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績、人氣,以及財富。網川董事齊備了正面要素,已經不需要錦上添花了。他現在需要的是對手的不利因素;能夠頂在幸田胸膛,威脅他的凶器。
「上次那間咖啡廳。在那之前,有很多事你得記好。今天下午,你早退之後聯絡那個女人。務必要慎重,不能讓公司的人發現,這點事你應該也明白。」
木原早退這件事沒讓任何人起疑,也沒受到苛責。
植田涼子指定都心的飯店大廳做為會合場所,去那裡不需花太多時間。木原穿過道路,進入滿是享受午休的上班族和粉領族的綠地公園。他坐在噴水池畔,眺望盛開的杜鵑花。
木原等女傭來了之後,離開家門。最近,美穗已經不再追在他身後哭著要他留在家裡了。也許是習慣了寂寞,雖然教人心疼,不過這樣也好。然而,又或許是因為即使雙親就在身邊,只要那個時刻到來,也一樣會拋下自己死去的殘酷頓悟令她如此的。事實上,母親就死在她的面前。
車子衝了出去,像頭飢渴的野獸。他的耳朵聽見引擎的怒吼,聽見妻子的叫喊。親愛的,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句話的語尾像糖飴般拖長,眼睛睜得圓大的妻子的臉龐穿過他眼前。因為車子突然發動的反作用力,她一頭撞上座椅,聲音響起。咚。留下那股潮濕的聲響,由美子掠過他的前面。連抓住她的方法都沒有。
木原總算順利下床了。做了那個夢之後總是這樣,雙腳就像成了海綿一樣,失去知覺。搞不好這是無意識下的自我防衛。夢醒之後,如果身體能立刻自由行動,他早就從窗戶跳下去了。
「您起得真早。」
他正在作夢;同樣的場面一再重複,從眼底掠過。
涼子為了讓他知道自己被監視,才故意採取這種一眼就能看穿的手法。
「他要五千萬。」
開發新的抗癌劑和愛滋病治療劑,是製藥公司天經地義的課題。事到如今hetubook.com•com再去宣傳這種事,消費者也無動於衷。不僅如此,反而會對到處宣揚這種理所當然的義務的藥廠抱持反感——網川董事在行銷會議上如此宣稱。——我們現在必須對身體健康、對疾病抱有恐懼的消費者,推銷我們萬無一失的後援才行。
「爸爸已經要去公司了嗎?」
還有,去年春季開始實施的CI戰略。在原本只有「大同製藥」公司名稱的招牌上,安上了傾斜的十字架這種獨特的商標,並將「大同」兩個字改成以羅馬拼音呈現。只是這些動作,便花了四億圓的經費。不過當時大量播放的電視廣告(照幸田專務的說法,那廣告『看了令人頭皮發麻』)「我們所背負的是人類的十字架」,以及為了播放廣告而贊助的公益節目大受歡迎,付出去的成本一下子就回收了。
木原抬頭,尋找是不是有人像今早看到的男人一樣,在跟蹤他;或許不是同一人,但他們都是涼子的同事,目的相同。木原認為應該不難發現。
木原以前會從喜好歷史的朋友那裡聽說過,江戶時代諸侯家的繼承權糾紛都有共通之處:主君年幼,或是能力不足;家中有新來的、勢力龐大的家臣,內部新舊勢力對立。在董事長過世後,轟然爆發的派系鬥爭風暴當中,木原想起這件事;歷史果真會重演。幸田專務是大同家族中最年長的一位,他是過世董事長的叔叔。他取代現在只能在公司史上看到名字的會長,對董事長擁有絕大的影響力。理所當然的,董事長過世之後——名目姑且不論——大家都認為實權等同是掌握在他手中。——直到反對派登場為止。
對方也筆直地看著m.hetubook.com.com
這裡。
「吵到你了嗎?對不起啊。」
為了不讓木原胡思亂想,為了不讓木原投靠到網川那裡,為了不讓木原畏縮卻步;為了提醒木原他已經深陷事件當中。
木原為了躲開那個聲音,把頭埋進枕頭裡。
