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都沒有。你走了之後,她又和我說了好久。」
太陽在我身後,懸崖上的岩道此時也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這兒處處可見昨夜風雨過後的痕跡,連岩石的味道也比昨天清新許多。在爬上岩道的當兒,我不禁懷疑等我抵達懸崖底部時,漢彌德是否正在渡河準備過來接我。
我又試了一次。「我應自何處渡河而過?」
「這和你的心理醫學有任何關連嗎?還是只是哈麗特姑婆的意思?」
「你的什麼?」
我們此時已來到了宮殿入口處的大庭院,他點點頭,繼續說道,「這兒就有一匹馬呢!你知不知道?就在幾年前你的姑婆還經常騎馬出遊。她真的很了不得——噢!馬廄的門還沒有打開,那西魯還沒有來。」他看了看手錶。「他遲到了。」
「閃電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當然是的,」我縱聲大笑。「你是把我當成三級的客人,才分配這間三級的臥房給我過夜的嗎?不,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我移動了睡床,未了總算睡了一會兒。不過恐怕你會發現整個床墊都濕透了。」
然而我並未入睡,因為屋頂上的滴水,不斷地滴落在床邊的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擊鼓般的巨響,擾得我不能入眠。我只得再一次地起床,在黑暗中摸索著剛才我棄於地上的那條濕淋淋的床單,將它放在滴水的正下方。接著而來的是一片寂靜,然後窗外又響起另一陣聲響,我坐直了身子豎耳傾聽。
「要不是我住在這裏,把這房間裏弄得天翻地覆、一片凌亂,那麼昨晚睡在排水管下面的人就是你了。」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隨即慢步踱回臥房,把夜鶯的歌聲緊緊地關在門外,而後又蜷曲著身子爬上床。
我們正走過昨天我和漢彌德等待的那個小庭院,這裏和後宮花園一樣,雨水把大地涮洗得乾乾淨淨的,大理石廊柱也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令人目眩的白光。草地上一朵朵紅色的秋牡丹也正盛開著。
我大約在午夜一點半到兩點之間回到我房裏。那時的天空清朗無雲,毫無暴風雨的跡象。雷門先生送我到臥室門口,在點燃了油燈之後,我向雷門先生道聲晚安,他就告退了。然後我拿了油燈到浴室裏,一陣梳洗,我又回到房裏。門上並沒有鑰匙,但是我看到門內有個厚厚重重的木閂,所以我只得將木閂架好,而後換下外衣,笨手笨腳地將油燈吹熄,終於上床就寢。
「我並不是問你何時,我是說何處,」但事實上他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他話中的含意極其明顯,https://m.hetubook•com•com在阿多尼斯河和沙克爾河會流之處,唯一可以涉水而過的地方大概就是這裏了,而這裏的河水大概得經過整整二十四小時才能消退。
「騎馬?」
約莫過了十多秒鐘之後,我才發現遠處那個小小的身影根本不是漢彌德,而是面朝著我,正快速地步下山道的查理。
我瞥見他斜楞著眼睛看著我。「你昨晚出來了嗎?」
「她把你留到很晚嗎?」我問道。「你這麼操勞過度,一定很累。」
我無助地呆站在河邊上,這一定就是那西魯今天早上之所以沒有到宮殿的原因。而到目前為止尚未出現的漢彌德縱使想來接我,也無法渡河而來,就如同我無法渡河而過一樣。我想這洶湧的河水一旦開始退落,它的速度必定和暴漲的速度一樣快。只是我無從得知我還得等多久,這高漲的河水才會開始退落。
「真的?我沒有把她累壞了?」
「你的司機還沒來,」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進來等——」
那天夜裏下雨了。
「再見。」
