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蘇曼莎?她長得很俏。」
「我好像記得有這麼一個詞句,僅此而已。是不是出現在某一個故事裏面的?」
「可不是嗎?我現在幾乎每個星期都刮鬍子呢!」他對我露齒而笑。驀地,他也不再是名小男孩了。「親方的思蒂,謝天謝地,我總算找到你了!你來這裏做什麼?」
「一個去看望她的藉口?」
「唔,由於強烈的好奇心作祟,我當然會和你一道去。希望她仍記得你,因為我確信她一定不記得我了。她一定至少有一百歲了。」
我們一起靜靜地穿過庭院。不知是誰在靠近門口的壁龕上放了一盞燈。這盞燈狀似天方夜譚裏的阿拉丁神燈,燈四周那銀亮亮的金屬,在白天看起來可能會很可怕,可是,此時在一片朦朧的暮色中,這盞銜著一簇橙色火焰的油燈卻是十分美麗。庭院之上,一方深藍色的天空早已點綴著繁星。庭院本身是寂靜無聲的。遠方傳來陣陣市區裏車水馬龍的嗡嗡聲,和庭院裏噴泉的流水聲,成為這院子裏唯有的聲響。一尾魚在水面下穿梭而過,在燈光投射下閃閃發亮的金色魚鰭,似乎也將這噴泉點綴得更加美麗。一隻鳥兒正舒舒服服地靠在拱廊上低吟欲眠。
「你想不這麼做也不太可能,」堂哥說道,「你以前胖得像隻小海豹似的。不過你現在已經進步許多了。」他斜楞著眼看我,「事實上,你真的艷麗照人。堂妹,我喜歡這件衣服。唔,如果真的非得這麼做的話,你就潑我冷水,粉碎我的夢想吧。你心裏還另有他人嗎?」
「是的。」
他縱聲大笑。「你難道不知道嗎?藍色的念珠可以避邪。所有的駱駝和驢子都能戴,為什麼我的車子不能?他們有時會賣一些很美麗的土耳其玉念珠。現在別管這些,我隨時都可以來買。你真的要買綢布嗎?如果你真想要的話,等回家以後再買也是一樣,省得帶在身邊累贅。」
「絕對當真,」堂兄說道:「我發誓字字皆真。」
「如果你要我說實話的話,兩塊我都不大喜歡。」堂哥舉起一匹布,摸摸布料,然後皺皺眉頭,「料子好,但這種紅色會不會太過於野氣?別人會說話的。而這塊藍色的……不,穿在你身上不行,親方的。這顏色不適合我,我喜歡我身邊的女孩子衣著色彩能和我搭配。」
「好吧,那麼我再到貝魯特和你碰頭,到時你會住在那裏?」
「謝謝你,不過我寧可和他們同行。我們一路坐車遊覽,而且將順道到巴貝克看看。」
「現在她養的是短腳獅子狗和波斯獵犬,就是阿拉伯王子經常用來打獵的那種狗。噢,我猜她已經超過限度,把自己變成一個阿拉伯人了。她的穿著像個阿拉伯王侯,整天叭嗒叭嗒地吸著水煙袋,只在晚間見客,而且住在又髒又大的宮殿裏——」
「我也這麼認為,可是我突然有股衝動,想來這裏看看,但我又不知道該辦那些手續;而他們包辦一切,用不著我費心,況且他們還有一位會說阿拉伯話的導遊。我絕對無法獨自一人來到這裏的,對不對?」
「我知道你要來,可是卻查不出你抵達的時間。我的意思是,你一個人來這裏做什麼?我以為你是和旅行團一起來的?」
「我——是的,我想我以前知道,不過我忘記了。老天,哈麗特姑婆……我從來沒想到……她住的地方靠近貝魯特嗎?」
「他母親也出去了嗎?」
我瞪大了眼睛。「安然健在?哈麗特姑婆?現在輪到誰消息不靈通了?她在過年之後不久就去世了。」
陽光是從第二個庭院裏流瀉過來的,這個庭院呈長方形約莫一個網球場的大小,三個邊上各立著一道摩爾式的拱門,最遠的那個邊上則立著一座升起的平臺。這座平臺的後面及四壁有許多長椅靠牆而立,我認出這是「吸煙室」——東方專供男士會面談話的場所。在今日的東方,縱使是現代化的家庭,其客廳的擺設也多半依傳統的格局,將椅子及沙發各放在房間的三面壁上,依牆而立。庭院的中央立著一座噴池,地面上舖著藍白二色的磁磚。小型的柱廊鑲飾著藍色、白色和金色的馬賽克,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某處有隻斑鳩在低吟,一叢叢的橘樹立在庭院的四周。在水花四濺的池水中,我瞥見一尾金魚的鰭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庭院裏很涼爽,橘花的香味四處飄散。
我露齒而笑。「留神點,親方的,否則你會發現那是真的,而你只好把車子賣掉,買顆鑽石了。」
「大約三十哩之遠。沿著海岸公路到拜布勒斯,然後朝內陸的群山開去,順著阿多尼斯河的源頭而上。公路沿著山谷的北邊蜿蜒直上。在圖薩雅和卡他巴之間有阿多尼斯的支流沙克爾河,達伯拉漢宮就位於河谷的中間,也就是這兩條河會合之地。」
我聳聳肩,「我懷疑他們在吃晚飯之前會不會想到我。他們現在對我的四處閒逛已經很習慣了。」
「我相信班西拉希望你留下來,他隨時就會回來。你不能再待一會兒嗎?」
「我會等你的電話。我只希望我們能在達伯拉漢宮裏受到一如天方夜譚中令人迷醉的款待。噢,憑你這麼一個迷人的年輕人,她一定會見你的,可是你憑什麼理由認為她願意見我呢?」
