來?
胡大麟說不出話了。
「因為我還沒有死,還不是死人。」小方說:「我還有耳朵可以聽。」
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小方握劍的手。
小方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子的,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子的。
「如果他不認為我有這種把握,為什麼直等到現在還不出手?」
他的動作絕不能算太慢,只不過慢了一點而已。
因為他太衝動。
他當然是要來殺小方的。
「你呢?」小方問:「你不是來殺我的?」
「哦?」
——一個學劍的人如果要想活得比別人長些,就要先學會活用自己掌中的劍。
這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
「我看不見,」小方說:「只不過我也許可以猜想得到。」
小方微笑:「是他要來殺我,不是我要殺他。我當然比他沉得住氣。」
「我不好。」小方說:「我好好的睡覺,卻有人無緣無故的要來殺我,我怎麼會好?」
「你為什麼要殺我?」
「如果我好好的躺在床上,忽然有三個人要來殺我,我也會覺得很倒楣的。」
「我知道!」林正雄說:「我早就聽見過你的名字。」
——你要殺我,我當然也不能不殺你。
「可是你就算不回頭,他也一樣有機會可以殺你的。」灰衣人說:「從背後出手殺人總比當面刺殺要容易些。」
在某一方面說,逃避就是休息。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頭看。」
灰衣人吃驚的看著小方,吃驚的問:「你說的是真的?」
「不認得。」
「第三個呢?」
自從班察巴那已經將計劃決定之後,他就住進了這家客棧。
「第三個人當然是最可怕的一個。」灰衣人說:「比前面兩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所以他如果要出手殺我,就一定要考慮後果。」
他們眼盯著小方。
灰衣人又嘆了口氣。
他說:「可是第三個人對你的出身家世和武功經驗都已瞭若指掌。因為他沒有到這裡來殺你之前,已經把你這個人徹底研究過,而且剛才還把你殺人出手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和_圖_書他在哪裡?看不看得見他?」
經過了無數次的出生入死的經驗後,小方已經非常明白這八個字的要領。
這至少證明了兩件事。
小方想不通……
小方忍不住回頭——無論誰在這種情況都忍不住要回頭的。
小方並不否認。
「那麼你就不該跟我說話。」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方面前時,臉色忽然變了,忽然失聲低呼:「小心,小心後面。」
他用一雙雖然明亮銳利,卻已充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他向小方走過來,只不過想跟小方親近親近。這本來就是件很自然的事,因為小方已經把他當作朋友。
黑暗中彷彿有人在嘆息,就好像掌聲那樣的嘆息,充滿了讚賞之意。
說完了這句話,小方就已先出手。
他居然還對這個人笑了笑。這個穿灰衣的人居然也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向小方問好:「你好。」
灰衣人又對小方笑了笑。
他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來的這幾個人,一定是因為某種特別目的才會來的。
他已經準備拔劍,已經準備衝進去。
從高原那邊吹來的風,吹過這一片富饒而肥沃的平地。窗紙被吹得簌簌的響。卻不是被這陣風吹動的,而是被這個人的呼吸吸動的。
這個人無非一樣的沒有理由,所以他回答——
小方笑了。
「你可以告訴我?」
他的手裡還是沒有劍,全身上下還是看不出一點殺氣。
——在這種時候還這麼衝動,實在是件很不好玩的事。
對面那個人已經走到一株樹下,很悠閒的站在那裡。完全抱著一種旁觀者的態度,在那裡觀察著小方的反應。一雙發亮的眼睛裡,甚至還帶著種漠不關心的笑意。
「可是第三個人就不同了!」
這是種很奇怪的態度,奇怪而曖昧。就好像他身上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一樣。
這才是真正的要害,必死無救的要害。
就算有人會來找他談情,也不會找三四個人一起來。
這個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都比剛才重得多。顯見他的心情也很緊張,甚至比小方還緊張。
——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該做的事,才是值得悲哀。
這不是個好問題,有很多人殺人都不需要任何理由。
部分人認為決戰時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的眼神,也有一部分的人認為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臉上的表情。
——也許他是在逃避。
所以一個真正的高手,在生死對決時,最注意的是對方的手。
「我姓方,叫方偉。」
在附近一帶山野田郊裡閒逛的人,也隨時可以逛到這裡來。
小方的態度也很奇怪。
「奉誰的命?」小方又問:「呂三?」
他也想學小方,要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因為他沒有把握對付這四個人。如果他們同時攻擊他,他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劍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完全同樣的一劍刺出去,往往會有完全不同的後果。
「前面兩個人死在你的劍下,就因為他們不能知己知彼。」灰衣人說:「他們不但高估了自己www.hetubook.com.com,而且低估了你。」
「絕對不假。」小方說:「不管我在幹什麼,附近一二十丈內的動靜,都逃不過我的耳目。」
「是不是聽出他出手時的風聲?」
「為什麼?」
你要殺我,我就不能不殺你!
