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囉,哈麗特姑婆,你好嗎?」
「你是說我們兩個人都可以來嗎?噢,那真是太好了!那麼——」
我笑了笑。「說老實話,我一直對查理嫉妒得半死!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回,就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那回,你帶著鸚鵡和所有的狗來到我家,你給了我一把象牙扇子,你也給查理一個香爐和幾炷香。後來他把涼亭弄得起火了,爹地氣得要把查理送回家去,就是因為你說要是查理被送走,你也要跟著走,所以查理才得以安然脫險。你還說我們這個家族裏除了查理之外,每個人都沉悶無趣得像一泓死水,你說在這個慵懶平淡、了無生趣的世界上,查理的所做所為能算是個惡行嗎?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你所說的這些話現在已成為我們家族裏沿用的口頭禪了。」
「那家旅館?」
「其實也沒說什麼,」我說,「櫃臺先生並不知道我是你的親戚,他只是告訴我,這裏是個很有趣的地方,而且他還說,我在回程中,或許可以要我的司機在路過沙克爾村時停一會兒,好讓我看看這座宮殿。而後我告訴他我認識你的家人,不過我仍然沒有告訴他我是誰,我問他知不知道你近況如何?」
「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接見他。不,我已經見過你了,而且我已覺得很快樂,不過一次就夠了。你盡可以把你所得知有關我的消息轉告我的侄兒查士和克里斯多夫知道,那樣就夠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你們的旅行團呢?」
「不過,哈麗特夫人——」
「沒有關係,我不想抽香煙。」
在這房間裏高出的平臺邊上,放著一張很大的臥床,床的上方垂掛著磨損了的絲絨床帷,床的四邊則吊著厚重的花飾。床邊立著一盞老式的油燈。當我向臥床走去時,油燈的光線把我的身影投射在我的面前。那身影跳動不已,像個怪物似的,而後又在通向平臺的臺階上下晃動著。
「噢,只是貝魯特的一家旅館裏的工作人員。我計劃到——」
「那麼現在正是時候了。」
那雙黑眼睛閃了一閃。「我的遺囑?哈,原來如此!你是來向我要財產的,是不是?」
我無辭以對。
「他只知道你目前很好,不過你已經許久未曾踏出宮門一步,此外,他還告訴我,你前些時候病了一陣子,而且還從貝魯特請來一位醫生——」
「你可以代我向他致意。」她的聲音既低微又粗嘎,就像一堆乾樹葉所發出的沙沙聲。
「可是——」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她。「難道你不想見他一面嗎?他可能明天就能夠抵達貝魯特,到腓尼基旅館和我會合。他能上山來看你嗎?如果不怎麼打擾的話,他能夠在明天吃完晚飯後來這兒,等你準備妥當好接見他嗎?他自己有車,所以無需像我一樣留在此地過夜。我很樂意親自陪他回來,再見你一次面,不過如果兩個人過多的話——」
「十五年。」
「我猜想是他要你來問候我的,是不是?」
「還沒有。」
「旅館?你在貝魯特的旅館裏和誰拿我當話題,說個沒完?」她說話的口吻好像把那家旅館當成開羅的一家妓院似的。
「是在這方面的嗎?」
「你——你該記得查理吧,哈麗特姑婆?你縱使把我給忘了,不該連他也給忘了吧?他一直是你最鍾愛的男孩。」
「我也是一樣。她很喜歡他,你知道。唔,他要是知道我侵犯到他的勢力範圍,他一定會很生氣的。他真的極於要見她一面,而且他不是像我這樣純粹是因為好奇而來看她的。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麼。她一定把他的事情告訴過你了吧?」
「這些事情他都知道嗎?」
我不知道她是否等著我上前親吻她,幸而那粒紅寶石又閃了一閃,她示意我坐在她床邊的一張椅子上,才解了我的困境。
「說的一點也沒錯,我們確實像群鄉巴佬似的,哈麗特姑婆。」
「唔,如果他有空的話,告訴他撥出幾天時間,好嗎?至少要等到星期三、四。我將會儘量試試看,並打電話到腓尼基旅館和你們聯絡的。」
「噢,是的。如果我早知道他在此地……小心,注意那個臺階。他打算在黎巴嫩待多久?」