「是的。我和班西拉約好,一旦我來敘利亞就去找他。而且父親也希望我學習擔任聯絡的工作,所以我就來了。」
「我沒告訴過你嗎?有一次我在你家過聖誕節,他們把我帶到你房間。我在你的書堆中挑了一些來讀。你有一大堆關於中東的書。你真的把那些阿拉伯詩集和可蘭經都讀了一遍嗎?」
「他說班西拉要到晚上才會回來。來吧,你倒咖啡。」
「她告訴我母親,然後我母親又告訴我。可是似乎沒有人曉得你在做什麼,以及你何時抵達此地,甚至連你會住那裏都沒有人知道。你大概已經知道我要趕來找你。你沒有把你的地址給別人嗎?」
「我想我還是喝咖啡好了。你要怎麼弄,拍拍手掌,傳喚太監來為你效勞嗎?」
我隨著他走下臺階,來到涼爽而陰暗的庭院裏。淡藍色的荷花直挺挺地立於水面數寸之上,層層疊疊、油油綠綠的浮葉,像一塊塊翡翠般地浮在水面上。綠葉之下不時有金色的魚鰭閃過,一隻金黃色的蜜蜂停在一片綠葉上吸吮著水珠。一朵粉藍色的荷花收起了花瓣,然後另一朵也將花瓣閉起,直到一朵接一朵的荷花都像蓋上頭巾一般,直挺挺而靜悄悄地立於水面之上,等待著黑夜的來臨。另一隻幾乎被一朵正將合起的花瓣給關了起來的蜜蜂,憤憤地自花瓣中掙扎出來,然後像顆子彈般地彈射而出。
「沒有,不過我正在計劃去那裏一趟。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嗎?」
「她一定https://m.hetubook•com•com會很樂於見到你的,」堂兄慷慨地說道,「連我自己見到你都非常高興了。」
對於自幼一起長大的查理和我而言,這一樁自我們童年起就宣布了的像玩家家酒般的家族聯姻,委實激不起我們任何興趣。事實上,我們二人從未想到要以對方為自己心目中愛慕的對象。以兄妹自居的我們總是以同樣高昂的興致和嘲弄的態度來取笑對方的艷遇。
「唔,我很樂意去。不過再等一會兒,我要把我的綢布拿回去。」我看了看懷中色彩鮮艷亮麗的綢布。「唯一的問題是,要選那一塊呢?」
我冷冷地說道,「就衝著你這句話,我把兩塊布都買下來,並把它們裁剪成橫條紋的樣式。不,我明瞭你的意思,不過,這些布在店裏看起來都很好。」
我在一條名叫史艾特的街上遇見他。
「我懂。那愛彌麗後來呢?」
「那麼你所謂的加百列獵犬究竟是指什麼而言?」
「誰是愛彌麗?」
「這一件事我還記得,誰忘得了?那一次她來我家小住,就帶了八隻西班牙長耳狗。」
他從我手中接過一杯濃咖啡,而後蜷曲在舖著絲絨座墊的椅子上凝神企待著。
店老板一直都站在我身後,我們兩人顧著說話,竟都忘了他的存在。此時他以充滿正義之聲的語氣說道:「你來之前,我們談得好好的。這位小姐的鑑賞力很高。」
「我會開車送你回去的,走吧。」
「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迫不及待地想上山看一看。可是我現在真的得走了。」我瞥了手錶一眼。「老天,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
「是沒什麼相干,只不過她有一對瓷狗,我很渴望能得到那對狗,並將牠們命名為加百列獵犬,因為牠們看起來很像故事書圖片裏的狗。」
「噢,當然。她們非得長得很俏不可,是不是?否則她們如何能穿著前進時髦的服飾站在及膝的海水中,或是馬廄的稻草裏,或是一堆可樂的空瓶之間。蘇曼莎最近怎麼樣了?」
「唔,我買這些布是要做晨衣的。或許在幽暗的光線下……我是說,這花色不錯,而且也很有東方色彩……」
「你不知道我在大馬士革嗎?」
我縱聲大笑。「你這句話可說得一針見血。小心那隻狗!」
到了最後,我確實買了一塊可愛的白色錦緞,這塊緞子是查理像變戲法般地從先前店老板未曾指給我看的一個陰暗架子上找到的,而且價錢也十分便宜。查理這一招我並不怎麼驚訝,而聽到他以稍慢但是尚為流利的阿拉伯語和店老板交談時,我也並不覺得非常訝異。他可能真的如我父母常告訴我的,被縱容寵壞了,但是卻無人能否認他一旦興起,會是個很聰明的人。我父母堅持說他大約每個月發作一次,而後整個人乃完全沉緬於自己的興趣之中。
「一對——噢,不可能,你一定是發瘋了。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會在擁有一輛白色的保時捷跑車之後,想要獲得一對瓷狗!我不相信。」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荷景,思緒仍然停留在剛剛查理所告訴我的那些片斷的消息,那名在家族中變成傳奇人物的怪異老婦人,以及那些我在聖誕節那段日子裏所讀到的故事之上。的確,查理的書堆中有關那名特立獨行的史坦霍普夫人的故事,雖然不至於非常痛快過癮,但至少已經是相當具有可讀性的。
「我可以帶你去那兒。」
「我也很願意留下來,不過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而且我還有些事情尚待料理。」我彎下腰拿起放在地上的手提袋。「你得開車送我回去,小伙子,而且不能出錯。我可不願意晚上在大馬士革的大街小巷裏摸索。」
