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葛拉夫醫生走了,她怎麼辦呢?」
「噢,老天,真是非常抱歉。一個人在瘋狂地觀光了一整天之後,會很容易把午睡的習慣給忘了……我真的很抱歉,雷門先生。剛才門房說醫生就在此地,所以我以為我姑婆一定生病了。我是說——如果你非得住在這裏不可……」
「快一年了。我去年七月來的。」
我走到漢彌德的身邊。
那個雙扇的銅門立於一座精心雕琢的拱弧之下,乍看之下,這兩扇門顯得十分的壯觀龐大,可是等到走上前去時,才看到門上厚重的門環早已不見,而精心雕琢的紋飾也早已被風雨侵蝕得剝落磨損。大門的右手邊確實有個鈴。
「不算太好。」
「我並沒有這種感覺。」
我的吩咐他是如何傳達的,我並不知道。不過經過數分鐘激烈的爭吵之後,門房總算讓步,打開大門讓我們進去。
漢彌德朝我聳了聳肩膀,「他們並沒有說錯,是不是?『與外界不相往來』這句話可真是千真萬確,這個人是個啞吧。不過,我不認為他是個聾子,所以我敢說他一定能以某種特殊的方式把口信帶到她主人那兒去。現在還沒有絕望的必要。」
「是的。要不要我向她提議一下?你可以撥出多久的時間?」
「我想只要能見到醫生,我便會立刻離開這裏。」
「我的印象是她高高黑黑的,有一對目光凌厲的黑眼珠,而且總是身穿一襲黑衣。我還記得她經常披著一條披巾,而以鑽石別針別著。不過媽咪說過,她的鑽石總是髒兮兮的。這件事我一直記在腦海裏,而且我也覺得很有趣,也不知為什麼會一直記著。」
我為之一楞。「不可能的!他抽嗎?你怎麼知道的?」
「如果你有事要吩咐我,是的,我有空。」
在經過一道拱廊之後,我們的眼前展現著一座平臺,這座在拱廊下的平臺有三面設有座位。我本對此地的任何座椅毫無信心,唯恐坐了會跌個正著。但這平臺上的位子卻令我大為放心,因這些位子是大理石做的。門房指示我們可以坐在那上面,然後他又對漢彌德咕噥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離去。寂靜又向我們襲來,偶而才出現一陣陣蟬鳴聲。
「自從那次以後,她就再也用不著看醫生了,」他笑了笑,「別擔心……我真的把她照顧得很好,而且我盡可能地替她管理這個地方。讓我告訴你,此地有五個庭院、兩個花園、三間土耳其大浴室、一座清真寺、還有可容納五十匹馬和十二匹駱駝的馬廄,以及長達數哩的走廊,其中包括一兩條秘道,至於房間的數目我可從來沒有刻意去數過。」
有好一會兒,我們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雷門看看漢彌德,而後又看看我,繼而又低頭看著手腕上所戴的金錶。「唔,這樣很好,現在距離六點還不算太久,我們等等看。」他又頓了一會兒,然後清了清喉嚨問道,「我想我最好事先警告你……我當然會盡力而為,可是我可不能擔保會發生什麼事。她年紀大了,人有點健忘,而且——唔,我們就姑且稱之為『不可理喻』吧。而且有些時候她的脾氣特別壞。」
「沒什麼。」他聳聳肩。「似乎自他來到這裏之後,事情改變了許多。對於這件事,他只是說此地已經沒有餘錢剩下來了。她以前,我再重覆一次,她以前是個十分富有的老太太。」
「如果別人的想法和做法與你的不一樣呢?」
「現在還不太想抽,謝謝你。事實上,我並不經常抽煙的。」
他縱聲大笑,繼而轉身面對著那名老人,那老人仍然低聲咕噥地說個不停,漢彌德乃又大聲地說道,「嘿,別又想把門關上,你要是不把口信帶到你的女主人那兒去,或是不另外派個人和我們談話,我們就待在這裏不走……現在,你聽懂了沒?思蒂.曼薛小姐,夫人的姪孫女從英國來看她,就是一兩分鐘也好。我這麼說,夠清楚了吧?現在你進去傳達這個口信。」
我可以想到一萬個比這兒更好的寫作地方,但是我並沒有說,我只是問道,「你來這裏多久了?」
「這樣事情就好辦多了。我會把最糟的情況告訴你。」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這麼多的麻煩,你還這麼擡舉我,你真是太好了。」
「今天她的脾氣還好嗎?」
門房很愚蠢地空瞪著兩眼,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似的。我開始懷疑他的耳朵是否聾了。而後我看到他望著我,眼中充滿了好奇之色。不過他搖搖頭,再度咕噥地說了一大串話,這時我才弄清楚他是個有語言障礙的老人,而且情形非常嚴重。