事隔十五年之久,我對哈麗特姑婆的印象已經相當模糊,縱使她身著十五年前的衣服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仍然會認不出來。但是有一點在我腦海裏記得很清楚,即是她左手手指上的戒指。現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和我記憶中幼時看過的那枚戒指一般大,也一般明亮。我還記得我父母親時常對我和查理提起有關這枚戒指的事情。這枚戒指上鑲著一粒圓形的紅寶石,約莫一個大拇指的大小,但它的價值卻是十分地昂貴。這枚戒指是一名巴格達的小王子送給她的禮物,她一直將它戴在她那雙男性化的大www.hetubook.com.com手上。當她揮手要我向前走近時,她手指上的紅寶石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
「我想是的。」雷門說道。
因此之故,我在敘述旅遊風光時,對查理的名字略而不提。當我正滔滔不絕,而哈麗特姑婆也正全神貫注地傾聽時,約翰.雷門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等著,滿臉躊躇不安的神情,目光不時在我和哈麗特姑婆臉上搜巡。
女孩再度對臥床上的哈麗特姑婆投以驚嚇懼怕的眼神之後,立即跑下臺階,奔向衣櫥。我驚訝地望著她,而後又轉頭注視著我眼前的這位「哈麗特夫人」。她像東方神話故事中古怪的神靈般佝僂著身子,身上覆蓋著一大片絲綢和毛毯坐在床上,叫人看了感到無比的緊張,但並不會害怕。然而就在那時,床頭的牆上有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牆上釘著兩組釘子,有一半被臥床的絲絨床帷給遮了起來,其中的一隻釘子吊著一根棍子,另一隻釘子則掛著一隻來福槍。我以懷疑的眼光望著那些東西直眨眼。在二十世紀中葉的今天,縱使在此地行事也應該有個限度吧……
「噢,不是查士叔,」我急急說道,「我是說查理,我的堂兄查理。他也在此地渡假。他本來要和我一道來這裏看你的,可是他後來有事耽擱了,可能要到明天才能抵達黎巴嫩。我恐怕是早了一步,搶在他前頭來到了這裏。事實上,最初是他使我有來此地看你的念頭的。他本人倒是很急於想來看你,要不是他的鼓吹,我再怎樣也不敢獨自硬闖了進來。」
「不,」哈麗特姑婆毫不讓步地說道。
「你在貝魯特時,那家旅館才剛蓋好,」約翰.雷門插嘴說道,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看起來仍然滿臉的不安和無措。「腓尼基旅館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幢位於海港附近的大旅館。」
「那是當然,我還記得他,我怎麼會把他給忘了呢?他是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我一直都很喜歡英俊瀟灑的小伙子。」
我從頭開始敘述我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我盡可能地將旅遊的行程描述得生動有趣。縱使她聽得很不耐煩,而要停止這次的會談,我也不會感到遺憾的。不過她現在似乎正在興頭上,聽得津津有味。而我也極不願在還未向哈麗特姑婆提起查理的事之前,就被約翰.雷門先生以莫須有的理由攆走。在敘述的當兒,我對哈麗特姑婆遲遲未提起查理之事感到很納悶,我很快就發現一點,我的堂兄查理若是想恢復往昔他在哈麗特姑婆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得獨自和姑婆奮戰一番才行,只要他願意的話。
我露齒而笑。「我如果說我因為親戚間一種血緣的情感而來看你,你一定不會相信的。我想大概是一股好奇心作祟吧。」
「不。」
那名女孩笨手笨腳地在衣櫥裏摸索了一陣子,而後拿出一個木製的盒子,裏面放著煙草和煙嘴。她將這些東西帶至床邊,並將煙嘴拼在水煙袋的管子上。當她的眼光自臥床絲絨床帷之後哈麗特姑婆的臉上調開時,我看到她飛快地對約翰.雷門投了一個詢問的眼光,而約翰.雷門則回以一個甚為焦躁不安的點頭。那麼,這就是她之所以緊張的緣故了,她知道她這個主人差遣她做的事,另一個主人必定會極力反對,像她這種處於尷尬局面的僕人,我見過太多了。