「大概遇到她未來的丈夫了吧,但可不是我。」
「或許吧。」我把綢布捲好,轉身走進店裏。「查理,要是有塊純白的綢布就好了——」
四年來我們未曾通過信,這其間的點點滴滴多得難以一一娓娓道來。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後,太陽西斜,使得整個庭院有一半籠罩在陰影之下。堂兄也伸著懶腰,並又拿出一根埃及香煙說道:「嘿,你為什麼非要和旅行團一起走不可?難道你不能改變主意,中途離隊嗎?留下來陪我到星期天,屆時我再開車送你到貝魯特。巴拉達山谷很可愛的,而且那兒也有一條非常不錯的公路。」
「進到吸煙室裏來吧,」查理說。「這裏可愛多了,是不是?我總認為某些阿拉伯式的建築很令人激賞,在在散發著詩意、熱情、浪漫和高雅的氣質,就如同他們的文學一樣。我想班西拉馬上就會回來,不過他總是告訴我,他的房子就等於是我的房子,所以你想要什麼?茶嗎?」
「嘿,得了吧,你別又唬人了。」
她在十八世紀的早期來到中東。她是個頗有男子氣概而又蠻橫專斷的女人。她的父親是個伯爵,叔叔是有名的政治家庇特。在一隊由愛人、奴隸和醫生所組成的侍從隊陪同之下,她周遊了列國,最後決定在敘利亞定居。所以她在距離西頓城不遠處的喬恩附近的山頂上,買下了一座城堡。此後她都住在城堡裏,像君臨天下的女主般穿著土耳其王侯的服飾,以一根鐵棍或鞭子統治著城堡裏的僕傭、阿爾巴尼亞護衛隊、非洲奴隸、侍從以及她的私人醫生,她那座矗立在燥熱難耐、一毛不拔的山頂上的城堡,被當代人稱之為「仙宮」,裏面有著寬闊的庭園噴泉,和一如迷宮般複雜的迴廊,還有沿著迴旋梯直上可達的花園,以及夫人的密探出入行走的秘道。整座城堡即是仿造天方夜譚裏的仙境而精心雕琢建造的世外桃源。她非但擁有玫瑰、茉莉、啞黑奴、夜鶯鳥,她也擁有駱駝、聖貓和阿拉伯馬,凡此種種,她莫不擁有。大勇無畏、自私自利、傲慢自大且特立獨行的她在渡過數年這種奇異古怪的生活之後,已深陷於誇大狂之中,竟然插足政治,違抗地方王侯之統治與法律之約束。到了最後,她似乎相信自己就是那名傳說中統治著神秘王朝的東方之后。
「我昨天才到的。我來大馬士革所找的人要到星期六才會回來,不過我一聽說你將來此,我就直接上來,正如你所說的,真糟糕。不過,你明天無需跟著他們離開此地,對不對?我自己還要留在這裏,一直到星期天。你為何不中途離隊,我們兩人一起留在大馬士革,等事情辦完了再一道去貝魯特呢?你並不一定要和他們同行,是吧?」他揚起眉毛,低頭注視著我。「你一個人參加旅行團究竟是為什麼?我不覺得你會這麼做。」
「這裏是正門,大馬士革的風格正是如此。看起來好像地面上空無一物似的,是不是?進來吧。」
他縱聲大笑。「不是她。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到她的遺囑,才會這m.hetubook.com.com麼認為。在最近幾年之中,她每隔半年就將她的遺囑在族人之間傳閱。我父親不就收到一封宣稱放棄她的英國國籍,並留給每個人極少數遺產的信嗎?」他咧齒而笑。「而且她把她的加百列獵犬以及可蘭經抄本留給我,那是因為我的表現顯示出我對『世上真正的文明感到適度的興趣』。她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我正在學阿拉伯文的緣故。」
「我看不出來那些名字中那個會比思蒂更糟。」
保時捷跑車減速慢行,而後在街尾向右轉,來到了一個可愛的小庭院。陽光白花花地在照在塵土上,兩隻小貓躺在一堆破爛的石油桶上打盹。庭院的一邊有片靛藍色的楔形陰影。他以輕鬆而優雅的姿勢將車子開進陰影裏停下。
「沒事,我看到了——至少,保時捷跑車看到了。怎麼樣,我們之間的事就這麼決定了?」
「你去過那裏嗎?」
他像是在剎那間頓悟過來似地露齒而笑。「原來如此。」然後他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走吧,現在太陽已經下山,我們去看荷花,它們會一朵接一朵地將花瓣閉上。」
他站直了身子,將一些小男孩拉閉,關上引擎蓋。而後賞錢給兩名最大的男孩,他們好像警衛般一直為他看守著這輛車子。另外,他還賞給那名布店小廝小費,小廝震驚得非同小可,忙不迭地說了一大串話。而後,我們發動了車子,揚長而去。
「喬恩現在已經是個廢墟了。」
「宮殿?」我震驚地說道。「她以為她是誰?是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嗎?」
「噢,她會見的,」他冷靜地說道。「我母親總是嘲笑哈麗特姑婆對年輕人有一股異常的興趣,我不懂為何我們不能利用她這點怪癖。而且如果我告訴她,我是為了我自身的權益,也就是加百列獵犬而來,她一定會歡迎我去的。她喜歡那些為了自身的權益而堅持到底的人。假若我能在星期天晚上趕到貝魯特,我們就約好在星期一一道去如何?」