「鑽石?我想那些鑽石恐怕早已不見了,我連一顆鑽石都沒見過。」我覺得他的話中似乎有著無限的遺憾。「事實上,她並不非常高。不過,我想對小孩子而言,或許可以算是蠻高的。至於她現在的衣著也和傳說中史坦霍普夫人所穿的衣飾一模一樣。」
「雖然你這麼穿,我可沒有把你誤認成男人,」雷門先生說道,他的臉龐第一次真正地出現了和善和喜悅,因而使他原本陰沉憂鬱的表情頓時減輕了許多。他站起身來,「唔,我得去看看事情到底該怎麼辦。我當然會盡力勸服你姑婆現在就見你。她很可能會這麼做,而且伸出雙手熱烈地歡迎你的到來。不過如果她不願意,我們看看能否安排留你下來過夜,好嗎?」
他看似十分驚訝,「你是她的姪孫女?思蒂,你是說你叫思蒂?她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這個名字。」
「老天,你又給我添了什麼麻煩了?沒有的事。事實上,你能夠留下來,在此過夜,我才真是覺得高興呢。並不是只有你姑婆一個人喜歡別人做伴……我只是感到非常寬心,因為她竟然這麼熱切地想見你一面,這也省得我再和你多費唇舌解釋原因了。我相信你的來訪將對她有莫大的助益。事實上,我禁不住想到,要是她真的在一剎那間喜歡上你,而強迫你多留幾個星期,那該有多好?那麼你就可以在凌晨三點鐘坐在她身邊和-圖-書讀可蘭經給她聽,而讓我好好地睡覺了。」
「真的嗎?你也抽嗎?」
雷門則領著我走上另外一條路,朝建築物後方走去。
「一點也不。」漢彌德動也不動地回道。
他又停了好一會兒,而後在硬繃繃的大理石座位上換了個坐姿,並且斜楞著眼睛看我。
「我明天早上再告訴你。」
他笑了笑。「當然不是在開車的時候抽的,別擔心。而且我抽的數量也不多,我還算有點腦筋,我知道那種東西對身體有害。吸食大麻煙的影響因人而異,可是等到你發現大麻煙對你造成何種影響時,已為時晚矣。你不是聽他說,他打算寫本窖嗎?如果他繼續待在此地,而且繼續抽大麻煙的話,他那本書是再怎麼樣都寫不出來的。他每天都會想,他明天再開始動筆就行了,而且他寫出來的書將會是全世界最好的書……但是年復一年,他根本不會動筆。大麻煙給人的影響就是這樣。它使你眼前產生許許多多的幻象,而且也奪走你把這些幻象揮去的意願和能力。他將來的結局就和那個老頭一樣,鎮日坐在太陽光底下咳個不停,而且白日夢也做個不停……如果他回來告訴你那名老太太根本不願意見你時,你打算怎麼辦?」
「請你——」我說。
「我會告訴他的。」
「你是什麼意思?」
那名老人略為猶豫地停了下來,漢彌德乃繼續說下去。「我叫漢彌德,是從貝魯特來的,我開車送這位年輕小姐來看你們女主人。我們知道你們女主人現在已經閉門謝客多年,可是這位年輕小姐是英國人,她是夫人的姪孫女。所以你一定要進去見你們女主人,告訴她思蒂.曼薛小姐已經遠從英國趕來看望她——思蒂.曼薛小姐,她帶來了夫人在英國的全部親戚的問候之意。」
「你多久沒有和你姑婆聯絡了?」他總算開口問道。
「他的眼睛,你難道沒注意到嗎?還有其他的跡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我們來到此地之前,他就一直在抽大麻煙。」
「不,噢,不,」他急急地說道。他看起來極為放心,「想要從頭開始解釋實在很不容易。不過,既然你已經知道史坦霍普的故事,我解釋起來也就相當簡單了。我想你的姑婆並非特意仿效海斯特.史坦霍普女士,要做為一個現代的『黎巴嫩夫人』。不過當她初次定居在達伯拉漢宮時,她確實很有些架子,令人難以親近。後來她發現史坦霍普的傳聞仍然活在阿拉伯村民的心目中,她乃一意仿效,周旋於達官貴人之間。於是,當地居民乃開始稱呼她為『哈麗特夫人』。起初,你姑婆對此還沾沾自喜,樂不可支,可是事情卻漸漸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這麼說,不知道你懂不懂?」
我插嘴說道,「嘿,漢彌德,或許我們不應該……我的意思是說,以這樣的方式強人所難硬闖進去……很明顯地,他有他主人的命令,而且他似乎對他主人十分順從、害怕。或許我可以寫張便條——」
「我當然知道你非得見她一面不可,這一點我是了解的。真抱歉,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不過這件事情應該可以安排一下,讓她現在接見你幾分鐘,而後我就可以開車送你回旅館了。」
「他抽大麻煙。」
當我向漢彌德道聲再見時,我看到杰勤臉上充滿著企盼的神情,好像他恨不得也把我給一道攆走似的。不過他終究轉身離去,消失在陰暗之中。而漢彌德則向我揮揮手,隨後跟著離去了。