幸田專務與之為敵的,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因為你尚未自心理創傷中恢復。
諷刺的是,就在新大樓落成的兩個月前,事態發生了遽變。董事長竟在四十五歲的壯年驟逝,根據慣例,理應由董事長的長男繼承衣缽,但他還是個大學三年級生,目前正在美國留學中。
他在另一頭的長椅發現了要找的對象。對方連墨鏡也沒戴,穿著平凡無奇的西裝,戴的眼鏡和木原的極為相似。
五歲四個月的小女孩仰望時鐘。
午休時間木原穿過前庭,略低著頭,慢慢地走出公司。草皮一角,有女職員在打排球。
棒球啊。他提不起勁地想著。他到了公司之後才知道高中棒球名校,松田學園的主力投手諸岡克彥慘遭殺害,震驚社會。
麻雀的叫聲突然停止了。這次換成烏鴉在叫。
「他說的很清楚,這次一定會把實驗的證據交給我們。時間也指定好了。十天後的下午四點。確定昨天交的錢是真鈔後,那個男人也打算認真了。」
王牌投手 化為火球
總務課的職員們都在談論這事件,當中只有木原一個人偶爾從窗戶望向外面,或是看看走廊,淨是在想有沒有「誰」正盯著他看。
不只是女性,他也發表了為成年男性量身訂做的減重計劃,並與其他廠商合作販賣健康飲料與食品;經營健身中心,收購高級養老院。接下來推出的等滲壓飲料,起用了世界排名名列前矛的著名網球選手拍攝廣告,瞬間將商品的市場佔有率推高到業界第二。
十天後的下午四點。他在心中重複這句話,用睡衣hetubook.com•com的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被監視了。他突然意會過來。
「這話直接去跟那個男的說。不曉得他究竟要瞧不起人到什麼地步,竟然用『親展』寄信到我家來了。這次交涉的窗口還是你。」
他沒有問美穗是因為哪個原因。
夢到了這裡,總是變成令人膽顫心驚的慢動作。緩慢,卻又無力阻止地展開。每一格畫面都清晰無比,一聲一響清清楚楚。
前方座位上的男人正在看報紙,背面的報導朝著木原。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落在那裡,看見一個斗大的標題。
「再一下子。喏,爸爸去做早餐,你再去睡吧。」
而宗田這個男人,便是在如此絕佳的時機出現。
但是此時此刻,他不禁感謝那位不知名的「神明」讓自己得以處在現在的立場。沒人在乎的木原課長助理,就算何時在哪裡和誰見面,也不會有人關心。他可以輕易地編出理由和藉口外出。
木原哭著醒來了。電話不斷地響著。他用床單擦臉,拿起話筒。
「小心慢走。」
木原蓋好章,送還文件之後,想道:若是這份文件遺失,與A牌的進貨契約中止之後,B牌廠商沒送貨來的話,職員們如廁時都會覺得不方便吧。然而,就算此刻自己消失了,部門裡絕不會有任何人起疑,也不會感到困擾吧。
和宗田的會面訂在十天後的下午四點。
「地點呢?」
反對派擁立的,是與大同製藥來往的主要銀行有關係的網川董事。他在董事當中是最年輕的一個,在製藥業界還是個新人。然而,他也是對公司近幾年業績成長最有貢獻的人。
「沒有。我自己醒來的。」
在通勤電車裡搖搖晃晃的時候,他好幾次留心地掃視周圍,尋找那個男人的身影。一大早,每張臉都帶著些微疲勞、睏倦,一臉漠不關心。因為木原一直動來動去,旁邊的年輕粉領族露出嫌惡的表情。他死了心,望向窗外。
由美www.hetubook.com•com子發動車子。他跟美穗揮手目送。
「沒時間廢話了。宗田聯絡了。」
電話單方面地掛斷了。木原放下話筒,雙手垂在膝蓋之間,直盯著地板看。
「他說了什麼?」