「唔,老天,你知道一個家族就是這樣子的啊!我不覺得我們這個家族和別的家族有什麼不同之處!你應該很清楚,你大可以拿一小筆遺產打發我們,和我們斷絕關係,但是不管怎樣,你仍然是我們家族中的一份子!」
「我想我是長得很像他。不過再也不像小時候那麼酷似了,現在我們都已成年……不過我想你見了他一定還認得出來。有些東西是不會隨時日的消逝而褪去的。至少我們倆在外觀上是很像的。」
「唔,你這個比喻說得很貼切啊!」
「是的,我還記得。時間就這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時而過得很快,時而過得很慢……有些事情人們會記得……另外也有些事情人們會忘記。一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是的,是的。」她靜靜地吸了幾口煙袋,自顧自地猛點頭,而後將煙嘴拿下來交給莉黛,眼睛卻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後那對黑眼睛又抬起來,定定地盯著我看。「你長得很像他。」
「這是毫無疑問的。曼薛家族的人都很體貼入微的,是不是?唔?」
「當然,」我說道,並站起身來,「不知道哈麗特姑婆有沒有什麼話要我轉告查理?」
「其他人都很好。我如果告訴他們,我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見到你,而且發現你身體非常健康的話,他們聽了一定會很高興的。」
「嗯。隨便說說,是不是?你是說我和*圖*書應該說,我有個對我很關注很照顧的家族?」
「嗯,是的。一定有這麼久了。唔,你長得很像你的父親。他最近可好?」
莉黛滿臉問號地看了看約翰.雷門,而後目光又轉回哈麗特姑婆的身上,這名老婦人在床上焦躁地咆哮道,「嗯?嗯?」
「可是我現在才二十二歲而已呢!」
我轉過身來,緊跟在約翰手電筒的強光之後。
「你聽到了嗎,約翰?」
「我告訴你——」我開口說道,但又隨即噤聲不語。查理告訴過我,哈麗特姑婆喜歡面對挑戰,在談了這一陣子的話之後,我相信她是有意刺|激我,惹惱我。可是我記憶中的哈麗特姑婆說話不是這個樣子的,她甚至連回嘴都不會。十五年對年輕人來講,幾近是一輩子那麼長,或許對老年人來講,也差不多等於半輩子那麼長了。我應該試著去體會她的心情,同情她,憐憫她,而不應該感到不快和煩躁。
「哦——你是說每一個人都在談論我,是嗎?你所謂的每一個人是指誰?」
「是啊,我真的太蠢了。她可能會改變主意嗎?」
我在門口停了一會兒,並且回頭瞥了一眼。莉黛此時又回到衣櫥旁邊,從一個小瓶子裏倒出一些東西在她手上。在她身後,那張睡床在油燈朦朧的橘紅色光線的照射下,顯得極為荒謬而可笑。當莉黛再次步上臺階時,床腳的陰影裏有個小而灰色的物體快速地移動著。有好一會兒,一股令我毛骨悚然的念頭竄入我腦中,莫非此地連臥室裏也有老鼠不成。而後我看到那物體跳到床上,原來是隻小貓。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看得到她那雙在頭巾和眉毛陰影底下的眼睛,從枕頭上望著我。在她拉扯衣衫之際,我發現約翰.雷門瞄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半帶著調侃,半帶著憂慮。「我本會像他們所有的人所希望地客死異鄉,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在這裏。」
「你們在咕噥些什麼?」哈麗特姑婆陡地問道,「好了,莉黛,我現在覺得好多了。」而後她轉向我,「唔,繼續說下去,我聽得正高興呢,你在大馬士革做了些什麼事?我猜想你們一定像群鄉巴佬似的在大清真寺裏亂逛吧?」
「哈麗特姑婆——」
「不。」
這間王子的休息室很大,也很髒。彩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到處舖著波斯地毯。這些地毯也全都很髒,牆上則嵌鑲著圖案細緻精巧的馬賽克。一座桃紅色的櫃子依牆而立,上面放著一些瓶子和紙盒子。一兩張搖搖欲墜的椅子和一張塗著中國式朱漆,類似寶座的東西以及散落地上的報紙、書、藥瓶、殘燭等雜物是這個房間較為低下的部分裏僅有的家具。
「噢,你總算來了!你剛剛究竟死那兒去了?」
「我不知道。」