「今天晚上?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說她是隻夜貓子是說真的。她通常都在十點到半夜之間醒來,並穿上盛裝,然後徹夜不眠。她如果要見客的話,也是在這段時間內。」
「等一等。」漢彌德啪嗒一個箭步從我身旁跨過,鑽進門縫中,而且以他那強健的肩膀死抵著大門。他已經告訴我他打算說些什麼話。一連串火急的阿拉伯語傳入我耳中。「這不是普通的訪客,而是你們夫人的一位親戚,你不可以把她關在門外,你聽著。」
另一串連珠砲似的阿拉伯話又從漢彌德的口中迸出,而那名老人回答的話仍然是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字眼。他的嘴角滿是唾液,而他的頭則仍然猛烈地搖著,他的雙手則自門緣上鬆開,正準備朝我們身上揮來。
他滿臉詫異的神色,「唔……是的,可以這麼說。你不介意吧?」
漢彌德在退後讓我進去時,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告訴他你從沙克爾村一路走到這裏,早已筋疲力竭,而不願意再站在外面的炎陽之下等待。如果我們一旦讓他把大門關上,我懷疑以後還有沒有再見到他的機會。」
「噢,是的,我是在這裏沒錯,我只是詫異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名字的。」
那扇門在我們身後又咿咿呀呀地關了起來,而且還傳來一陣放上門閂時充滿了惡兆的聲音。在我的眼睛適應了這一片昏暗之後,我才知道我們並不是站在走道之上,而是在一條高高的圓形頂棚的隧道之內,這條隧道長約十五呎左右,尾端通向另一扇厚厚的門。隧道的兩邊各有一個小門,其中的一個門是開著的,我看到門內放著一具舊式的推拉床,床上覆著凌亂的床單。毫無疑問地,這個房間應該是門房住的地方才對,或許這裏原先是個警衛室吧。這一扇門對面的另一扇門則是緊閉著的,而且還上了鎖。
「如果我們現在就走了,你以後就再也不可能進去了。他害怕的人不是你的姑婆。我從他的話中所能猜測的,似乎是有關醫生的事情。醫生禁止任何人進去。」
「沒有。不過……你是個很不尋常的女孩子,是不是?」
「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不管的,」漢彌德說道,他扶著我的手臂,引導我走進門內一片陰涼和黑暗之中。「我只希望你發現夫人一切安好……那個老傢伙告訴我的話,我可能弄錯了。唔,至少我們已經進來了,就憑這件事就值得我以後向我的子孫輩們大吹特吹的了。」
「你是英hetubook.com.com國人?噢,好的。」我站起身來。「其實,並沒有什麼緊急的消息。我叫曼薛,思蒂.曼薛。波德太太,也就是哈麗特夫人,是我的姑婆。我來貝魯特渡假,有人告訴我哈麗特姑婆目前還活著,就住在達伯拉漢宮,於是我就來看她了。我相信我的家人一定很樂於得知她的近況,所以如果她能撥出幾分鐘的時間,我將會感到非常高興的。」
「葛拉夫醫生?」他的聲音空洞而茫然,我也以訝異的表情看著他。
他縱聲大笑,而後推開一扇拱門,這扇拱門非但木板已有點扭曲,而且其下也已雜草叢生。
「如果她不見你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我並不是這麼想的,」我說,「我是說,這裏是她的家,如果她要求你住在這裏,那就是,啦,我們也沒什麼好爭的。縱使你不是她的正式私人醫生,我想你至少也可稱呼自己為管家或是什麼的吧。」
「很好,」他說,「唔,請你和我一道走,杰勤會帶領著你的司機回到大門口。」
「噢,我知道,她把自己打扮成東方男子的模樣。唔,這麼穿有何不可呢?」我鬆開放在膝上交疊著的雙手,並拉直我的長褲。「畢竟我也把自己打扮成歐洲男子的模樣。」
漢彌德飛快的一聲「什麼事?」嚇得那老人噤聲不語。
「那我就告訴你,如果是我的話,我打算怎麼辦。如果他等會見回來,告訴你她不願意見你時,你儘管告訴他,你希望聽到老太太親口這麼說。如果他不允許,你就說你只有從一名真正的醫生口中聽到這道命令你才心服,而且你希望他能即刻自貝魯特請來一名醫生看她。噢,這件事難不倒你的。問他願意推薦那一位醫生,以及明天何時方便。然後你再告訴我,而我再送你和醫生來此。」
「她願意見我嗎?」
