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正再度述說

「隊員們打出去的電話呢?集訓中會禁止打電話嗎?」
「諸岡是個很堅強的人。他很強,卻又很溫柔。你們能夠瞭解嗎?」
「像是不想練習之類的?」
「是的。山瀨浩因為車禍的後遺症,沒辦法繼續打球。可是山瀨浩到底是哪裡出問題、身體狀況又是如何?好像沒人知道詳情。諸岡是為了跟山瀨碰面,才去調查那方面的事吧,一定是的。」
「他說他想確定自己能投得多好。就算那樣,也應該照順序一步一步來啊,這一點他應該也清楚,所以真的很奇怪。諸岡竟然會用那種態度練習——如果他說忘了怎麼呼吸,我還比較能接受。」
「聽說系子在學校裡被傳成是跟父親認可的未婚夫同居。」
「那裡是雨天練習場。」
「就是和諸岡搭檔的捕手。」
看到露出困惑表情的進也和小加代,相良捕手有些自豪地說:
小加代撇過臉去,進也立刻一百八十度轉過身來。
「我哥曾經拜託我找出山瀨浩,說是想和他談談。」
「未婚夫——那是——」
筆直的嘴唇,寬闊的肩膀,我回想著克彥的模樣。也想起他與相良捕手說笑著離開休息區的照片。
那場完全比賽的手套啊——。前田總教練像是要轉換感傷的氣氛,故意大聲咳了一下。
「那,是兩隊共用囉?」
「並沒有派警衛駐守,或是嚴格監控人員出入。球隊練習場也是,只要不妨礙到練習,或是闖進禁區,我們是不會趕走參觀者的。所以如果想直接見諸岡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可以像山瀨那樣,等在他的慢跑路線叫住他。這部分的情形,你們可以問問隊員。尤其是相良,諸岡的事他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
好一會兒,前田總教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進也。從他的表情,我知道教練在心中得出了某種結論。
或許是因為忘情演說而感到難為情,前田總教練笑了一下,恢復平靜的語調。
等待期間,小加代的表情放鬆了些,似乎在享受「學校」的空氣。
「不過東都明星高中情形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聽到進也這麼說,相良捕手那雙小象般的眼睛睜得老大。
「諸岡被殺的前一天。他一邊做暖身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跟那傢伙有什麼關係?」
看小加代一副品頭論足的模樣,進也背過身子。小加代裝模作樣地摸摸下巴。
現在想想,他應該是為了山瀨的事非常苦惱——相良捕手接著說。
「我想諸岡夫婦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小加代說。
「所以如果有人來拜訪諸岡,我跟球隊隊長應該第一個知道才對。」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相反的,他也會見外地把什麼事都藏在心裡,這種性格還滿適合當投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儘管如此,一定也有很難熬的時候。但那傢伙總是為別人著想,不讓旁人知道這些。連山瀨那種人的事都一直放在心上,像自己的事一樣操心個沒完。」
「對。地價高漲之後,東京的各家體育名門財政狀況都半斤八兩。」
「謝謝你。」他說。
這句話,前田總教練一定不知道對自己說了多少次吧。克彥的死,讓許多人都自責不已。小加代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此時進也的表情真是值得一看。
「寄給選手的個人信件,直接交給本人,但是電話是不轉接的。就算是家人打來的電話,除非有緊急事故,我們會先掛掉,再請本人回電。學校的代表號姑且不論,集訓的電話號碼是不公開的。可是即使如此,還是會有女球迷千方百計查出號碼,三番兩次打電話過來。」
