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響尾蛇
十五 賭博的開始

「白什麼?」這邊追問一句。
魯平望著那張美而鎮靜的臉,心裡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厲害!他把衣襟一張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務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說:「你猜對了,小姐!」他以為,一個在隔夜沾染過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帶著虛怯,那是可以用這種小魔術把她嚇倒的。
「不敢!」
然而事實的演變,倒是還沒有如此簡單哩!
由於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視線,在這女子身上開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頸,視線的旅行,最後停留在對方的臉上。
魯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屍體,那隻可憐的左肺,大概就為被歡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氣!他心裡在想,好吧,歡喜我,只有一分,能不能請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謝你!
但是,魯平決不因見面時的印象太好,就會放棄了他隨身攜帶著的一顆細心。他曾注意到,在這移開椅子的一瞬之間,對方那具有魅力的黑眼珠,曾在自己身上,著意地停留過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際與耳邊。
紙煙霧在飄,小組會談的空氣,比較緩和了些。
她親自起身,拉開一張椅子。在她的對面,原有一張拉開著的椅子,那是即刻那個穿米色西裝的侍從員所坐的。現在她所拉的,卻是側首的一張,距離較近,談話較便,並且,坐在這個位子上更可以顯示友誼的密切。
現在,那套筆挺的西裝,跟那件闊條子的旗袍間的距離,已經不到一尺寬。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魯平在想,看樣子,談話很可以進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對方略一頷首。不像說是,不像說不是。
現在,魯平憑著種種理由,他可以相信,這個所謂白顯華也者,可能正是昨夜跟陳妙根談過話的三位貴賓中之一位。
四圍的視線,不時在注視這張特出的桌子,其中包括著四張桌子以外的那雙凄涼的饞眼。
「奇怪的事情,是會漸變成平淡的。只要慢慢的來。」魯平閒閒應付。他見對方拿著紙煙盒,卻並沒有取出絞盤牌來遞給他,這是一種不敬,他有點傷感。
而我們和_圖_書這位英雄則不然。
魯平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他故意兜繞遠道,從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過來,步子走得並不太快。一面,他在密切注意這個女子的神色。
矮胖子老遠裡在披嘴。
魯平發窘地問:「小姐,你笑什麼?」
他陪伴著她,在輕倩的音樂聲裡踏著輕倩的步子,走向電話室。現在,那套秋季裝,與紅藍色的條子之間,已不再存在著距離。
還好,他這發窘的醜態,老遠裡的那矮胖子,並沒有注意。老孟還以為,魯平跟這女子,像一對愛侶一樣,談得很甜蜜,卻不知他這位首領,已經讓一枚橡皮釘子碰腫了臉,他在受難哩。
一陣幽蘭的香氣,在魯平原來的位子前輕輕掠過。
四張桌子之外,那個被遺棄的孤單的矮胖子,圓睜著眼,正向他們淒涼地注視著。
他像剛才那樣搖著椅背,閒閒地說:「醫生告訴我,近來,我的身體不太好,需要進服點肝膏製劑,那才好。」
順便,她也賞賜了魯平一支,讓他透透氣。
「承蒙稱讚!」魯平苦笑。
「白顯華。」從這不穩定的聲音裡,可以聽出她所說的這個名字,有點靠不住。
想念之間,只見對方似笑非笑地說:「先生需要血,你得讓我看看,手裡有些什麼牌。」
一種有甜味的什麼流汁開始在澆灌過來。
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後擡眼說:「這裡人多,談話不便。先生,你願意跟我走?」
想念之頃,他見對方立刻收起了笑容說:「先生,紙片上的話,出入太大,你是否準備負責?你有證據沒有?」
「小姐,言重了!我,並不是重慶人!」
他再注意這個女子的纖指,並不留一絲吸紙煙的痕迹,這是只吸半支煙的好處罷?
「那當然!我想贏錢,手裡當然有牌!」魯平跟她針鋒相對。
「證據?」魯平用兇銳的目光盯住了她:「一十件以上!」
「我也奉陪!」魯平隨之而站起。
方才是遠觀,現在是近賞。遠看,並無缺點;近看,沒有敗筆。菱形的嘴,薄薄的兩片,顯示很會說話。眉毛是天然的。魯平一向最討厭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畫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彎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畫上直的,剃掉直的,畫上彎的,像是畫稿上留著未抹盡的鉛筆痕,多難看!這個女子,卻並沒有這種醜態。她的左眉尖有一枚小疤點,若隱若現,左頦有一顆黑痣,淡淡的一小點。
「杜。」這邊趕快接上。
「你在紙條上所寫的,使我感到奇怪!」
魯平的目光飄到了桌面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東西是那隻紙煙盒。他在想,盒子裡所裝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紙煙?