他有很多話要告訴「陽光」,也有很多事要問蘇蘇。
他本來就不該來殺人,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個殺人的人。
灰衣人嘆了口氣,「所以你在這一方面已經落了下風!」
「那也許只因為他們的劍法比他們自己的估計差多了。」
「後果?」灰衣人又問:「什麼後果?」
「第一個去殺你的人叫胡大麟,第二個叫杜永。」灰衣人說:「他們的劍法都不弱,殺人的經驗也很豐富。我實在想不到,你能在一招內就取他們的性命。」
他雖然在冷笑,聲音卻已因緊張而沙啞:「我知道你沒有睡著,而且知道我來了。」
一種只有曾經苦練過輕功或劍術的人,特有的腳步聲。
他站得距離窗戶太近。
這些人的觀念並不正確。因為他們忽略了幾點:
「馬沙!」
小方承認這一點。
不是胸膛,是咽喉。
如果不是因為某種特別原因,一個人走路時的腳步聲,一定不會比呼吸聲還輕。
不僅安靜,而且冷靜。他已經發現這個人遠比他以前更衝動。
「我叫胡大麟!」他說:「我要殺你!」
呼吸聲漸漸近了,他已經可以聽到他們的腳步聲。一種只有他這種人才能聽到的腳步聲。
「有理。」灰衣人同意:「絕對有理。」
室暗,是因為燈昏。
「無論什麼人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力都難免會分散。」灰衣人道:「那時候他就有機會了。」
「夠了。」小方說:「絕對夠了。」
他們是找小方幹什麼?
小方也在盯著他,卻沒有盯著他的手。因為小方知道這種人絕不會先出手的。
小方住的是家客棧。
他的腳步雖然穩重,可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戒備。隨時都保持著一種戰鬥的姿態,絕不給人一點可乘之機。
安靜不是冷靜。
「如果他的出手很慢,根本沒有風聲呢?」
小方卻還是要這麼問,因為他需要時間來緩和自己的情緒,也需要時間來把這個人瞭解得更多一點。
小方也微笑。
他們是和胡大麟一起來的。可是胡大麟的死,卻好像跟他們連一點關係都沒有。
小方想到了這一點。
剛才小方一劍刺殺胡大麟,每一個動作他們都沒有錯過。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手上的青筋凸起,血管暴露,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很緊張。
「沒有。」
「他們是奉命而來的。」
「我當然不想。」
——不管小方的心情怎麼樣,他的耳朵還是很靈。
「因為我不急,急的是他。」
「也許他還在等。」灰衣人道:「等到有更好的機會才出手。」
最正確的答案只有一種——他們都是來殺小方的。在這個無星、無月、無雨、有風的暗夜中,將小方刺殺在一個昏黯的斗室裡。
燈昏,是因為小方特意將燈芯擰到最小處。和圖書
有很多人都認為高手對決時,一個人如果總是盯著另外一個人的手,絕不是件明智之舉。
遠方的黑暗中,還有三個人靜靜的站在那裡。
令人想不到的是,腳步並沒有一直往這裡走過來。遠在二十丈外就已停頓。
「現在我還是可以交你這個朋友?」
「為什麼?」
風還在吹。
小方無疑學到了這一點。
無論誰都需要休息。尤其是在一次決定性的計劃,即將展開行動的時候。
——手也有表情,也會洩漏出很多秘密。
他沒有劍,也沒有殺氣。
劍光一閃,刺的是他的咽喉。可是忽然一變,就刺入了他的心臟。
他問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劍光一閃。他從未看見過如此明亮耀眼迅疾的劍光。
忽然間,小方發現自己錯了。
——可是無論任何人一生中,總難免有逃避的時候。
窗外的人忽然叫他的名字:「小方,方偉!」
有些很開朗很不甘寂寞的人,在某種時候也會忽然變得寧願寂寞孤獨自處。
「現在我們為什麼不能交朋友?」
小方立刻判斷出一件事——這個人無疑是個很容易衝動的人。身手雖然不弱,做這種事也絕不是第一次,卻還是很容易衝動。
灰衣人盯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輕的問道:「你真的有把握?」
「不知道!」
另外一個人呢?