前田總教練苦笑著說。據說這幾年來,保留給校內附屬設備(餐廳或學生更衣室、洗手間等)的預算,總是一點一點地被挪用到棒球隊跟橄欖球隊上頭。
「我要跟系子說。」
進也指向校舍屋頂,上面有一個小型馬戲團大小的帳篷。
「要是我管得嚴厲一點,諸岡或許就不會死了。」
在松田學園,不只是棒球隊,對運動社團選手們的個別採訪或訪問,一概回絕。採取集體住宿制的只有棒球隊跟橄欖球隊,兩者都是很受歡迎的運動,媒體不用說,也有不少球迷蜂擁而至。
她這麼總結,翻開筆記。
根據松田學園接待訪客的規定,我們被帶到設在正面玄關旁的一間小型休息室。那裡跟大廳只有一個屏風之隔,可以直接穿鞋子進去。
「我又沒去。」
他吸了吸鼻子,用拳頭在臉上抹了一把。稍微平靜下來之後,他露出納悶的模樣:
「讓你們久等了。」
「諸岡過世前兩天,那是五月三十日吧?」
相良選手被前田總教練叫來大廳後,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完剛在練習中流下的汗水,彬彬有禮地立正,坐下。然而此時——我覺得有點好笑——他像個挑剔的小姑娘似地嘟起嘴巴,指向學弟投手們正努力練投的雨天練習場。
大門一開一關,腳步聲作響。大廳角落有對小情侶正眺望著雨景,聊得不知厭倦。小加代露出微笑。
「這樣……啊」教練說。「諸岡先生一定打擊很大吧。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他謝罪才好。」
「是啊……諸岡先生反而還鼓勵我呢。他把諸岡原本打算在這場大賽使用的手套給了我們,說是希望我們一起帶到甲子園去。現在是二年級的投手在使用。」
只是——就像每個人沉浸在回憶時會做的那樣,前田總教練望著遠方,壓低聲音,像要把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東西護在手裡似地雙手合十,說了:
「可是諸岡那天,卻一直執意要投球嗎?」
聽到這裡,我想起來了。報導上有提到他的名字。
小加代激動的模樣,讓相良捕手縮起了脖子。
「如果我哥想這麼做,不管規矩怎麼嚴,不管會受到什麼懲罰,他一定會溜出宿舍的。」進也繼續說:「所以如果說這次的事誰有責任,就只有把我哥逼到那種地步的傢伙了。」
「棒球隊能在這種地方練習嗎?」
「我明白了。」小加代說。「即使如此,我還是要竭盡所能。」
相良捕手個子雖然比進也還小,卻有著厚實的胸膛。他頂著一顆平頭,眉毛濃密,與其說是棒球選手,更像個年輕修行僧。
相良捕手低垂的頭用力點了一下。
「畢竟你還是入學了啊。喏,有沒有女朋友?」
「要是能擺一套好一點的沙發就好了。」
「你說克彥的樣子不對勁,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棒球隊今天是在哪裡練習呢?今天能用球場嗎?」
我雖然嫌惡手段卑劣的東都明星高中,但是不是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麼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就連被尊為棒球名門的松田學園,都必須在有限的財源裡東挪西湊、千方百計地籌措資金,而以「體育名校」為宣傳來招募資金的新設明星高中,若是無法展現當初承諾的成果,情勢應該更加緊迫。仔細想想,招攬素質好的孩子,藉由體育揚名的辦學方法,等於是把招攬進來的孩子的將來拿去抵押了。那個叫上野的人,或許只是為了避免產生呆帳而努力奔走而已。
他也一樣,沒看到也不記得克彥過世兩天前——也就是五月三十日,有誰前來拜訪克彥。不過,他懷疑可能因為這樣,克彥那天才有些反常。
進也只說了這些,就交給小加代,一直保持沉默。總教練似乎也不打算再多問什麼。
「這件事要是被教練知道,教練一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最後我總算說服諸岡,要他照平常的內容練習。」
「他不顧原訂的練習內容,只做了兩三下暖身運動,就馬上要我蹲下來,想要投球,結果我們吵了一架。那時我脾氣也上來了,還質問他:『你怎麼了?這一點都不像你。』」
「沒有那回事,而且也不可能。」