他聽了咧齒大笑,繼而他又朝著村子指個不停。我順著那個方向看去,我看到了漢彌德,一個身穿深藍色長褲、鋼青色襯衫的細長身影,正從對面的山坡上下來。
但是那兒毫無他的蹤影,等我走到沙克爾河的岸邊時,我才知道其因安在。原來整條河流的河水早已暴漲不已。
他又搖了搖頭。「沒有騾子。驢子太小。你們全會淹死。這是條很糟的河。」而後他想了一想,又加了一道註解。「這裏晚上下雨了。」
「我想她對查理的事情態度仍然未變?」
此時漢彌德一定已經從村子裏過來找我,所以我除了坐地求援,靜待他的出現之外,別無他途。我身後那座高高聳立於懸崖之上的宮殿,已是渺不可及,而我面前那座依山而建的村子,則是清晰可見。我環顧四周,找到了一塊被昨晚那場豪雨洗涮得十分乾淨美麗的圓石,然後就坐在那圓石上等待。
「那些狗在白天通常都是被關起來的。牠們昨晚把你吵醒了嗎?我想昨晚的暴風雨是有點兒狂暴。你睡得還好嗎?」他站在門口望了望房裏的一片凌亂。「我說狂暴這個字眼並沒有用錯,對吧?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屋頂漏水了。」
「哈囉!你會說英文嗎?」我的聲音迴旋而出,消失在我們兩人之間急湧的河水中。我只得提高嗓門,又試了一次。「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我把毛巾放回原處,繼而又一步一步地摸索著踱回床和_圖_書上。
我拿起門閂打開門,慢步踱到拱廊之下。
我老大不情願地下床來,赤足踏在冰冷冷的地板上,把那扇玻璃窗關緊。在一室的黑暗中摸索,我的雙手被自窗外濺入的雨水淋得濕溚溚的。等我把窗子關好之後,花園大門的那個方向,驀地傳來一陣一隻大狗急切的狂噑聲,而後其他的狗隻也跟著狂吠起來。這些看守狗想必是被暴風雨所擾,以致於如此不安。我轉身,再度在黑暗中摸索著,找來一條毛巾擦乾手臂。
「我?這又不關我的事。她要怎麼生活是她自己的事,如果查理真的非要來看她,那他只好自己想法子了。再見了,再一次謝謝你。我希望你的書會進行得很順利。」
他似乎也正睜大著兩眼瞪著我看。經過一兩秒鐘的猶豫,我自圓石上站了起來,再度走回河岸。那個男孩並沒有動。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
「和——噢,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正在寫一本書的嗎?我對那些沉緬於宗教之中的人的心理很感興趣,而我現在正在搜集一些有關近東出神入化的宗教的資料,其中就包括了阿多尼斯這個代表豐腴的穀神死而復活的傳說。我一得暇便騎著馬到山谷裏遨遊凝思,以追尋靈感。如果你在此地多待上一段時間,你可能——」
在舊日,那時的人們一定是特別迷信,才會對那種事情深信不疑。而今……噢,胡說八道,那有那種事……
「阿多尼斯花園,根據古老的傳說,阿多尼斯花園象微著死亡與復生。」
我想到查理說過,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無奇不有,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國度。
「沒有關係,等會兒把床墊拿出來曬,要不了五分鐘就會全乾了。我真的很抱歉,屋頂上的排水管一定又堵住了。那西魯還對我發誓他已經把排水管清乾淨了呢。你真的睡著了嗎?」
「不,並不很累。我在暴風雨還未開始前就已經上床就寢了。」
「我……?」我想了兩次才弄清楚他說的沒錯。這當然是那西魯的傑作,這件事情到現在為止一定傳遍整個村子了。「是的。你住在村子裏嗎?」
我走到窗邊一看,原先的傾盆大雨,就像水籠頭被關緊似地在剎那間停止了,且星星也都已出現在天際。我推開玻璃窗,發現隨著暴風雨而來的是一陣微風,吹得雲消霧散,也吹得山谷的樹木沙沙作響。繼而我轉身繼續解決我自己的問題。
莉黛拿著我的早餐敲我的房門。早餐有麵包、乳酪、杏仁果醬和一壺咖啡。莉黛看似十分疲憊,而且仍然以那張陰鬱的面m.hetubook.com.com孔斜斜地打量著我。不過她看了滿室的凌亂,堆在地上濕成一團的床單和搬離牆角多達四呎的睡床竟未予置評。當我謝謝她為我端來早餐,並和她說起前晚惡夜的景象時,她只是陰鬱地點點頭,而後轉身離去。