可是他沒有動。
他反問小方:「這理由夠不夠?」
「他等不到的。」
「為什麼不可以?」
這個名字當然不會引起小方驚訝和懷疑。小方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的名字,都遠比這個人的名字更奇怪得多。
這個人走路的姿勢非常奇怪。
他的手臂雖然一直是放鬆的,可是他的手都在他的劍柄附近。
可是從另一方面去看,他無疑又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小方微笑,忽然問這個灰衣人:「你知不知道剛才附近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這個人倒下去,小方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時快得多。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灰衣人說:「你甚至連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小方只問:「你也是來殺我的?」
「你不想給他這種機會?」
「不錯,我的確不敢回頭。」小方嘆息:「因為如果回頭去看,身法上一定會有破綻露出來,他就有機會殺我了。」
「現在你站著的地方,是個很空曠的地方,」灰衣人說:「從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得到你。」
——殺人是要用手的。
「哦?」
所以他仍然保持安靜,絕對安靜。
「雖然容易一點,也不能算太容易。」
只不過現在夜已深,大多數人都已經睡著了。沒有睡著的人,一定有特別的原因才沒有睡。
「我當然有!」小方說:「不但我自己相信自己有這種把握,連他都一定相信。」
一家很僻靜的客棧。他住的是這家客棧中一個很僻靜的後院。
「現在他說不定就站在我後面,說不定已經距離我很近,說不定一伸手就可以殺了我。」
但是手就不一樣了。
可是他沒有問,也沒有說。他根和_圖_書本沒有和她們單獨相處過。
「是!」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會來找小方喝酒下棋,聊天談情。
蒼白的窗紙已經被打濕了一塊,而且動得更厲害。因為這個人的呼吸更急促。
「是。」
灰衣人又笑了,笑得很愉快:「我姓林,叫林正雄,我的朋友都叫我馬沙。」
這個人雖然是跟另外三個人一起來的,卻好像根本沒有把他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只不過想來看看小方怎麼樣應付他們而已。
他嘆息,又微笑:「你的劍法實在比他們估計中高得多。」
「他們也和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來殺我?」
——有很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情感和秘密掩飾得很好,甚至把自己變得像一枚硬果殼一樣,讓任何人都無法從他的臉色和眼神中,看出任何一點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灰衣人嘆了口氣。
「當然可以。」
「只有三個。」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如果我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我真希望交你這麼樣一個朋友。」
他出手之迅速,判斷之正確,竟連他自己都已經想像不到。
他一向是個明朗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寧願在黑暗中獨處。
「哦?」
來的是四個人,絕對只四個人。四個曾經苦練過輕功和劍術的高手。
小方本來就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本來就沒有提防他,現在當然更不會。
「為什麼?」
客棧中的掌櫃、夥計、客人、小廝,都隨時可以到這個後院裡來。
來的這個人無疑是個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高手。不但動作確實,觀念也非常正確。
他當然不會是小方的朋友,但是也不像是小方的仇敵。
胡大麟心跳停止前,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灰衣人看著他,眼中露出了讚賞之色:「你猜得不錯。」
「不管他的出手多慢,我總會有感覺的。」小方淡淡的說:「我練劍十餘年,走江湖也走了十餘年,如果我連這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怎麼會活到現在?」