我們各人的戀愛史為期都很短暫。一旦查理身邊的女孩開始有據他為己有的企圖時,查理便會不著痕跡地將她甩掉。而我貼在牆上的白馬王子的照片一旦易位,他便會對此大張撻伐,而我也會毫不留情地回嘴,然後我們便會縱聲大笑,達成和解,而後生活便又再度圓滿快樂。
「唔,或許就是你那個圖書室,激發了我在偌大的世界中首先來到此地一遊的念頭。我們的意見經常一致,是不是?或者可以說是我們就像玩捉迷藏一樣,而我就是那個捉人的鬼,你到何地,我就跟到何地……。我一直對帕特拉、大馬士革以及帕里米拉這些地方懷著浪漫而朦朧的暇思,但是卻從未想到能真正到此一遊。後來我看到了旅行團的廣告,我就報名參加,心裏盤算著在行程結束之後,一個人留下來多玩一個星期,到各地走走,其中包括史坦霍普夫人的居住地喬恩。」
「退而求其次,我倒希望婚約仍然存在。但是我似乎記得是你率先毀約的,而且有白紙黑字為憑。那是在你遇見那位碧眼金髮的女孩之後的事了。她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個模特兒?」
現在堂兄和我又再度聚首,而且我們絲毫不費力地就重回往日的關係。我所謂的關係並不是指如同我們二人的父親們那種形影不離的關係,那是不可能的。說來或許有些似是而非的味道,不過我們二人之所以能夠這麼快地熱絡起來,多少是因為一種相互的排斥感所導致。我們彼此都意識到對方的這種排斥感,而且也都能對此一排斥感表示尊敬。這種相互的排斥,使得我們在面臨家族間對此一婚約永不休止的說笑和戲弄時,不致於太難堪。這一樁在族人口中戲稱為「政略婚姻」的婚事,將使我們龐大的家族事業不致落入外人手中。我們從來都不知道,也從來沒有人讓我們知道我們彼此間的婚約是否只是起於開玩笑的念頭。我曾經聽我父親說起,我們家族的各個特質,個別來講已是夠糟糕的了,一旦湊合在一起,將是無比嚴重的致命傷。不過查士叔也會立即加以反駁。他說既然我母親是半個愛爾蘭人,而查理的母親則是澳洲和蘇俄的混血兒,加上他祖母是法國人,我們這兩個遠房的堂兄妹聯姻應當是沒有任何顧忌的。在我和查理的曾祖父母輩的祖先中,另外還有一個波蘭和猶太人的混血兒,一個丹麥人,以及一個德國人,而我們以英國人自居,也可算是相當公平的。
「差不多。」屋內的擺飾極盡富麗堂皇之能事,在我面前有一個鑲飾著寶石和珍珠的桌子,桌上立著一個小銅鈴。他拿起銅鈴,搖了一搖,而後慌慌張張地衝下吸煙室的臺階,跑到噴池邊等著。我在一張舖著很漂亮的藍色毯子的長椅上坐下,身子倚著椅墊,兩眼望著他。
「沒什麼,只是『謝謝你』。意思也就是『願阿拉真神的福祉將永遠降臨於你和你的子孫身上。』」車子很平穩地開出擁擠得水洩不通的廣場,轉進一條路面滿是轍跡的窄街。「這多少是指你而言的。我想我們之間的婚約還是存在的吧?」
「有一部分原因是。嘿,我們還站在這裏做什麼?這兒有股怪味,而且我們隨時會被那些驢子撞倒。走吧,我們喝茶去。」
「噢,是的,」我說,「我只是剛剛和他們走散了。是媽咪告訴你這件事的嗎?」
「我很樂意,可是在這大馬士革城裏那兒有茶喝呢?」
乍看之下,這個庭院似乎怎麼都不像是個可途往別處的入口。庭院的四周被無窗的高牆所隔開,空氣鬱悶,陣陣尿騷味撲鼻而來。不過,在一個很寬的拱道邊上堵著一扇門,門上的木材早已變形扭曲,在那個碩大的鐵製門把和鉸鍵上,某些古老的輝煌和燦爛依稀可尋。查理站在一處黑黑暗暗的走道上,打開這扇門。驀地,陽光像潮水般傾瀉而入,我們走了進去。
「你最令人討厭的地方是,」我說,「你的話總是有道理。你剛剛在買什麼呢?一枚送給愛彌麗的戒指嗎?」
或許我應該在這裏略做解釋,查理和我之間的關係在瞬間變得十分親密,而在另一瞬間又變得十分疏遠,這一切變化遠非其他普途的堂兄妹所能比擬。第一點,我們並非近親,而只是遠房的堂兄妹,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同一個曾祖父而已。第二點,我們幾乎自生下來就被一起帶大,我記不起我的童年中有那一刻不是和我的堂兄查理共享的。
所以我對堂兄的話仍然半信半疑。「你認為她會見你嗎?」
「你如果這麼做的話,姑婆一定會痛罵你一頓的,」查理說道。「她仍安然健在。你的消息真是不靈通,是不是?」
「我發誓絕對不超過八十歲,而且還生龍活虎得很呢!她在當地是個和*圖*書傳奇性的人物,她鎮日騎在馬背上,帶領著一群獵犬四出游獵,做為晚餐之用。」
「我相信是的,」堂哥說道,「可是你總不能要我忍受一件艷紅色或藍黑色的晨衣吧。如果你店裏還有其他更合適的布料,你不妨拿給我們看看。」
「不是愛彌麗嗎?去年的事啊!我確信媽咪是說愛彌麗——或者是蜜兒?你看上的那些女孩子的名字。」