「大概是因為我很固執己見的緣故吧?不過這也並非很不尋常,只是大都分的人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這麼固執己見罷了。」我縱聲大笑。「噢,是的,我就是要堅持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不過我也瞭解其他人也有做同樣一件事情的權利。」
我以為他聽得懂我話中的含意,但是他並沒有笑,他只是一味地皺著眉頭,低頭看著他的雙手。「我之所以這麼問,只是因為——」他停了好一會兒,而後陡然抬起頭來。「曼薛小姐,你和你的家人對她這種生活方式知道多少?」
「旅館的人告訴我有關達伯拉漢宮的事情。那個人還說我的姑婆去年秋天患病,所以我請他為我查出醫生的名字,而後我便打了通電話到醫生那兒,詢問姑婆的近況。不過接電話的人說醫生已經離開貝魯特了。現在誰是她的私人醫生?」
我一躍而起。我並沒有聽到雷門先生走近的腳步聲,可是他已經來了,而且還帶著杰勤,沿著拱廊的蔭處前行而至。
門房並未在此停留,他只是帶領著我們穿過庭院,向右轉走到拱廊之下,而後又穿過另一扇門,來到一條陰暗的走道。在這兒,我瞥見許多或則向左或則向右的走道和門,有些門是打開著的,可是裏面的房間光線很暗,我什麼都看不到。不過其中有個房間上面開了一扇天窗,所以我看到了放在房裏的一些袋子、盒子以及一張破椅子。老人領著我們走在迷宮似的走道上,轉了三個右轉彎之後,來到了另一個庭院。這個庭院比先前那個要小一點,在穿過庭院時,我的眼角瞥見了一個快速移動的物體,當我很快地轉頭過去想看個仔細時,那物體已經不見了,不過我知道那一定是隻老鼠。
「是的,唔,問題是我們奉命不准讓任何人見她,而且——」他的目光又落回他手上——「她提起她家人時的口吻,似乎意味著縱使她的家人來到這裏也不能違例。」
「這有什麼關係?我這麼說是否讓你大吃一驚?」
「你已經付了我的車子一整天的租金,當然也包括我的時間在內。我的時間怎麼花是無所謂的,況且像我這樣待在陽光底下抽煙,也可節省很多汽油。」
「這就是你的工作嗎?」
「我當然會到這大門口等你,」漢彌德說道:「這一點你倒不必擔心。可是我實在不太願意現在就離開這裏,撇下你一個人不管。」
「那真是太好了。我答應不要使她太過疲累。」
「別擔心,」他怏怏地說道,「我可能是弄錯了,我不太聽得懂他所說的話,不過我想他的意思正是如此。等一等……」
「如果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我說,「你直說無妨。不過我們先坐下來談,好嗎?」
「你真是太好了,」我感激地說道,「謝謝你。既然如此,你明天早上能為了我再來這裏一趟嗎?你來了之後,就在村子裏等我,不必再勞神大老遠地過來這大門口了。」
「要抽根煙嗎?」漢彌德拿出煙盒問道。他為我把香煙點著,然後漫步到有陰影的平臺,蹲在庭院的陽光之下,瞇起眼睛擡頭仰望亮麗的天空。
「已經決定好了。漢彌德明天會回來接我。」
「我大概懂。她已無法自拔,所以只好一任事情繼續下去。」
他機械性地笑了笑,而後就轉身離開我們。
「很抱歉,那只是因為我覺得你看起來——我是說,我以為我會碰到一位年紀較長的人。門房告訴我的司機,醫生禁止任何人看望我的姑婆,所以我才知道這兒有你。他說的人應該就是你吧?」
「唔,如果她真的不太願意見我,那也就罷了,是不是?不過請轉告她,她說那天她心情會好,我就在那天再回來看她。我至少在本星期三、四之前都會待在貝魯特。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我還可以繼續留下來。我即將打電話回去,告訴我家人我的行程,如果我能順便告訴他們哈麗特姑婆的事,那將是太好了。事實上,我父親可能今天晚上就會打電話給我。」
「如果你是問我本人多久沒和她聯絡,我可以告訴你,根本沒有。事實上,我只記得我從小到大只見過和圖書她三次面。最後的一次是我七歲那年,不過我的家人偶爾會收到她的信。我想大概在去年聖誕節之前,我的家人還收到一封她的來信。她能親自寫信,可見她的身體應該還很健康才對,不過那封信裏並沒有提到多少事情。」
「醫生?」
「你沒怎麼勸服她,她就答應了?」我說。
「我當然會等下去,」我說。「事情就這麼決定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漢彌德?」