我縱聲大笑。「你要這麼說也無妨!不過說真格的,你是個鼎鼎有名的大人物,這點你也是知道的!每一個人都在談論你。你簡直是黎巴嫩的奇景之一。縱使我和你絲毫沒有親戚關係,別人也會把你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並且還力勸我到達伯拉漢宮一遊。所以當我發現我有這麼好的理由可以來看你時,我就逕自來了。」
「馬馬虎虎。我自己也沒多少時間好好地逛一逛大馬士革。可是發生了一件更妙的事情,我在路上遇到了查理。」
「唔,思蒂?」她的聲音極為細微,非但繃得緊緊的,而且還有種氣喘的味道。不過她那雙炯炯逼視的黑眼睛,則是充滿了活力與好奇。「坐下來,讓我仔細端詳你。嗯,是的。你以前一直都很漂亮,現在都成了大美人了,是不是?還沒結婚嗎?」
「誰知道。坦白地說,我一點都不曉得。她一旦下定決心,要想改變她的決心,那真是難上加難。我有時候真的覺得她固執得像頭牛一樣。我不知道她的態度怎會在剎那間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當然是我在拉鈴,」哈麗特姑婆很不耐煩地說道,「我要我的水煙袋。」
「腓什麼?腓尼基?好吧,你繼續說,旅館裏的人說我什麼?」
「你聽到了什麼有關我的事情,才會使你這麼好奇的?」
「你非但沒有惹惱她,你甚至還使她感到非常的高興。相信我的話,當她說她和你交談感到很高興時,她確實是當真的。我真希望你能事先把你堂兄查理的事情告訴我。那樣的話,我或許還能想些法子勸勸她。」
「這是不容置疑的,那個蠢女孩跑那兒去了?」她驀地對約翰.雷門大叫了起來,使後者冷不防吃了一驚。
我似乎除了依令而行,信任他的好意之外別無他途。
「並不是真的拿你當話題,說個沒完。事實上我是和櫃臺先生談的。我計劃到阿多尼斯河的源頭那兒玩一玩,那位櫃臺先生說我會路過達伯拉漢宮,所以——」
「晚安。約翰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送她回到房裏之後直接過來我這兒。莉黛!難道那個蠢女孩就打算拿那些藥丸拿一整個晚上嗎?噢,你總算來了。現在別忘了我剛才所說的話,約翰,你得直接回我這兒來。」
雷門在我耳際說道:「恐怕我無法拿出香煙招待你,她不准這兒的其他人抽香煙。她只允許抽煙草。」
我噤聲不語,但她卻急躁地催著我,「繼續說下去。至少你可以說話。你去過那裏的山邊墓地嗎?」
「就這樣子而已嗎?我以為和哈麗特夫人會面使你感到狼狽不堪。」
「我是星期五晚上抵達貝魯特的。事實上,我是和一個旅行團來的……」
「老天,是的,我去過。我知道我說的話在考古學家聽來一定很外行,可是我真的覺得每個墳墓看起來都很像。」
「不,沒什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能走出來,進到這涼沁的空氣中真是太好了。」
我真的得趕緊擺脫她。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疲憊。莫非是因為吃了那頓奇怪的晚餐才會……當我強打起精神,準備繼續把我的旅遊奇遇說完時,我聽到哈麗特姑婆以極為愉悅的口氣說道:「只要個小煙袋就行了,親愛的。另外還要個琥珀煙嘴。」
「我想看的書我都弄得到手,謝謝你,小孩。現在我疲憊已極,你可以走了。記著把我的口信帶到,可是別以為我貪圖你們任何隻字片語,因為我根本不稀罕,我也不會回信的。等我死了以後,約翰自然會告訴你們的。不,你無需向我吻別。你是個漂亮的小女孩,你來看我使我很高興,現在你可以走了。」
我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這麼坐非常不舒服。「我不知道你要我回答什麼,哈麗特姑婆。你如果認為我們早該來此地看你,你儘可以要求我們,是不是?事實上,你自己也很清楚在過去的這十五年之間,你每隔兩年就寫封信給我們,聲稱要和我們斷絕關係。而且不客氣地說,我今天進來這裏並未受到應有的歡迎,我差點被拒於門外!況且,再怎麼說,你自己也是曼薛家族裏的一份子。你不能說我們寫給你的信沒有你寫給我們的信多。再怎麼樣你寄來的遺囑,我們都會回以謝函的。」
「唔,我也有我自己的工作,我餓不死的,是不是?」我對她露齒而笑。「而且為了你那區區一小筆遺產,而大老遠從英國遠渡重洋來到這裏,也未免太不划算……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現在就把屬於我的那一小筆遺產交給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會來打擾你了。」