「不是,是埃及的,看起來很可怕,是不是?不過絕對無害。唔,現在告訴我你這幾年都做些什麼事。」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他。他一直低著頭,站在一個珠寶攤子前面,手中把玩著一個鍍金的小飾物。聽到計程車的喇叭聲,他擡起頭來,很快地後退一步讓路。這麼一退,使他從陰暗的黑影中走進亮麗耀眼的陽光下。心頭一震,我看清楚了那人是誰。我早就曉得他已來到中東,而且我也猜想我可能會在大馬士革城裏遇見他,然而我只是兀自地站在陽光底下,凝視著那個側身的背影。在經過了四年之後的現在看到那背影,似乎覺得很陌生,然而在剎那間竟又覺得熟稔起來。
「去了一定很好玩。不過照你這麼說,我們也可以算是『高尚家族』了。」
「正是。她取材自那個故事,將自己裝扮成那個女主角。她甚至還自稱為哈麗特夫人,而且你我都知道,我們這個家族裏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人物,但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貴族階級的夫人。你怎麼知道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的故事?」
「他母親已經過世了,他的姑姑代他們管理這個地方。不過根據他們的說法,她過著近乎隱居的生活。她下午都睡得很久,要到吃晚飯時才會出來。要抽煙嗎?」
「我會到那兒和你會合。先為我預訂個房間,好嗎?我離開大馬士革之前會打電話和你聯絡的。你在這一段空檔裏除了到達伯拉漢宮一趟之外,還打算做什麼?」
「哈麗特姑婆住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你應該知道吧?就在阿多尼斯河的邊上。」
「想都沒想過。我確實打算到阿多尼斯河谷看看那兒的瀑布、寺廟,以及維納斯河和阿多尼斯河匯流的地方。事實上,我正計劃到了星期天旅行團解散之後,雇輛汽車到那裏一遊………不過說實話,我確實把哈麗特姑婆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在她最後一次回英國的時候,我們還在洛杉磯,而在那之前——老天,一定已有十五年的光景了!媽咪從未提起她住的地方——叫做達伯拉漢宮,對不對?——不過一定是因為媽咪的地理常識和我一樣淺薄,不知道姑婆住的地方距離貝魯特這麼近。」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就在阿多尼斯河谷上,是不是?唔,我或許能夠和你一道去,看看那個地方好告訴爹地那兒的一切。我相信如果我告訴他我曾經一路悠哉游哉地漫遊到達伯拉漢宮,並在姑婆的墳上放些鮮花,他一定會認為我這個人還有藥可救。」
「唔,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就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之後發生的。難道沒有其他人取代了我的位置?你總不會告訴我這四年來你一直都是平淡度日吧?」
「我想我會住進腓尼基旅館。」
我已不再是名小女孩了,我已滿二十二歲,而這人也只不過是我的堂兄查理,也早已不再為我所崇拜了。為著某些理由,這一點似乎有必要弄個清楚。我原想以興奮的語調回應他,但幾經努力,卻只能擠出呆滯鎮靜的臉色。「哈囉。能見到你真好。看你都長得這麼大了!」
「在漆黑的店裏看起來當然會很好。」
「從頭到尾讀過了。」
「達伯拉漢宮?」我面無表情地覆誦著這個地名。
「是有點環遊世界的味道。見見世面,順便在貝魯特展開一些實際工作之前溫習一下阿拉伯文。噢,就像疲勞轟炸一樣……我們驅車直下法國,而後將汽車船運到摩洛哥的丹吉爾港,之後我們就沿著北非一路漫遊過去。羅比到了開羅後就回家了,所以我是一個人來的。我在抵達開羅時接到母親的信,她在信中說你獨自旅行,即將來此,所以我就直接從開羅北上,希望能和你碰個正著。」
「唔,可不是嗎?」堂哥的話中有著濃厚的反諷語氣。我知道他何所指。我們家族亦經營銀行,富連三代,也可謂錢財多如糞土。叫人驚訝的是,人們對我們曼薛家族的族人體內所流動的極其混雜而不純粹的血液毫不在意。
計程車在一陣喇叭聲中揚長而去,消失在路的盡頭。在我和他之間,這條又髒又熱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一匹綢布從我懷中滑落,我伸手去撿,把這匹散成有如一練艷紅色小瀑布的綢布在快接近骯髒的路面之前憑空接住。我這一彎腰拾布的動作,和綢布亮麗刺目的顏色必定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因為他轉過身來,我們的目光因而相遇。我看到他的眼睛睜大,然後他把手中那個鍍金的小飾物扔在珠寶攤上,也不管身後那名男子的喊叫聲,便逕自橫街向我跑來。當他一路跑著,一路以那幼時小男孩向一名年紀比他更小,而且十分崇拜他的小女孩問安的口吻叫著:「噢,哈囉,是你!」時,往事就像潮水般向我洶湧而來,逼人心胸。