「是的,她願意見你,不過我想恐怕還得等到今晚夜深時。」他做出一付抱歉的手勢。「我很抱歉,我盡力地勸服她。可是正如我所說的,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我也不太願意勉強她。她最近有點氣喘,不過沒什麼好擔心的。倒是有時她會氣喘個不停,因而無法成眠。她最不喜歡聽到我們提到請醫生來替她看病這一類的話了,而且去年秋天那個醫生所開的藥還剩下一些,那時她也是因為相同的毛病而請醫生來的。其實,她的問題是出在那些藥上面,而不是出在疾病的本身。她對此怏怏不樂,心情十分沮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實話,聽到你要來看她,她的情緒稍為振奮了一些。」
行行復行行,我們又來到了另一個庭院,行到此時,我已完全失去方位感,不知身在何處。不過在不遠處的屋頂之外,我看到一簇簇綠樹,所以我猜想我們必定快接近宮殿後面的部分。
我們又走過另一道拱廊,經過更多扇的門,其中有幾扇門是打開著的,裏面破舊骯髒的房間顯露無遺。這整個地方有股廢棄多年無人居的氣氛,似乎只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老鼠和蜘蛛住在裏面。沒有一面地板是乾淨的,裝飾得極其華麗的嵌鑲地板到處都是裂痕與塵土,而牆上的馬賽克也早已破舊不堪,且蒙上一片灰塵。窗檻斷了,門楣也裂了。死寂和塵土像塊灰色的毯子,罩在所有的東西上面,散發出一股腐朽多年的味道。我不禁開始後悔自己為何執意非進來不可。想到等一會兒就要和那位像隻蜘蛛般住在一個又舊又髒、腐朽不堪、滿是塵土的蜘蛛網裏的姑婆,我心裏便充滿了恐慌和沮喪。
「我想他說的……」他以手心抵著額頭,猛烈地搖著頭,好像要把自己搖醒似的,而後他尷尬地對我笑了笑。他的眼睛仍然顯得模糊而茫然。「真抱歉,我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我剛剛在睡覺。」
「我還不十分確定我該怎麼辦。」
「我說過我擔心了嗎?我無意讓你如此緊張。我剛剛說到那裏了?我確信哈麗特姑婆曾經風風光光地當了好一陣子的黎巴嫩夫人,我也很高興你能留在這裏照顧她。我所要做的事只是想見她一面,那怕只是五分鐘也好,這樣我回去對我的族人也好有個交待。」
「漢彌德,」我果決地說道,「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我已決定非進去不可。要是我見不到我的姑婆,那我就去見那位醫生,如果他在這裏的話。要是他不在這裏,那麼總該有人能把他的姓名和地址抄下來給我吧,如此我就能夠直接去找他。把我所說的話全告訴他。告訴他我執意非進去不可。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告訴他,要是我的姑婆發生了什麼三長兩短,我們家裏的人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接著說道,「你再告訴他,如果這個地方有個能夠和我們交談的人,我們想和他談一談,而且要快。」
漢彌德拉了拉鈴繩。在這一片寂靜之中,我們連鈴繩被拉緊的吱吱嘎嘎聲都聽得很清楚。過了一兩秒鐘,門上的彈簧發出了一些尖銳的聲響,而後門鈴便在門內肆意地叮叮噹噹響了起來。某處有隻狗也狂吠著回應這驀地一聲鈴響。而後,一切又再歸寂靜。
我的聲音必定顯得很突兀、很驚訝,因為他聽了我的話後似乎嚇了一大跳。「麻煩你再說一遍。」
「我並不認為他是對你感到憤怒。吸食大麻煙,會使人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事。他顯然無法好好地思考。我自己有時也會抽上一兩口,住在黎巴嫩的人都這麼做的。」
「我不會有事的。我只是非得見我姑婆一面不可。」
「我們的談話你都聽到了嗎?」
「唔,」他說,「我們最好把這件事澄清一下。我實際上並不是個醫生。除非你願意稱呼一個修過一學期心理醫學課程的人為醫生?」他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我來這裏並不是頂替醫生的職位,你姑婆的身體你倒不必擔心,她的健康情形相當良好。我所做的事只不過是監督此地的阿拉伯僕人,料理一些瑣事,以及陪陪夫人,和她聊聊天而已。而且我也並不是如你所說的,非得住在這裏不可。事情是這樣的,我來黎巴嫩搜集資料打算寫本書,有一天我被暴風雨困在此地,你的姑婆留我過宿,而這件事情又導致另一件事情的發生,因而我便留了下來。如果你能想到更好的地方可以寫作,請你告訴我。」