「小姐,請你記住,現在的所謂紳士,大半就都非常無理。這是一個可貴的教訓哩!」魯平堅守著壁壘,並不準備讓步。
「他叫什麼?」這邊不很著意地問。
對方收住笑,披嘴而又聳肩。「想不到像你這樣的一個人,也會沾染上那些小流氓們的惡習,冒充討厭的警務員!」紅嘴又一披。「就算你是一個真的警務員,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說話。」
那位黎小姐,似乎並不準備給予魯平以過度的難堪。因之,她在魯平發窘的瞬間,乘機開了煙盒,取出一支煙,先給自己燃上火,斜掛上口角邊。
當這女子發表她的偉論時,夾紙煙的那隻手,不停地指畫作勢。她的手指上,套著一枚鑽戒,那顆鑽石相當大,至少該有三百分重。燈光之下,像一灘活水,瀲灩而又瀲灩,瀲灩得耀眼。魯平今晚,他在接連收到了幾顆棉花炸彈之後,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經縮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對方能夠知趣些,自願把這一枚小小的紀念品,從她纖指上輕輕脫下,套上他的手指,那末,看在她的美貌的分上,他可以原諒她參加殺人,不再追究公園路上那件槍殺案。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卻隔夜那具屍體胸前所留下的那個可怕的槍洞,他已不復憶念,那隻保險箱內,畢竟有些什麼?
她被看得有點著惱了。她把紙煙盒子拿起來,輕輕叩著玻璃桌面,嚴冷地說:
魯平有禮貌地向她鞠躬。
「是不是剛才那位滿面前進的青年紳士,穿米色西裝的。」
這女子的眼角,顯示出駭異,也顯示著欽佩。那對黑寶石在魯平的紅領帶上停留了片瞬而後說:「先和_圖_書生,你好像很有幾張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這女子躲過了魯平兇銳的視線,低垂著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慮。
音樂聲打擾著雙方的沉默。
「嗯,肝膏製劑。」這女子微笑說:「醫生的話,那是說,你的身上,缺少了點血,需要血,是不是?」
「就算有證據,」這女子也絕不示弱:「請問,你憑什麼立場,可以干涉這件事?先生,你是一個警務人員嗎?」
魯平心裡想:小姐,你肯動問來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喂!密斯脫——」她好像並不曾記清楚魯平所報的姓名。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隻克羅米沙發上,斜對著方桌的角?」這邊看準了對方的弱點,再把第二張牌有力地投過去。
不錯,這位小姐,好像有一種高貴的習慣,吸紙煙,老是只吸小半支。
魯平有禮貌地鞠躬,道謝。順便他把那張椅子移得更近些。扯一扯褲管坐下來。
只聽對方又說:「請問,你的來意如何?」
但是,他錯誤了,完全錯誤了。
這女子把一絲媚笑沖淡了些臉上的冷氣,她說:「照理,你的態度如此無理,換了別一個,我一定要不答應。但是我對你這個人,一見面,就有一分歡喜,因之,對你不妨容忍點。」
當這女子把火柴盤輕輕推向魯平身前時,那對黑眼珠輕輕一轉。她的談話,變更了路線,她說:「假使先生並不堅持你這警務員的面目的話,憑我們的友誼,一切是可以談談的。」
一股幽蘭似的氣息,盡在魯平的鼻子邊上飄。
「噢,密斯脫杜。」這女子的嘴角掛著冷笑。
對方望望四周而後怒視著魯平,那對黑寶石,幾乎成了三角形。她沒有發聲。
在魯平,這是一種小小的心理測驗,他這測驗的方式是,假使對方在被問的時候,能把那個穿米色西裝的傢伙的名字,衝口說出,那末,這可以顯示那個人,跟昨夜的事件,大致是無關的,反之,對方的答語,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見到這個人,多少有點嫌疑。
這女子的睫毛一閃,似笑非笑。
「先生,只要說明病情,治療的方法不怕沒有!」這女子冷酷地說:「我最https://m.hetubook.com.com恨世上有一種人,滿臉掛上了廉潔的招牌,結果,伸出第三隻手來比棕櫚樹葉更大好幾倍!他們處處想吸血,而又處處不承認想吸血。這種專以敲詐為生的人,沒有一絲羞惡的心,簡直不如畜生!你先生,卻跟他們不同。我很欽佩你的坦白。」
只見這女子,把那張小紙片,一下,兩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團隨手拋進了桌子上的煙灰碟。繼而纖眉一皺,似乎認為不妥。她再把那個小紙團重新撿起來,放進了手提夾。順便,她也收拾起了她的小鏡子,卻取出她的精緻的煙盒,放在桌子上。這些小動作,很顯示她的鎮靜。但是眉宇之間,分明透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氣,可見她的腦細胞,正自忙碌得厲害。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紙包包不住火的這句名言。」