「千真萬確,」堂兄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人們是如何稱呼那個地方的?他們稱之為『不可思議的國度』,意指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國度。」
「你這麼恭維我,一定只是隨便說說罷了,」我說道,然後走在他前面朝大門走去。
「我就是不喜歡熙嚷的人群。你還說呢!爹地老說你縱容自己,把自己給寵壞了,而且他說的沒錯,真的。」
「我不知道,我和他們走散了。我們參觀了大清真寺之後就三五成群地在露天市場裏閒逛,我只不過停下來看看攤子,然後他們就都走了。」
他的父親——亨利.曼薛,一直是我們家族中來自英國這一支家系裏的長輩,其他的親戚還包括他那對雙胞胎堂弟——查士和克里斯多夫。克里斯多夫是哥哥,也就是我的父親。查士是弟弟,下無子嗣。所以在亨利.曼薛夫婦初獲麟子數月之後慘罹海難雙雙身亡時,查士叔便將孤兒查理抱去撫養,待如親子。因為對亨利.曼薛夫婦之事毫不知情,所以查理和我一直把他的養父母視為他的親生父母。亨利,曼薛和他的兩個堂弟長相極為酷似,至於我父親和查士叔更是長得一模一樣。一直到結婚前,他們二人仍形影不離,而且難以辨認。他們在同一天結婚,雖然他們所選擇的女子彼此間毫無關連,但是在外型上卻也極為相像。這兩位曼薛太太相交甚歡,因為自亨利去世之後,查士便將他那幢座落於肯特的房子接收過來,我父親則在一哩之遙處蓋了另一幢房子比鄰而居。因此之故https://m.hetubook.com•com,查士的養子和克里斯多夫的女兒自幼即一起被撫養長大,直到四年之前,我父親帶著媽咪和我舉家遷到美國的洛杉磯,不過我們仍然經常返英到查士叔家小住一番,以避塵世之喧囂。不過,我每次回到查士叔家都沒碰上查理。在牛津求學的期間,查理一得閒暇和假期就往外國跑,悠哉游哉地四處遊歷,並且沉緬於我們家族因為混血的祖先而遺傳下來的語言的天份之中,以期能在家族所經營的歐洲大陸銀行中大展其才。我可沒有爬得那麼高。我從洛杉磯回英國時,除了一口美國腔調和三年在美國沉溺於商業電視的狂熱世界的經驗之外,並未帶回任何成就。我在美國的期間,於一家名叫陽光電視公司的小公司裏擔任製作助理的工作。
「為你的車買一頭藍色的念珠——為你的車買一顆藍色的念珠?這我可不相信!」
「不行。」
「沒有。只是覺得有點毛骨悚然。這些和哈麗特姑婆有何相干?」
「你不是當真的!」
「你是說你來大馬士革找人?是為了生意上的事嗎?」
「目前還不是,」查理說道:「來吧,思蒂,我們進去買布,然後離開這裏,找個可以談話的地方。我的車就停在街尾的廣場上。你旅行團的隊友現在何處?」
「在一本我們稱之為『北國的故事』,或是其他某個書名的故事書裏的一個傳說。人們相信加百列獵犬是一群追隨在死神身後的獵犬,在有人垂危將亡之際,你將會聽到夜半時分加百列獵犬站在屋頂上號噑狂吠的聲音。我個人認為這個故事的靈感是得自野雁的叫聲,你聽過那種聲音嗎?野雁的叫聲,就像一群獵犬站在高處放聲長噑一樣。有時候我很懷疑加百列這個名字是不是倣自野雁的叫聲,因為,畢竟加百列天使實際上並不是死神的天使……」他看了我一眼。「你全身顫抖,你著涼了嗎?」
「你仍是我所鍾愛的那個被寵壞的小女人嗎?」
「他說什麼?」
「這對我倒很合適,」他快活地說道。「我們到了。」
「我很抱歉,」我說。「如果我事先知道在抵達貝魯特之前有機會見到你的話……我們的行程改了,僅此而已。因為訂不到機位,我們只得改變行程,並且換另一家旅館。噢,真糟糕。我們明天就要離開這裏,到貝魯特去了!到今天為止,我們已經在這裏停留了三天。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沒變,他並沒有改變。幼時,人們總認為查理和我面貌酷似。事實上,在很小的時候,我們甚至還被誤認為雙胞胎呢。在那些日子裏,查理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經常會為了人們認為我們長得很像而怒不可支,至於對我這個只知傻楞楞地崇拜我那聰明伶俐的堂兄的小女孩而言,這等事簡直是莫大的喜悅和榮耀。等我們日漸成長,面貌的酷似也隨著時日的消逝而褪退了。當然,基本上的相似仍然存在,譬如黑色的頭髮,斯拉夫民族高高的顴骨,略微的鷹鈎鼻,灰色的眼珠和瘦削的骨架。現在他比我略高數吋,而且也已長胖了。他在北非一帶旅遊時,晒得一身紅通通的,這使得他眼珠的顏色看起來比我的還淡些,加上他那雙比我濃密也比我長的睫毛,襯托出他的眼睛愈發好看。雖然如此,我依舊認為我們兩人之間仍有十分顯著的相似之處,無論是一舉手一投足,在在都是。另一個我們所共同擁有的相似之處即是被縱容溺愛的特質。這點我們在彼此的個性中都能很快地辨認出來。這是一種近乎輕率無禮的伶俐和機敏,而且也極易變成暴躁易怒和傲慢自大。而所以會傲慢和自大,並非因為我們有任何成就感,只是因為年輕氣盛的緣故。一種拒絕任何加諸個人的束縛和枷鎖的自覺,我們稱之為獨立的個性。然而這事實上已近乎一種對佔有慾的病態的畏懼感。而我們稱之為敏感性的東西,或許只是意味著我們的臉皮太嫩,禁不起溫室外的風吹雨打而已。