「好的。」
「噢,假使我對那件事情的感覺相當強烈,我會和對方爭辯到底的。你打算安排我住在那裏?」
「原來如此!難怪他看起來這麼惺忪欲眠,而且心不在焉的!他說他很睏,讓我以為他剛從午睡中被吵醒,而且他整晚都熬夜陪著我姑婆。大麻煙!難怪他被我們打擾而顯得很憤怒!」
「他還沒有去見她,他直接來找我的。事實上,他表達意思的能力比你想像的還要好。不過他並沒有弄清楚你的名字。我在見了你的面,並和你談話之前,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誰。我得承認他在傳遞訊息、通報口信方面並不頂熱心。不過他卻是個最好的門房,他就好比此地的門神。再說我們這裏也留不住其他人,我們並沒有剩下多少餘錢,你知道。」
他略為猶豫了一會兒,欲言又止,而後又很奇怪地猛搖著頭,手再度放回前額上,好像想要把頭痛撫逝似的。我看到漢彌德以好奇的眼光望著他。
他的話中沒有什麼特別的語氣,不過我卻睜大兩眼瞪著他看。「你想暗示我什麼?」和圖書
他隨我步上陰暗的平臺,我們兩人都坐了下來。我把雙手交疊在膝上,而後轉身看著他。他的神情看起來仍然侷促不安,極不自在。而且眉宇間有著一股憂鬱之色。但是他的身軀卻顯得十分適意鬆弛。
「我相信沒有的。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你和我一道進去,好嗎?我是說,有些事情告訴我這裏的人並不歡迎我的到來。」
「就在這裏。」他說道,並且領著我走了進去。
「這兒只有我和其他三個僕人,一個是門房杰勤,一個是名叫莉黛的女孩,以及她的哥哥那西魯。他們兩人住在村子裏,只有白天的時候才來這裏。事實上我們把這個地方處理得很好,因為這位年老的女士本身所過的生活方式非常簡單。我還可以告訴你,她住的那一部分宮殿整理得比這裏稍微好些。莉黛是個好女孩,她把你姑婆照顧得無微不至。這一點你真的不必為你姑婆擔心。」
我別過頭望著漢彌德。「你介意嗎?我們可以留下來等,看看我姑婆怎麼說。如果我真的得再繼續等下去,好看她一面,你願意一個人先回去嗎?你可以打電話給旅館,告訴他們我必需留在此地過夜,而——你明天有空嗎?」
「你是說你就是那位醫生?」
「她應該提起過嗎?」我的聲音或許有些尖刻。「先生貴姓?我想你是住在這裏的吧?」
「聽到了大部分,」漢彌德說道。「想抽根煙嗎?」
雷門先生在我身邊陡然站起,他的聲音有股疲倦和憤怒的味道,「嘿,我對這一切的事情感到很抱歉。我把事情弄得這麼複雜,可並不是為了要開你們的玩笑。你知道,我對我目前的職位感到很痛恨,它使得我不得不擋二位的駕。」
「可是我們家族裏的人對這一點倒是不十分在意——」我戛然而止。我們家族裏的人對哈麗特姑婆如何花她那些錢絲毫不在意,但把這種事情解釋給漢彌德聽是沒什麼用處的。況且,金錢財富並不是唯一考慮的因素,也不是最重要的一點。我乃緩緩地說道:「如果她身體真的很健康的話,我相信她絕對能夠妥善照顧自己,而我也有十足的把握,她對我干涉她的家務事會很不高興的。我所要做的只不過是看看她是否真的很健康,果真如此的話,她要如何處置那些視為至寶而又髒兮兮的鑽石是她個人的私事。或許他說的沒錯,她可能早已把那些鑽石揮霍光了。」
雷門先生想了想,然後很和氣地答道,「我們這兒當然有房間供你過夜。」
「是的,你不認識他嗎?當然,如果他在六個月之前為她治病,那時你應該在這裏才對。」
「很有可能。我無意暗示任何事情,不過我想事情都是往壞處想。」
「午安。我恐怕還沒有弄清楚你的尊姓大名。我從杰勤的話中,猜測你有緊急的消息要讓哈麗特夫人知道是嗎?或許你能讓我代為傳達?」
我縱聲大笑,「真抱歉,我好像在地板上看到了灰塵!你們難道沒有專門負責打掃裝潢的僕人嗎?」
門房所帶來的人是名年輕的歐洲人,身材高瘦,衣衫不整,他的臉上有股剛被人自睡夢中擾醒的錯愕神情,我突然想到哈麗特姑婆素有夜遊神之稱。或許她的僕人們也都養成這種晝寢的習慣吧?他在陰影裏站了好一會兒,才揮手示意門房退下,而後向前走進陽光之下。我看到他像是被刺目的陽光所擾似的,步履退縮不前。最後終於緩慢而老大不情願地踩過破碎不堪的水泥地,走向前來。他看起來約莫二十四歲左右。
「你和你的司機商量好了嗎?我現在就替你安排一個房間,等會兒再回去看你的姑婆。」
「你這麼苦惱,我感到很難過。」