走下大廈外梯時,他看見總是空著的正面馬路上停了一輛車。駕駛座上坐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是我。」幸田專務低沉的聲音響起。
像被濕毛巾毆打一般,睡意從木原的腦中消失了。
電話在遠處響著。
紅色的輕型轎車,在他看來就像個小巧的玩具。敢開著這種玩意兒挑戰東京殺人般的交通,真是勇敢——每當他這麼說,由美子總是笑著。真膽小。你這是機械恐懼症。開自排的車子,比踩裁縫車還要簡單的。
他和由美子第一次帶美穗去動物園時,也是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
大同製藥的總公司大樓,是在距今正好八個月前落成的。若從上空俯拍,呈現中間以短橫棒相連的H形建築,這不期然地象徵了目前的內鬥情勢。
我比廁紙還要無足輕重啊。對於這樣的自己,木原並不特別感到悲哀。
「不是昨天才要錢的嗎?」
往車站走去時,他察覺駕駛座上的男人視線跟了上來。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去。
在大同製藥公司,總務部本身是專為組織內部而設的,實際發揮功用的反倒是那些沒有頭銜的課員們。總務部部長不過是個閒差,再加上「助理」兩個字,可以解釋成如果木原猝死,也不需要增補人員。
沒有特別的理由,木原朝那名男子舉起手。然後他別過視線,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
專務咬牙切齒地繼續說道。
大同製藥是源自戰前的家族企業,在經營幹部的人事方面,至今可說從未經歷任何糾紛,眾人認為今後也應當如此。公司業績確實地成長,股權分配也十分順利。儘管有幾件小官司纏身,但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案件hetubook.com.com而已。哪裡可能會發生什麼問題呢?
涼子打算教他什麼?攜帶型錄音機的使用方法?竊聽器的藏匿方法?
木原用力按了一下眼角,望向時鐘。五點十分。窗簾的另一頭已經泛白,麻雀鳴叫。窗外某處傳來沖水聲,像是有人在洗車。
於是,他抱在懷裡的美穗學著母親發出興奮的叫聲。爸爸,簡單,簡單……。她的腳一蹬,小小的辮子就跟著搖晃。他拉扯那根辮子,握住孩子暖烘烘的小手。
曾經,一名女職員拿著一張文件請木原蓋章;那份文件的內容是,從次月起大同製藥總公司使用的廁所紙品牌將從A牌換成B牌。
鮮紅色子彈衝出去的前方,停著一輛滿載鋼筋的十噸卡車。他唯一記得的,只有那輛卡車的貨架上插著的紅旗。旗子隨風擺盪。小心,小心,小心。
「網川是做廣告的。」木原曾聽過這種中傷。確實,他的功績與大同製藥過去踏實構築起來的成果完全不同。他目標的消費者族群,不是醫院也不是醫師,而是一般的消費者——健康的消費者。
他在公司內的職稱是「總務課長助理」。三年前妻子過世時,他從之前隸屬的銷售四課「暫時」調動過來,結果就這麼一直待下來了。如果木原本人直接去詢問理由的話,人事部主管想必會這麼回答:
很長一段時間,木原只是呆然地待在這個職位上。在這層意義,可以說人事部主管的確見識高明。木原像個幽靈,像個影子;就像會議之後,女職員打開窗戶趕到外面去的香煙煙霧一樣。木原坐在今天處理還是一個月後處理都無關緊要的文件前,而打給他的電話都是來自公司內好友的私人電話。
美穗揉著眼睛來到打開的門邊。她穿著粉紅色睡衣,光著腳,剪短的頭髮翹了起來。她的頭髮以前長過肩膀,但是他請來的女傭就算會做家事,也不肯為美穗綁頭髮,所以只好剪短了。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