「唔,老天——!噢,不過我想你已經習慣了……我是指她說話反反覆覆的,而且她也很健忘,此外,她在剛開始談話時一個勁地想惹惱我。而且——唔,她看起來頗為怪異的,然後就是那隻水煙袋……我想我答話沒什麼技巧,不過我聽說她不喜歡人們在她面前唯唯諾諾,所以我想我最好對她實話實說,絲毫不加以隱瞞。在她開始自顧自地咕噥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真的惹惱了她,不過我並沒有,是不是?」
「我沒聽過他有什麼醜聞,不過他已經離開貝魯特倒是事實。聽說接替他工作的是個很不錯的人。」約翰.雷門飛快地瞥了我一眼,而後前傾著身子說道:「你不覺得你現在應該休息休息了嗎?哈麗特夫人?你吃藥的時間到了,所以你允許的話,我這就拉鈴叫莉黛過來,而後再親自送曼薛小姐回去——」
「謝謝你,」我說,「我會轉告他的。我想她一旦有時間想一想,她一定會答應的。」
「腓尼基旅館。」
「是的,是的,是的,他告訴過我了。那個人是個笨蛋!真是謝天謝地,他總算走了。謝天謝地……現在已經好多了,好多了。」她肩上的披巾滑落了下來,她煩躁不堪地將披巾拉好,她突然間怒容滿面,我聽到她自顧自地低聲咕噥了一些話,好像是「打電話打聽我的消息」以及「在旅館裏拿我當話題,和別人說個沒完」之類的話。她搖著頭,以致於頭上的頭巾移動了位置,露出光禿禿的頭皮。
「我已經說過了,」她威嚴十足地說道,並且揚起手打發我走。
「哈麗特姑婆!」我說道,「你是在逗我,對不對?你一定知道你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當莉黛在床邊坐下時,那隻小貓驀地跳到一邊,隨即消失了蹤影。莉黛前傾著身子,拿著一只酒杯,遞水給坐在床帷裏的哈麗特姑婆。這一切就像一幕在燈光設備很差的舞臺上所上演的遙遠而叫人難以置信的情景似的。在那舞臺上所上演的一切都和我、查理以及白晝絲毫沒有關連。
「當然!」雷門先生如釋重負地點頭領命。他早已陪著我走到要到門口的半路上。
他看起來侷促不安,他張口對她說了一些話,但是被我打斷和圖書了。
「嗯。」她陡地躺回一堆放在床角的枕頭上。「那其他人呢?」
「長得真的很像。」她似乎沒聽到我說的話。她仍然自顧自地點著頭,她那對黑眼睛矇矓而茫然,她的雙手危危顫顫地握著肩上的披巾。
在我敘述帕里米拉景色的當兒,哈麗特姑婆突然伸出手來猛拉床邊的鈴繩,整個建築物裏迴盪著熟悉的鈴聲,繼而又響起一陣犬隻的狂噑聲。
我接著說道,「我打電話過去時,接電話的人告訴我,他已經回倫敦了,除此之外,那個人就沒說什麼了。」
「他們在星期六的早上回倫敦去了。」
「我不是要吃藥。我告訴過你了,我現在還不想吃藥。我要我的水煙袋。」
「才二十二歲?我都忘了。約翰總說我老是把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我都記不得你了,他有沒有告訴你這一點?」
「以前更奇怪的事情都曾經發生過。」約翰.雷門有些兒不耐煩地說道。
要不是我早知道那個人是哈麗特姑婆,否則我真會把她誤認為一名身著長袍的東方男子。她穿著一件以真絲製成類似睡袍的衣服,外面還套著一件鑲上金邊的寬鬆上衣,在最外面則又披著一條披巾,這些衣服的質料雖然很輕柔,但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很有男性味道。她的皮膚非常蒼白,她的嘴唇也毫無血色,但是她那對炯炯有神的黑眼珠和眉毛,卻為那張橢圓形的臉龐注入無限的生命力,而顯得毫無老態。她抹了過多的面粉,有些面粉甚至還沾在鮮紅的絲絨床帷上。在那張同時兼具著女性和男性味道的臉龐上,她纏繞了一條白色的頭巾,使得這一切景象顯得更加的古怪和奇異。
那強光向上搖晃了一會兒之後,照在我的臉上。「怎麼了?你覺得冷嗎?」
她現在大笑不已,笑中毫無虛飾。她再度揚起那隻大手,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亦為之閃爍不止。「好啦,孩子,好啦,我是逗你玩的!你是鬪士,是不是?我以前的所作所為也像個鬪士一樣。是的,我是不輕易讓訪客進來見我的,我以前在這方面吃了不少的苦頭,而且隨你怎麼說,我年事已大是不爭之實。你很堅持己見,是不是?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緣故來到這裏?」