「或許是吧,可是這裏的情況可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不過,我想我對這裏已經逐漸能適應了。不管怎麼說,在這麼一個稀奇古怪的國度裏,你就得學著去接受幾乎所有的事情,我能瞭解這個地方對像你這種新來乍到的人來講,一定顯得相當怪異。當初她讓我進來時,我就有這種感覺。她的房間是以前阿拉伯的王侯們所住的房間,我們稱之為『寢宮』。她的臥房大部分的時間都不點燈,總是漆黑一片。史坦霍普夫人就是這麼做的。她之所以如此,純粹是出於虛榮之心。至於你姑婆這麼做的動機何在,我並不清楚。不過或許只是為了要模倣史坦霍普夫人而已吧。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在夜半時分被帶到她臥房裏的情景,那時我還直以為我進了某個瘋狂怪異之地呢。而她近來也很喜歡——」他戛然而止,噤聲不語,似乎很專心地諦聽附近的足聲。「你對你姑婆的印象如何?」
毫無疑問地,這名老人的耳朵並沒有聾。他滿臉好奇的神色,兩眼定定地盯著我看,但是卻仍然毫無進去通報或是請我們進入的打算。他猛烈地搖著頭,對漢彌德說了一大串話,並以兩手緊抓著門的邊緣。
他說話的時候仍然是同樣好奇和茫然渙散的眼神,「杰勤現在也見不到你姑婆,」他繼續說道:「她白天通常睡很久,她是夜貓子。你知道,就和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一樣。所以能否麻煩你再等一會兒,屆時我再去她那兒,向她請示此事?莉黛通常在六點左右進房叫醒她。」
「倒也沒那個必要。」
「我為什麼要介意呢?只要結果是一樣的,動機不同又有何妨呢?橫豎她是想見我的,對不對?再說,這樣也是相當公平的。不然,你以為我之所以想到達伯拉漢宮一遊,最主要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他可是經常抽的。」
「能,可是我總不能也把我的司機留到那麼晚吧?你能留我在這裏過夜嗎?你這裏有沒有房間供我睡覺?」
「唔,適得其所,是不是?我的房門是否還要上鎖?」
我露齒而笑。「說得好,但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不過,難道我們不能讓她自己來做決定嗎?我想她一定還不知道我已經來到此地了吧?還是杰勤已經把意思傳達給她知道了?」
最後,有和_圖_書一扇門吱吱嘎嘎緩緩地打開了,裏面似乎是一條走道,和我們現在所站的陽光耀眼的地方比起來,那條走道顯得十分黑暗。門邊站著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瘦而佝僂的身影。有好一會兒,我以為這個人沒有臉,而後我才看清楚,那只是因為他的皮膚黑黝,而他身後黑暗的走道襯托得他只剩下一身的白長袍而已。
「住在後宮。」
他的聲音十分和善,而且叫人高興的是,他說的是英語。
「我——是的,當然。」他的聲音顯得倉皇失措。
「我也是。如果他真的抽大麻煙的話,」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事情就這麼辦,我將不顧一切地堅持到底,不管他說什麼。我真的感到很抱歉,耽擱了你這麼久的時間,你真是個很有耐性的人。」
「正是如此,她非但無法自拔,而且她也無意自拔。她客居異國多年,幾乎把此地當成她自己的祖國,而且我相信,她必定覺得她有權利取代傳說中史坦霍普夫人的地位。」他笑了笑,「說老實話,她和傳說中的史坦霍普夫人有許多相似之處。唔,她只是定居於此地,把一切安頓好了,盡情地享受著史坦霍普夫人所享受的生活。譬如帶著獵犬以及老鷹騎馬出獵,或是在達伯拉漢宮內招待路過的商隊,以及一些有名的旅者,通常是些考古學家,也就是她先生的舊識以及同事們。她甚至還涉足政治之中。有時她還會嚷著要皈依回教,這點我想只是自我的掩飾而已。」他停了一會兒,「等到我出現之後,她自然是喜出望外,因為我可以倣效史坦霍普傳說中的那名扮演相當角色的『御醫』……你知道史坦霍普夫人住在喬恩時,身邊一直有個私人醫生?唔,當我們的『哈麗特夫人』發現我在醫學方面略知一二時,便收留了我,使得她的計畫更加的完美和徹底。因此我得到了一個禮貌上的尊稱,這使得那些阿拉伯僕人對我敬畏有加。而我實際的工作也只不過是陪陪夫人,和她聊天而已。我想我無需告訴你,如果她需要醫生的話,我可以到貝魯特去請一位來。」
