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正再度述說

「是的,聽說年約三十多歲,留著現在少見的長髮,右邊眉毛下方有一道醒目的傷痕。」
「遺失東西?」
「看不出來耶。哪裡啊?」
進也坐得腳都發麻了,重新盤腿說道:
「如果這問題令你不快,還請見諒。令兄過世的原因是?」
八重子說,她用圍裙擦了擦臉。淚水與墨水拉出痕跡,在臉上留下黑色的線條。
不愧是小加代。她也注意到相同的地方。
「我本來就喜歡記東西,而且我也很喜歡推理小說。」
那是個長相可愛的男孩。可能是我多心,總覺得他存在感很薄弱,整體給人一種線條纖細的印象。或許父母就是認為他身體羸弱,才要他加入球隊鍛練身體。
「克彥、伊勢先生、保谷先生、三輪、木下——啊,如果是三十歲上下的人,淳一的朋友就可以剔除了。這樣的話……」
「嗯,我也覺得奇怪,可是醫生是這麼說的。呃——」
八重子眨著眼睛,望向死去孩子的照片,一副在問「兒子你覺得是誰?」的模樣。
在做柔軟體操的時候,淳一開玩笑地突然靠近攝影機,嚇了攝影師一跳,畫面搖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淳一退到原來的位置。那時不曉得是光線反射,還是拍到了什麼顏色,淳一的瞳孔瞬間發出棕褐色的光芒。
「知道他的長相嗎?」
「就是這個人。」
「這樣啊,為什麼?」
「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結城先生也在這裡看了錄影帶。」
八重子搶話似地接著說下去:
探究甚至波及到我的身上。本來我坐在玄關的水泥地上,但是等到小加代介紹我之後——她不忘提及我曾是一頭警犬,而且曾因為我的活躍而逮到犯人的事跡——八重子不但幫我把腳和背上的雨滴擦乾,還讓我進屋去。八重子阿姨叫我「大狗狗」。
小加代赫然一驚。她把手放在榻榻米上,朝宗田母子探出身體:
現在的氣氛似乎不適合說明來意。然而,一聽到有人假冒淳一的名字騷擾克彥,八重子的淚水立刻乾了。她又驚又氣:
「那他是病死的囉?」進也問。
「你是弟弟啊,長得好大了呢。以前你哥哥比賽的時候,你都會來加油對吧?用好大的聲音喊著:加油!那時真讓人懷念呢。」
省一模仿用手覆臉的動作。
「今天正好是淳一的祭辰喲。」
「我要當醫生。」
「我不是指生意上的往來,是指和淳一相關的人裡頭,有沒有那樣的人。」
小加代在佛壇上香,合掌膜拜。我仰望著黑白照片。
「跟淳一有關,遺物之類的東西,有沒有呢?你有沒有讓那個『結城』先生看了什麼?」
小加代露出羞愧的表情。八重子是那種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太不周到、過意不去的類型。
省一將小加代伸手指示的地方一次次重複播放。進也挪著膝蓋,把臉湊近,注視https://m.hetubook.com.com畫面。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日期不清楚,不過我記得那時候我媽有說『今年也要為了能夠工作而心存感激,要認真工作才行』這種話她每年都說,所以我想應該是勤勞感謝日之前。不過,又是在我爸跑完銀行之後,我想應該是二十日以後。」
真是奇怪的要求。如果是一直有往來的熟人就算了,這可不是突然登門拜訪的人會說的話。
然而,右眉下方有一道約五公分的筆直傷痕。
「他說自己手邊已經沒有母帶,所以想要看看。看到一半的時候,他激動地哭了出來,離開了一會兒。就像我剛才那樣。」八重子說。
隨著影片進行,八重子的淚水也愈流愈多。途中她輕聲道歉就離席了。
「哎呀,你回來了。討厭啦,你從什麼時候就在那裡偷聽的?」
「他說,他非常喜歡我哥,為少年棒球隊工作的日子是他珍貴的回憶,他會好好地保管遺物。結果我媽就哭了。」
「應該有吧?是你忘記了啦。」
「淳一的遺髮。」
省一第一次為了回溯記憶而花了點時間。
「是你靠得太近了,省一看得出來嗎?」
少年眨眨眼睛,推推眼鏡。看樣子,這是他害臊時的表情。
「我會繼續訓練記憶力,可是不想當刑警。」