「唔,」她吸了一口水煙袋,「你喜歡大馬士革嗎?」
哈麗特姑婆像尊佛陀般端坐在床上,全身覆以彩色的絲綢衣服,並伸出一隻大而蒼白的手,示意我再向前靠近一點。
「請為夫人拿水煙袋來,」雷門說道。
哈麗特姑婆的語氣仍然鋒利無比,而且也不知因何緣由非常地火爆。我冷靜地看著她。
「可是他一定會很失望的!更有甚者,他一定會對我的擅自搶在他前頭趕來看你而大為光火的。你過去是他最敬愛的長輩,這點你是知道的。而且事實上,我知道來此地看你這件事對他而言有著何等的重要性。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不過家裏好像打算在貝魯特開家分支銀行,而且似乎已經開始著手了,以後查理可能會在那兒工作,所以,現在他既然已經來了,我知道他必定想和姑婆聯絡——」
「像個老朽的睡美人,是不是?」
「我聽到了什麼有關你的事情?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以為你應該很能習慣自己住在這種地方,拿層層傳說的外衣把自己團團圍住,像個——唔,像個——」
「噢,老天,這些事情可能報上都登著的!畢竟你在此地是名傳奇性的人物!難道雷門先生沒有告訴你嗎?我打電話到醫生那兒打聽你的消息——」
「我想在某方面是有點狼狽,」我說道。「說老實話,我覺得此地是有點古怪,而且她也不太好相處。」
「可是,哈麗特夫人——」
看到她眼睛很快地閃過一抹光芒,使我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她的眼神中分明沒有任何悲戚和感傷的味道,我知道我心裏那股壓抑著我不叫我同情她、憐憫她的本能是對的。
「他說你很可能會忘了我。」
我打起精神說道,「我們說到那位醫生,葛拉夫醫生。」
「唔,女孩?」她繼續追問著。
「你很清楚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我只是告訴你,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或是你發生了任何事情——唔,倫敦到貝魯特只要六個小時的航程,在你還不知道自己需要我們時,我們之中便早已有人趕來這裏照應你了。你想想看,當初查士叔在他堂兄亨利去世之後,代為撫養他的兒子查理。爹地說他和查士叔對這件事想都沒想,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老天,我做事總是率性而行,也從來沒有人阻止我,不讓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是碰到點什麼麻煩事,我只消打通電話給爹地,他自然會在三秒鐘之內趕到的!」我擡頭看了約翰.雷門一眼,略為躇躊了一會兒,而後果決地接說著下去,hetubook•com•com「而且你也無需逗弄雷門先生了。不管你說什麼話,我都毫不在乎,不過我或許應該在此時此地把一些事情對你說個分明,縱使我語言有輕率不妥之處……任誰有雷門先生在旁陪伴著都會感到很高興的。所以你最好對他好一點,因為他在此地留得越久,對你越有好處!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我們並非存心把你撇在一邊忽視你——我們只是要讓你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過日子,而且你按此種生活方式似乎也過得很好!」
「嗯,」她說,「或許他現在已經在倫敦掛起招牌,大賺其錢了。」
我放棄了努力,「好吧,我會告訴他的。我若是告訴他,你在此地生活過得很好時,他一定會很高興的。你需不需要我從英國寄些什麼東西給你?譬如說書本之類的?」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他總是忘不了要告訴別人我已經年老力衰了。」她瞄了跟著我步上臺階,站在床邊的約翰.雷門一眼。他則定定地回望著她,這使得我感到極度的不安。哈麗特姑婆銳利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如果我真的忘了你,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多久沒見到你了?」