一隻狂噑的狗預示著一個死亡……當我在擦拭手臂和肩膀的當兒,我想起查理告訴過我那個有關加百列獵犬的傳說,死神率著一隊加百列獵犬獵於天際……這宮殿裏所有的犬隻想必都已放出來了,而且正狂吠不已。在舊日,住在這宮殿裏的人們必篤信一件事情,就是那暴風雨裏的獵犬會發出催命的狂噑聲。
我不知道是一道閃光,還是一道幾乎是同時出現的震耳欲聾的雷鳴,驚醒了我。等我在床上坐起,睜開眼睛一看,才知道外面已下起傾盆大雨。我從未聽過如此猛而大的雨聲。房裏的拱窗因為窗外雷電交加的暴風雨而閃爍不已。其中的一扇是我原先就開著的,一陣陴的花香味自這扇窗口洶湧而入,伴隨著花香而入的,還有那一滴滴敲打著窗檻和濺得滿地板濕漉漉的雨水。
我臉上失望沮喪的表情一定非常明顯,因為他手持木棍對著河的上游和下游搖個不停,對我大叫著,「這裏很糟,全都很糟!」他的臉孔在瞬間閃過一絲非常孩子氣的笑容。「你和夫人在一起!唔,你爸爸的爸爸的姐姐?」
我在一片亮麗耀眼的陽光和敲門聲中醒來。
他用手指了指他身邊貧瘠不毛的土地和羊群。「我住在這裏。」
這一次他搖搖頭。「明天。」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那個男孩。原先這四野毫無動靜,這一點我可以發誓。我一直兩眼茫然地望著洶湧的河水和灑滿陽光、怪石嶙峋的對岸,直到一剎那間我發現我正望著一個衣衫襤褸、體格健壯的男孩。他約莫十二到十五歲之間那麼大,打著赤腳,而且和一般的阿拉伯孩子不同的是,他並沒有戴帽子,所以一頭蓬鬆的亂髮清晰可見。他的皮膚是棕黑色。他手持一根細木棍,直挺挺地站在對岸的一叢矮樹旁。
「我只在花園裏待了一會兒而已,駐足傾聽夜鶯們宛轉的歌聲。噢,你看看這些美麗的花!這是因為暴風雨的關係嗎?可見惡風並不是只會帶來災害的,你說是不是?」
我等了一會兒,但是他並沒有來,然後他就消失得不見蹤影了。花園裏除了夜鶯的鳴唱聲之外,就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了。
羊群仍在地上吃草,河水仍然洶湧怒吼,可是岸邊的男孩卻已經不見蹤影,只剩下明亮的岩石在燥和*圖*書熱的陽光之下閃爍著。就在他剛剛所站著的地方,有隻毛茸茸的黑山羊,正睜大那對冷漠的黃眼睛瞪著我看個不停。
「至於你堂兄的事情,我也會竭盡所能說服你姑婆的,不過如果我無法——」他略為躊躇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遇到我逼視的目光之後,隨即調開——「我希望你不要覺得太難過才好。」
說著說著,我們終於來到了大門口。雷門先生拿開那個厚厚重重的門閂,然後將銅門打開。門外毫無杰勤的蹤影。太陽光白花花地照在多石的高地上。那裏連個人影都沒有。
「絲毫沒有。」他縱聲大笑。
滴漏的雨水把一部分的床罩弄濕了,但是大部分仍然是乾的。那是因為我起床時,把床罩拉起堆在角落上,所以才沒有被滴濕。我小心翼翼地將床罩自床上舉起,放在窗座沒有被雨水濺濕的地方。然後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將整個床墊翻個身,我只希望床墊背面那濕漉漉的雨水,在我睡過這下半夜之前不要滲到上面來。我將泡得濕透的床單丟掉,而將乾的床罩搬回床上,吹熄了油燈,和衣躺在床上以渡殘夜。
「噢,哈囉。你來的正是時候,」然後我便衝入房中,將我的行李,也就是那只手提袋拿出來,「我正打算去找你,而且希望那些狗已經被關起來了。」
他點點頭。那是一種頗有威嚴的動作,像是發自一名演員,而不是一個小牧童。現在我看到了他身邊站著兩三隻昨天我們在山坡上看到的羊群。他把木棍扔在多石的土地上,縱身一躍,來到了急流的邊上。
「昨夜暴風雨過後的花園看起來真是美極了。」我說道。
「恐怕還沒有,不過,再給她一點時間吧。你已經準備好了,是不是?我們可以走了嗎?」我們乃朝向花園大門走去。