「根本沒有,」他說道,「她一聽到你是誰之後,她就答應了。不過說實話,她對你的事已記不太清楚了,可是她現在卻急著想見你一面。」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倒不是真正的苦惱。我幾乎不記得她了,而且我相當確信她一定也不記得我了。在她丈夫去世之前,她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中東渡過的。喪夫之後,她回到英國,但也只住了兩年而已。那時我的年紀還很小。她在十五年之前就離開英國,而且從來沒有再回去過,那年我才七歲。自那次她來我家和我家人道別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她了。要是她現在派人來告訴我,說她記不起我的名字,我絲毫不會感到驚訝。我是說,如果那位老先生沒有把我的名字弄錯的話……我懷疑他能否傳報消息?」
我縱聲大笑。「你說的有理。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就和他們來真的,硬拼到底。」
「再怎麼說也要待到相當晚的時候。你能夠留到那麼晚嗎?」
他探出頭來,一個肩膀佝僂、皮膚乾癟的老人。他的眼睛佈滿了血絲,因為見到陽光而眯成一條線,他眨了眨眼,對漢彌德說了一些我想大概是阿拉伯語的話,然後準備把大門關上。
老人打開隧道末端的門,太陽光立即爭先恐後地傾瀉了進來。我們跟在他身後,走進一個大庭院裏。庭院的三邊分別有三座拱道。第四邊,也就是我們的左手邊上則立著一道高牆,我在牆外瞥見一抹綠意。這個庭院既寂靜又空曠,不過地面上凌亂的塵土印子,顯示此地在不久前有野獸走過,而且這兒的空氣中也充滿了馬匹的味道。
「噢,他來了,」漢彌德說道,並站起身來,「感謝阿拉,他還帶了一個人來。」
當漢彌德正要再次舉起手來拉鈴的當兒,門內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那聲音幾乎不能算是腳步聲,因為那只是拖鞋輕飄飄地踩在佈滿塵土的地板上的悄然聲響,而後便是門的那邊傳來一陣門閂被往後拉,以及門吱吱嘎嘎地即將打開的充滿惡兆的聲音。
「我想我們知道的非常少,除了很明顯的一點,她年紀越大,行逕就越古怪,以及她在這裏住了這麼長的一段時日之後,可能根本不願再回英國了。你或許猜想得到,我們家族間的聯繫很薄弱,哈麗特姑婆所寫的信,都是有關她和英國以及我們族人斷絕關係的事情。你不要以為族人會很在意,他們絲毫不在意。她要怎麼做是她的事情。不過既然我在來到貝魯特之後,聽別人提起許多有關她的事情,我猜想她現在應該已是古怪得離譜了吧……我是說,她竟然一心一意地仿效起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的一切。人們的傳言是真的嗎?她真的過著那種生活嗎?雷門先生,她並不真像蝙蝠一樣過夜生活的吧?」
「差不多。至少,所有的窗子都加上鐵柵的。」他朝我笑了笑,突然間他變得十分迷人。「那是因為那個地方是宮殿的最尾端。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可能是很吝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主人,但是一旦我們真要招待客人,我們便會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貼貼的。我們以一流的膳宿和設備來彌補剛才的招待不週。你知道海斯特.史坦霍普夫人是依來客的身分以及地位而做不同等級的款待嗎?」
我看了看漢彌德的眼睛,發現他也和我一樣,充滿著期望和企待的眼神。在這麼一個節骨眼上,不管是誰來開門,都不會減低高潮的氣氛。
「原來如此。唔,聽到她健康情形良好令我寬心不少。我能夠看到她嗎?」
「是的,我叫雷門。約翰.雷門。我——你可以這麼說,我是住在這裏照顧你姑婆的。」
「老天,她該不是玩真的吧,是不是?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見她的話,我得整個晚上都待在這裏嗎?」
「我也覺得她可能會這樣。我想大概是出於極端的好奇心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