我很快說道,「哈麗特姑婆,請你別這麼說!你自己應該清楚得很,如果你想要什麼,或是需要什麼,你儘管可以讓爹地知道,或是讓查士叔,或是我們族人中的任何一個人知道!我們在美國已經住了四年之久,這點你也是知道的,我想我們是有點消息不靈通。不過你總是寫信給查士叔,而我從他那兒得知——我是說,你總是把話說得很明白,說你希望留在這兒,過你自己的生活。你當然應該很清楚,你若是發生了什麼事,譬如你生病或是什麼,如果你真的希望能有個人來這裏看你,或是需要一些援助——」
「是你在拉鈴?」
「所以你現在只有一個人了?這樣好嗎?」
莉黛快步走過這房間裏低下的部分,她的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而且驚嚇佈滿了她的臉龐。她走過地板,並登上臺階,到床邊來時,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也很高興,謝謝你讓我進來。晚安,哈麗特姑婆。」
「我告訴你,小伙子,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我現在還不想吃藥,吃了那些藥我就想睡。你知道我不喜歡吃那些藥的。我現在根本一點都不累,而且我對這女孩的來訪感到很高興。你就站在那兒。孩子,陪我聊天,告訴我你去過那些地方,做過那些事情。你在貝魯特多久了?」
我縱聲大笑。「有何不好?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事實上——」
「他也來了?」她尖聲驚叫,我看到莉黛和約翰.雷門在剎那間飛快地對望了一眼。「來到這裏?」哈麗特姑婆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家族的大團聚嗎?我的姪兒查士到大馬士革做什麼?」
「他怎麼說?」
「哈麗特夫人,」約翰.雷門驀地開口說道,「你現在真的非得吃藥不可,而且你也必須略事休息。曼薛小姐——」
「如果他知道我在這裏,我相信他會要我代為致意的。」
「你是在取笑我嗎?小女孩?」
「莉黛?她不會走遠的。如果你是要吃藥的話,我可以——」約翰.雷門說道。
我說完話後是一片靜默,誰都沒有開口,只有哈麗特姑婆口中的水煙袋咕嚕咕嚕地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音,而她則透過裊繞的煙霧對我直眨眼。這兒的空氣較先前更為沉悶,令人窒息,我覺得我的皮膚上湧過一波一波的熱流。我強打著精神,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
「我根本沒有生病,那個人是個大笨蛋。我的胸部一點問題都沒有,根本沒有………不過,不管怎樣,他已經離開黎巴嫩就是了。人們是不是也拿他當話題,說個沒完,約翰?是不是一些醜聞?他不是回倫敦去了嗎?」
「思蒂……思蒂……」她那低微的咕噥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的注意力乃再度回到的她身上。「女孩子取這個名字可真難聽。」她又再一次地拉拉肩上的披巾。我突然覺得她那雙在陰影暗處注視著我的眼睛絲毫不健忘,她只是在和我玩場她樂此不疲的遊戲而已。這種感覺使我非常不高興。「我們剛剛談到那兒了?」
當我正張口準備說話時,哈麗特姑婆揚起手來繼續說道,「這裏所有的一切在你看來,一定覺得很古怪,可是我已是個老太婆了,而且我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自己的想法是,年齡所帶給我們唯一的特權是,你盡可以霸道專橫、為所欲為,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只要你經濟能力允許就行了。雖然你或許會認為這個地方既古怪又不舒適,但再怎麼樣,這個地方很適合我。你可以告訴家裏的人,我在此地一切安好,而且對我自己這種生活方式也感到很滿足。所以我們就別再爭論了吧。」
「噢,他很好,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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