「是的,謝謝你,最後總算睡著了。你不必為我擔心,你只消想想看,凡事都是有弊必有利的,只有惡風才吹得每個人都蒙受其弊。」
過了五秒鐘之後,我發現一樁比加百列獵犬更煩人的事情。屋頂漏水了。更有甚者,漏水處就正好在我睡床的正上方。雨水一滴接著一滴沿著我的頸背流下……
「你能弄到一匹驢子,或是騾子嗎?」我想到約翰.雷門的那匹馬,不過向他求援應該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我可以付你很高的代價!」我尖聲大叫著。
此時湖面泛著微光,清風徐來,使得湖邊的小樹叢斷斷續續地滴落著雨滴。整個花園洋溢著夜鶯宛轉曼妙的歌聲。兩隻白鴿自西廂的拱廊下驀地飛起,振翅自我頭上飛逝而過。就在此時www.hetubook.com.com,我似乎看到有樣物體,或是有個人在拱廊之下走動。是一個人,沿著拱廊走過。他走得很慢,在一片鳥鳴聲和樹葉的沙沙聲中,我絲毫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不過,我看得很清楚,那個人並不是身穿白袍的阿拉伯人。那麼,那個人一定就是約翰.雷門了。或許他是來看我如何渡過這暴風雨之夜的。
約莫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約翰.雷門也來了。那時我已梳洗更衣完畢,而且整理好行李,拿著餐盤來到屋外亮麗耀眼的陽光下,坐在池邊觀賞著眼前一片雨過天青的美景。我不知道約翰.雷門昨晚是如何以及因何出入花園的。不過不管他在昨天夜裏做了什麼事,那些事情似乎對他毫無影響。此時他看來十分敏捷,而且也十分清醒,他眼中原有的那抹茫然和矇矓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被一股清澈和明亮所取代。他神采奕奕、步伐穩重地向我走來,並以愉悅的口吻向我問安,「早安。」
「這裏是我的阿多尼斯花園,」雷門先生說道。
「謝謝你,不過,我想我還是自個兒走下去和他會合好了。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雷門先生。」我伸出手來和他握手,他一再地告訴我,他和哈麗特姑婆對我的來訪都感到非常的高興。
大門關上了。這座宮殿又再一次地庭院深鎖,與世隔絕了起來。沐浴在亮麗耀眼晨光中的沙克爾村在我面前舖陳開來。
「這是什麼意思?」
我轉過身子看那個男孩。
「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請你相信我,你根本不是惡風。你姑婆昨晚在和你暢談了那麼久之後,整夜心情都很好。」
這次傳入我耳際的,並不是死神之使加百列獵犬的狂吠聲,而是花園裏一隻接著一隻的鳥兒高聲鳴唱的聲音。
我再度起身下床,又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才在我的手提袋裏找到了火柴,把油燈點亮。等房裏恢復了光明之後,我穿上鞋子,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張睡床拉離床邊。屋頂上滴漏的雨水乃直接滴落在地板上。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驚覺到滴水的聲音有多大多響,原來,窗外的雨已經停了。
昨夜那場惡風至少在這裏發揮了神力,而這一次我確實找不出那場惡風造成任何的益處。想必是這條河流的源頭,昨夜也下了一場傾盆大雨,而且,這其中可能還夾雜著高山上的融雪,才使得整條河流顯得這麼壯觀。因為此時河水的水面至少比昨天高漲了兩呎以上,而且流速也變得又急又快。那排昨天下午在河道中還高出水面一呎之上的石塊,此時也早已被洶湧的河水給吞噬得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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