前田總教練對進也說。
「我哥怎麼回答?」進也探出身子。
「就算知道日期,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告訴你們的…真是過意不去。不過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我們是在球場練習的。今年雨天很多,大家都悶壞了。天氣一好,大家都非常高興。」
總教練微微地笑了:
總教練用粗壯的手撫摸同樣健和*圖*書壯的下巴,他的體格與其說是棒球隊教練,更像是柔道社的顧問。
進也嘴巴一張一閉,一時無法回話,便撂下一句:
一瞬間,沒有任何人開口。落下的雨不斷打在窗戶上。
相良捕手是三年級生,他從一年級開始就和克彥搭檔。
「令尊令堂還好嗎?」
「今天是在那邊。」
學生們的鞋盒(小加代一這麼說,就被進也取笑:「這叫鞋櫃吧?」)並排在大廳,隱約傳來泥土與汗水混合的味道。擺在角落的紅色電話上頭畫滿了塗鴉。遠處傳來鋼琴聲。女學生們耳語般的笑聲乘著微風吹過。對我來說,人類的學校是個不可思議的場所,總是吹拂著一股涼風。
相良捕手露出害羞的笑容,望向進也。
「當然,擅自外出是嚴格禁止的。就算得到許可,門禁也是晚上九點整。雖然這樣規定……」
「我想應該是在諸岡遇害的前一天。很難得的,諸岡竟然蹺課了。後來我去找他,發現他在圖書館,讀著醫學辭典之類的東西。其他還有像是運動醫學、運動生理學這種看起來很難的雜誌跟資料。我挖苦他,他也沒理會我,一臉認真地讀著那些東西。」
「據諸岡先生說,克彥說那個叫『宗田』的人是來『拜訪』他的。教練記得有那樣的訪客來找克彥嗎?」
「所以我想,不管那時諸岡心裡在想些什麼,他都沒讓周圍的我們察覺出來。我一路指導他過來,知道他非常能夠承受孤獨,個性孤高。並不是能投快球,控球力好,就能成為主力投手的。諸岡是個天生的投手。」
「是的,這是諸岡雙夫婦的意思。」
「是的,還過得去。」
「看你那個反應,應該是沒有女朋友吧?」
小加代隱瞞山瀨浩背後有明星高中指使這件事,說明事情原委。——克彥生前,身邊好像有一名可疑男子冒用五年前過世的朋友名字接近他。
在櫃檯報上諸岡的名字後,職員便起身去請前田總教練。
這學校比想像中的要小呢……。這是我對松田學園的第一印象。
進也與前田總教練當然彼此認識。小加代姑且不論,總教練似乎想不透進也到這裡來的理由。
「我懂。」小加代點頭。「我想進也也非常清楚。」
校園裡足球隊員們不畏風雨,雙腳濺出泥濘四處奔跑。就連沒什麼足球知識的我都看得出,球門與球門之間的距離比正式球場要近得多。
「隊員們的電話跟信件是怎麼轉達的呢?」
「請你想想看。在其他的運動裡,還有什麼競賽會在自己的成績、紀錄以外,摻雜了依靠外援的要素?不管是競泳或田徑,就算有競爭對手,成績還是自己締造的。網球也好,高爾夫球hetubook.com.com也好,勝負都只屬於自己。但是棒球卻不是這樣,投手要創造紀錄,後援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有時候反而會因為後援的優劣,使得投手原本應得的評價,無法以紀錄的形式留存下來。最簡單的例子就是完全比賽。投手的表現完美無缺,但是只要游擊手犯了一記失誤,那名投手就無法達成『完全比賽』的記錄了。」
進也說完之後,哼了一下。
相良捕手鬆了一口氣地垮下肩膀。
「你什麼都不知道唷?松田學園的橄欖球隊也挺有名的耶。」
「可是,那是因為棒球是團體競技……」
「怎麼回事?我哥去圖書館查資料?」
「可是,我哥的態度為什麼會突然轉變呢?」進也瞪著空中自語。
在一般家庭,現在還有嚴守晚上九點門禁的高中生嗎?就連女孩子都很難說了。不管在哪裡,都會有門禁,實際上卻沒有人遵守。
聽到這個問題,前田總教練的眼神罩上落寞的陰影。
小加代望向進也。少年輕輕點頭:
「那天後來怎麼樣了?」
「或許再怎麼親近的隊友,對諸岡都所知不多。」
小加代臉上掛著微笑:
進也露出心虛的模樣。
小加代感到不可思議,真是太誇張了。
「有那麼孤獨嗎?可是……」
「有什麼關係?告訴我嘛。你應該沒那麼不受歡迎吧?」
「還以為你要問什麼……」