「說真的,你是不是最好先打途電話回旅館?」
我的思緒又被拉回現實之中。一個身著白衫的阿拉伯人端著一個盤子走了進來。那盤子上放著一個精雕細琢的銅製咖啡壺和兩個藍色小咖啡杯。他將咖啡壺和杯子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而後朝查理說了一些話就轉身離去。堂兄很快地跑上吸煙室的臺階,在我身邊坐下。
露天市場裏擁擠不堪。有個人跑到我面前停下來照了一張相片。另有一群年輕人打我面前經過,他們邊走邊盯著我看,口裏還直以阿拉伯文叫喊著「小姐」、「哈囉」和「再見」。一匹灰色的小驢子背負著牠三倍體寬大小的蔬菜沿街慢踱而去。一輛計程車自我旁邊擦身而過,使我不由得地向店舖門口後退了一步。站在我身後的店舖老板乃趕忙伸出手來,護著他那一匹一匹的綢布。那輛計程車一路喇叭按得震天價響地閃過路邊,又從那匹驢子身旁駛過,而後像艘破浪前進的船隻似地急馳而過,將一群走在街上的孩童劃分成兩半。待駛到兩旁擺滿了攤子,整個街道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瓶頸時,計程車仍然肆無忌憚地開著快車,毫無減速的打算。
「我想有的。」
我縱聲大笑。「我猜想他和爹地以及查士叔之間有商業往來。」
店老板的神情在瞬間變為笑眼逐開,在打量了堂哥身上昂貴的衣著服飾之後,他的眼中充滿了瞭解和期待。「我懂。請原諒,先生。你是這位小姐的丈夫?」
「我可沒有唬人。她以流暢清麗的早期維多利亞時代的文筆寫出那份遺囑和我們斷絕關係,你應該知道她的信是一篇華麗的文章。她非但捨棄了我們這個家族,同時也捨棄了英國和上帝。唔,或許她並沒有真正地捨棄上帝,不過她準備皈依回教,並希望我們遣送一名可靠的英國石匠為她營造一座私人的墓園,讓她能夠在她心愛的獵犬的伴同下,長眠於阿拉真神的庇護之中。此外她還希望我們能夠要求時代雜誌的編輯增加海外版的篇幅,好讓她有填字遊戲可玩。」
她一直住在城堡裏,唯一的一次出擊是在四年前。她下山飛抵英國,將她那筆為數可觀的資產轉移至黎巴嫩,並為她那隻短腳獅子狗尋偶,然後她又回到黎巴嫩:永遠不曾再踏上英國的國土一步。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有關她的消息。她在山上遁世的那十五年間曾否寫出隻字片語無人知曉,我們只知道她偶爾會修改她那份叫族人讀之欣喜,而後又棄置不理的遺囑。少了哈麗特姑婆,我們仍然一如往昔,過得很快樂,正如同少了我們,她也過得很快樂一樣。
想到我自己的哈麗特姑婆也近乎這一號人物,當然是一樁很叫人感興趣的事情。從我所知道她的種種看來,除了不是伯爵之女外,她似乎在各方面均很適合此一m.hetubook.com.com
怪異的角色。她既富有,又有個性,也有相當的學識,而且也曾經帶著大隊侍從雲遊世界各地。她嫁給考古學家歐尼斯特.波德之後,每次他有工作上的需要而在中東各地旅行時,她必隨同而行,並指揮監督他的挖掘考古工作。自他去世以後,她放棄了一切工作返回英國。雖然如此,她仍對中東相當熱衷,並以經濟支援一兩個遠征隊至中東探險。在英國住了兩年之後,她揮手告別家人,前赴黎巴嫩,並在該地的一座山頂上買下一座城堡,做為安居著書之用。
他縱聲大笑。「真正的瓷器!親愛的思蒂,中國的瓷器……明朝的瓷器,而且可能是上好的珍品。天知道這對瓷狗現在價值多少!不過——正因為我在六歲的小小年紀時,就有絕頂的鑑賞力,懂得愛上這對瓷狗,另外也是因為哈麗特姑婆有更高的鑑賞力,會在那個時候愛上我,因此她答應把那一對瓷狗送給我。縱使她現在深陷於無可救藥的精神錯亂之中,她似乎仍然記得這件事。噢,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重要的並不是那對瓷狗。而是牠們給了我一個很好的藉口,僅此而已。」
「斑鳩的叫聲,你聽到了嗎?」在這一片寂靜之中,查理的聲音使我驀地驚醒過來。「詩人說斑鳩永遠為了求愛而叫,直到牠的聲音破碎成嗚咽的啜泣為止。我星期六晚上會打電話到腓尼基旅館,告訴你我抵達的時間。」
她獨夫般的下場是悲慘的——她孤獨地死去,死時既老又窮。她的財產被揮霍殆盡,她的城堡被侵陵毀壞,她的僕傭掠奪她的財物,違抗她的命令。但是她雖然在身後留下一大筆爛債,卻也同時留下了一則流傳至今日的傳說。