他自以為他的生意標準,已經定得非常之廉價。
他以美術家的目光欣賞著這幅畫。
想念之頃,只見這位黎小姐,大方地擺擺手,輕輕向他說:「請坐。」
「嗯,他嗎?他叫——他姓白。」這個名字似乎非常之難聽,因而需要耗費相當大的氣力才能說出來。
「不過,」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還有人到這裡來找我。」
「小姐,你真聰明!」魯平有禮貌地點點頭。
魯平恣意欣賞著那顆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鮮紅的一點,因之,他最喜歡臉上有痣的女人。
「得打個電話給這個姓白的,告訴他不再等。」這女子從椅子裡婀娜站了起來。
我們的英雄把生活問題忘掉了!
可憐,他因為沒有做過大官,他的顏面組織,缺少這種密度。因之,當這女子拆穿了他的冒充警務員的把戲時,他的兩頰,立刻在燈光之下,有點變色。
他立刻在一旁煙碟裡面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碟子裡,新遺留著大半支殘煙,沾染著鮮豔的紅色絞盤牌。
她的最美的姿態是在流波四射的時候。當那對黑寶石,向你身上含笑鑲嵌時,你的心坎,會有一種溫意,那是初春季節睡在鵝絨被內半睡半醒時的飄飄然的溫意。但是當她沉思之頃,她的臉上彷彿堆著高峯的積雪,只剩下了莊嚴www•hetubook•com.com,不再留著妖媚。
「上夜裡,比這個時間略晚一點,這位白先生,曾到過公園路三十二號不曾?」他突然向這女子,輕輕揭出了第一張牌。
「敝姓杜,杜大德。」魯平趕快自我介紹。報名之際,他以不經意的樣子拉扯著衣襟,順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內的一個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殺護生會的會章,跟警務員的徽章,圖案式樣,粗看略略有一點像。
「一定奉陪。」
「噢,監視我?」
魯平燃上了那支絞盤牌,噴了一口煙。他有點惱怒,心裡在起誓:任憑你兇,今夜,無論如何,我決不會放過你!
矮胖子嫉妒地望望魯平;魯平得意地望望這矮胖子。
「現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則是堂堂的征服者,對不對?」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領帶,或者別的什麼嗎?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對方繼續在說:「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個紳士,但你的行動,的確是非常無理的。」
音樂急奏聲中,這女子向魯平發問:「請問,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話,帶著點北方音調,非常悅耳。
真難堪!一隻由彩紙竹片撐起來的老虎,未出籠,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這剎那之間,我們這位紅領帶的英雄,兩枚發直的眼球,幾乎擠進了一個眶子裡!
她略一擡眼,卻見魯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經直立在她的身畔。
世上有一種精於賭博的賭徒,外表聲色不露,他們最歡迎先看對手方的牌。眼前這位黎亞男小姐,卻正是這種精於賭博的賭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魯平坐下之後,悄然不發一言,她在等待魯平先發第一張牌。
格格格格格!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紅藍的條子在發顫,甜脆的笑聲,跟那音樂成了合奏。
她覺得對方那種看人的方式,太露骨,討厭!
世上原有許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權的大員,在老百姓面前玩著種種鬼把戲,結果,某一個鬼把戲被拆穿之後,群眾對他們大笑,他們卻能臉不紅,氣不喘,照舊振振有詞,若無其事,原因是,他們的臉,是經過修煉而有道行的。這是一種偉大!
那枚紅蘿蔔形的鼻子,翕張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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