灰衣人嘆了口氣,不但表示同意,而且還表示同情。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絕不會忽然消失的。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灰衣人又問小方:「你既然明知他要殺你,既然明知他在你的身後,為什麼不先出手殺了他?」
他應該立刻跳起來,握緊他的「魔眼」。
「因為我是跟他們一起來的,」灰衣人道:「你多少總不免對我有些提防之心。」
他沒有直接向小方走過來。
「我們有仇?」
因為他已看出對方並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從未想到自己一劍就能得手。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的手在發抖,就可以知道他不但緊張,而且恐懼、憤怒、激動。
「你錯了!」小方搖頭:「如果我看不出你的用心,怎麼會跟你說話?」
「我知道。」小方說:「就在你走到這棵樹下的時候,樹上有一隻松鼠鑽進了洞穴,震動了六片葉子。我們開始說話的時候,左面荒地裡有一條蝮蛇吞下了一隻田雞。一條黃鼠狼剛從前面的山腳下跑過去。後面客棧裡有一對夫婦醒了。客棧老hetubook.com•com闆養的一隻饞貓正在廚房裡偷魚吃。」
小方保持安靜。
小方仍然保持安靜。
劍光一閃,鮮血飛濺。魔眼已經刺入了這個人的咽喉。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人居然就已不見了。
「哦?」
因為這個人是絕對不肯先出手的。他的同伴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可是你呢?」灰衣人又問小方:「你對他這個人知道多少?」
「他一定已經到了我的身後,」小方說:「就在我剛才全神貫注在你身上的時候,他就從另一邊繞到我後面去了。」
「你認得我?」
他也沒有時間去想了,這個人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他的窗口。
只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點——小方動作實在太快了,遠比他想像中快得多。
——來的不管是三個人還是四個人,都是身手極矯健的武林高手!因為他們的腳步聲比呼吸聲還輕。
小方也不能保持絕對冷靜。因為他本來也是個很容易衝動的人。
「我要殺你,只因為你是小方,要命的小方。你可以要別人的命,別人為什麼不能要你的命?」
「只有三個人要來殺我?」
所以他活著,他的對手卻倒下去。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已倒了下去。
就在這個無星、無月、無雨的暗夜裡,風中忽然傳來一陣呼吸聲,在往這裡移動。一種只有小方這種人才能聽到的呼吸聲——當然是人的呼吸聲。
「你們當然也是來殺我的。」小方看著站在黑暗中的兩個人……「你們不妨同時出手。」
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這個人只不過在轉移小方的注意而已。
這個人並不是來殺他的,另外一個人才是攻擊的主力。
「是你要來殺我,又不是我要殺你。」他反問這個年輕人:「我為什麼要出去?」
過了很久之後,三個人中才有一個人走過來。
他走得比剛才死在小方劍下的那個人還慢。
「我一點都不知道。」
等到腳步聲再響起時,來的已經只剩下一個人了。
他慢慢的向小方走過來。
——逃避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他的心跳也已加快,呼吸也變得比較急促。
可是他走過來的樣子,卻好像是一個學生來見他的師長。不但文雅規矩,還帶著一點畏縮。
暗夜、無星、無月、無雨,有風。
一個人還是站著沒有動,另外一個人卻已經開始慢慢的往前走。
因為這些人都認為任何人都不能從另外一個人的手上看出什麼。
這不僅是因為他有很多事要去想,也不僅是因為現在他有一件決定性的計劃即將開始行動。
「他要我的命,我也會要他的命。」小方的聲音還是很冷淡:「就算他能把我刺殺在他的劍下,我也絕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暗室,昏燈。
絕不是一個人的呼吸聲。小方可以斷定來的最少有三個人,最多也只有四個。只有呼吸聲,沒有腳步聲。
他一直在注意著站在對面樹下的這個人,對那個忽然不見了的可怕對手,反而好像並不在意。
他得後退、閃避,同時也拔劍反擊。
——這些都是無法控制掩飾的,因為這完全是一種生理上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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