「他是沒說錯。」堂兄平靜地說道。
我們各人的父母一直都以愛心容忍我們的所做所為,他們不施加壓力,給我們足夠的錢,而且也留心傾聽我們所說的話。他們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他們希望能自我們這兒得到自由,正如同我們也希望自他們那兒得到自由一樣。這種政策的結果是我們像歸巢的蜜蜂一樣,每隔一段時間才回到他們的身邊,而我們也都過得很快樂。或許他們比查理和我更能認清我們生活中的安全和保障,就是這種安全和保障使得他的好動成性和我的優柔寡斷顯得微不足道。或許他們也能在一切紛亂的事物中,預見未來即將降臨的結局。
「現在不要。事實上,我並不經常抽煙,只有偶爾為了要提神時才抽上一、兩根。老天,那是什麼?印度大麻煙還是什麼?」
「在我的小窩裏,那兒距離亞寧皇宮很近。」他咧齒而笑。「我不住旅館,我和一個我在牛津認識的朋友住在一起,他叫班西拉。不知道你父親曾否對你提起這個人?他的父親在大馬士革可算是個大人物,非但交遊滿天下,而且家財萬貫。他除了有個哥哥在貝魯特開銀行之外,還有個姻弟在內閣裏官拜內政部長。在敘利亞,他們稱這種家族為『高尚家庭』,意指錢財多如糞土的家族。」
「我不懂你為什麼不能。而且你也不要拿那對無助的大眼睛看著我。如果這世上出現了一位完全自立能夠獨立照顧自己,無需他人操心的女性,那人一定是你。」
「你告訴你母親一個旅館的名字,可是根本不是那個旅館。我打電話過去,旅館人員告訴我你們的旅行團已經去耶路撒冷了,等到我再打去耶路撒冷時,他們又要我打回大馬士革。你真會隱飾你的行蹤,小思蒂。」
於是,他打開引擎蓋開始變把戲給我看。他恨不得把車子解體開來,好把每個螺絲每根釘都展示在我面前。圍在車子四周的小男孩們很喜愛這輛車子,他們人數愈來愈多,而且全都蜂擁而上,個個看得目瞪口呆的。我想他們大概比我更能瞭解那些所謂的後軸、壓縮比、轉矩以及制動器……等名詞。我沉醉在堂兄戀人般的話語中,看著他的臉龐、他的雙手,憶起了諸般往事——電動火車、茶隼鳥蛋、第一隻手錶、腳踏車……
當我們領著一名為我們拿布的小廝來到廣場時,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很輕易地認出查理的車子。倒不是因為我們認出車子的外型或顏色,而是因為車子的四周圍站著一大群小男孩。走近一瞧,我才看出這是一輛白色的德國製保時捷跑車。因為我愛我的堂哥,而且也很瞭解自己的本行,我不假思索便很快地對他提詞說道:「這車真美!它有任何特別之處嗎?」
「噢,當然啦,我是柔道的黑帶高手。」我愉快地說道。「噢,查理,不管你相信與否,能見到你是真太棒了!感謝老天爺,你母親竟然能聯絡到你,並告訴你我在這裏!能留下來和你共渡數日一定會很開心,可是我原本就打算星期天旅行團解散之後,在貝魯特稍作停留的,我想我會按原定計劃進行。你這一路玩得愉快嗎?是類似環遊世界的旅遊對吧?和羅比一道嗎?」
我抱著滿懷的綢布從陰陰暗暗的店裏出來,走進大馬士革耀眼逼人的陽光之下。起初我什麼都看不到,因為陽光直落落地照在我眼中,而他則站在街旁鐵皮屋頂底下的陰影裏。
「聽起來倒蠻有趣的,只是我不認為誰會相信這一切。」
「你不記得了嗎?我想你一定不記得。」
「我知道。不過,我仍想去那兒看一看。她真是個奇特的女人,是不是?我讀遍了你藏書中有關她的一切故事。我在聖誕節過後不久患了感冒,在家裏待了整整兩個星期:媽咪又沒空到書店為我買書,所以我就把你那些有關於史坦霍普夫人的書全部翻了一遍。」
「你在說笑嗎?」他陡地將車向左急轉,一路加足馬力開進另一條髒亂的小巷。「不過,說實在話,是的。我是指實質上而言,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
「而你竟然讓他們走了?等會兒他們發現你走丟了,不帶隻大獵犬到處找你才怪呢!」
「你總算一肩挑起全部的家庭責任了,不是嗎?」我嘲諷地說道,不過他既不笑也不否認。在他那對長長的睫毛之下,是一股怪異而斜楞的眼神,他只是說道:「我並不想放棄這個機會。我對這件事很感興趣。」
「當然是買一顆寶石送給我愛——為我的車買一顆藍色的念珠。」
「你把許多事情視為理所當然,對不對?就只是因為在過去這許多年當中,雖然你在外面胡搞,而我還是十分忠誠的緣故?」
「那一定會很好玩。不過我們的行程都是固定的,而我的行李也已打點好了。況且你也不是不知道這兒簽證的規定。我的簽證明天到期。而我中途離隊,更關係到整個旅行團護照的事情。同時,如果他們在星期六返回英國之後,我還獨自留在這兒,那將會引起一些騷動。這可不是我所能夠面對的。我想我還是和他們一道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