校舍孤單地座落在住宅密集的小鎮裡,然而從遠處看很難察覺,感覺極為寒酸。走到近處,才發現是因為校地狹小的緣故。
「這麼說來,你完全沒提過學校的事呢。」
前田總教練露出笑容:
「練習球場在別的地方。平常在這裡進行暖身或肌力訓練,可以使用球場的日子,就慢跑過去。」進也說明。
大多數的私立學校都為了籌措資金苦惱。教育所需的經費,對於教育設施本身來說,已經逐漸成為攸關存亡的大問題。
「當然是在說你了。系子否認了,不過有人還是這麼認定,據說還有人興致勃勃地說既然不是未婚夫,就介紹給她們認識好了。或許系子的朋友們曾經在哪看過你呢。」
「因為這樣,他才會跑去圖書館嗎?」
「外出呢?」
「那些傢伙還不行。一下子就想投球,懶得跑步,和諸岡完全不一樣。諸岡非常明白要如何成為一位好投手。他不是只看眼前,而是以更長遠的眼光在考量,思索要如何才能成為真正傑出的投手,而且身體力行著。在這層意義上,他真的非常出色。個性又通情達理,那傢伙真的很了不起啊。」
他用指尖在桌上畫出菱形的內野,輕輕敲了敲相當於投手板的位置。
「相良?」小加代複誦道。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前田總教練好像沒察覺這件事。」小加代說。
和圖書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哽咽起來。
「而且,他說了很奇怪的話。」相良捕手說。「諸岡還問我:『我們至今為止所做的練習,真的有用嗎?』」
走廊另一頭,一張曾經見過的面孔快步接近這裡;來人穿著運動衫,脖子上掛著哨子。小加代迅速結束休息時間的玩笑話。
大大的手掌做出「你們應該明白吧」的動作。
「我哥可是飽受騷擾。」
相良捕手渾圓而飽滿的肩膀縮了起來。
「眉毛下方有傷痕的男人嗎?」
不過,我們畢竟是學校——總教練繼續說明。
「我對年紀大的女人沒興趣。」
「要你管。」
「圖書館?」
教練果斷地搖頭:
「沒這回事。餐廳裝有公共電話,隨時都可以使用。但畢竟是團體生活,禁止講太久的電話。就算我不囉嗦,隊員們也會相互提醒。」
「排球、籃球、足球、橄欖球……這些都一樣。獨自一人無法獲勝,但也不會輸。就算是這些運動,個人的紀錄、成績,還是純粹只屬於個人吧?像是扣球率或得分率。然而棒球的投手不一樣。說起來,若是投手不開始行動,比賽根本無從開始。而且就算投手本人投出最好的球,也有可能因為隊友的一次失誤而輸掉整個比賽。就算不讓人擊出安打,一分都沒讓對手拿到,只要自軍連一分都沒得到,比賽還是無法定出勝負。而且,還有哪一項團體競技,會把勝負與特定的個人選手名字連結在一起?勝利投手,諸岡。敗戰選手,山瀨。從這些角度來看,棒球不是一種相當特殊的運動嗎?」
「對不起。說的也是呢。可是,我真的覺得諸岡是個非常棒的人。我們一直一起打球,他從來沒讓我失望過。他這人認真得甚至沒有轉圜餘地、個性好強、最痛恨不正當的事——」
「對投手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拚命投球,反而是跑步。諸岡非常清楚這一點。當然,練投看起來比較帥,也比較像個投手,大家也會在旁拍手叫好,但是最重要的其實是默默地、每天跑上比長跑選手更長的距離。如此鍛煉下半身,姿勢才會安定,重心才穩,球也能投得更快,弄壞肩膀的危險性也相對減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事實上就發生那樣的事。我不喜歡約束隊員們太緊,管理自然就鬆散了。」
「可以使用的日子?球場不是棒球隊專用的嗎?」
「投手這個位置是非常孤獨的。這種孤獨,是其他個人競技裡沒有的。正因為如此,身為投手的選手,除了體力與技能之外,還必須有能夠承受孤獨的強韌精神力。」
「這樣……有這種事啊。真像他的作風。」
「剛好相反,他非常熱中,一直想投球。」
「你們在找那個人嗎?」
相良捕手點了點頭,皺著眉頭地回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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