「不曉得呢……,我們家就像你們看到的,是做生意的——」
「那部八厘米影片的最後,也拍到了一點擔任攝影師的結城先生。」
「嗯。結果死因被判定成『肺炎』。我哥後來身體變得很虛弱,連飯都吃不下。因為打點滴的緣故,手腕都腫得不成樣子了。」
「方便的話,你可以詳細告訴我們嗎?那位『結城先生』是怎麼樣的人?什麼時候來家裡的?」小加代重新坐好。
「有嗎?」八重子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八重子一定是那種抱怨一出口馬上就忘得一乾二淨的類型。
省一點頭:
根據省一的說法,結城一直頻頻打聽:「有沒有留下淳一的舊球衣或舊球具?如果有的話,能不能分我一個當做紀念呢?」
「克彥每個月都會來上香。沒想到那孩子竟然遇到那種事,真是太沒天理了!」
淳一的母親八重子是個與諸岡久子完全不同的婦人:個子很高,臉色十分紅潤,彷彿總是引擎全開地辛勤工作。即使被帶往屋內設置佛壇的小房間後,眾人還是能感覺到店面工廠運轉的印刷機毫不間斷的低吼與振動。八重子的指甲被墨水染得烏黑,對進也微笑時露出的牙齒潔白無比。
「後來才發現他應該不是為了行竊而來的。他說,他以前在我哥他和_圖_書們借用的練習球場當整備員。五年前,在我哥過世三個月前他會用八厘米攝影機拍下我哥他們比賽的情形,並把影片分送給大家。結果我媽——」
八重子瞪了進也一眼:「我知道的。人家才正要說嘛。」
「嗯。不過他是短髮。可是頭髮可以留長,臉上的傷痕卻不會消失。」
我死心了,坐到小加代身後。省一討厭狗啊。記性太好,可會有礙交友唷。
門口傳來說話聲。三人回過頭去,一名穿著制服、長相清秀的少年站在那裡。那張臉一眼就能認出是淳一的弟弟,只是,他看起來不像受過運動的洗禮,體格比淳一更加弱不禁風。鈦框眼鏡底下,圍棋般的眼珠子牢牢地盯著母親。
「球具全都處理掉了。」省一說。
「甘拜下風。」
他們要找的「結城」在影片的最後,在孩子們的圍繞下登場。這時有另一個人接手攝影機,好讓結城也一起入鏡留念。孩子們活力十足地揮著手。
「哎呀……」
八重子翻找出慎重收藏的八厘米影帶,在她準備播放期間,小加代和進也又從省一那裡探聽了一些事。
「我哥有來?」進也老實地跪坐著,問道。
接著播出兩人一組做柔軟體操的畫面時,我發現一件奇妙的事。
「SGOT。醫生說我哥的SGOT值不正常,我記得他們說是一百,一般人則在四十到五十之間。數值這麼高,表示肝臟已經無法發揮功用了。我後來查過醫學辭典,真的是這樣。我媽哭得很慘,說我們家從來沒有人肝不好,而且淳一每天都有吃魚肝油,怎麼會這樣。」
「結城先生突然跑上門來,說想給我哥上香。在那之前,他一次也沒有來過。」
「應該有吧。結城先生把它拷貝給球隊的每一個人。」省一說。
少年側了側頭。
「省一,為什麼你的記憶力這麼好?」
八重子打開佛壇底下的小抽屜,手中拿著白色小盒子呆立著。
我打從心底佩服他。
「有那人的相片嗎?」
我嚇了一跳,因為裡面的液體藍得鮮艷無比,讓人擔心喝下去會不會把胃給染成藍色。五年前世面上開始販售運動飲料這種不可思議的玩意兒,不過我不記得其中有牌子是那種顏色的。
「然後我就想起來了,說:『啊,你就是那個結城先生啊!』」
「真的,我正想跟你們說。」省一點頭。
宗田淳一的家,在距離克彥曾經締造完全比賽的大同製藥球場步行約五分鐘距離。站在玄關前回望,可以看見外野的圍欄在遠處反射出淡銀色的光。從這個距離望去,與其說是棒球場,看起來更像是停錯地方的老舊幽浮。
「醫生完全查不出原因嗎?」小加代問。
「他是一位美國作家。他的小說人物裡,有一個叫狄雷尼的厲害警探。有www.hetubook.com.com一次,他去醫院探望被槍擊的部下,然後試著把剛才在候診室等待的幾分鐘裡遇到的人全部想出來。結果,誰的腳上貼了絆創膏、誰的身高大約多少、頭髮是什麼顏色,他幾乎全都記得。總之非常厲害。我一開始讀推理小說,就迷上狄雷尼警探,忍不住想模仿他。」
畫面持續著。這次是拍坐在休息區的孩子們。也許是正在進行比賽,有個孩子的球衣前襟一片污黑,還有小孩歪歪地戴著比腦袋瓜大上許多的頭盔,在練習揮棒。
「喂,你們不覺得淳一的眼睛反光得很厲害嗎?」
紅著眼睛的八重子回到房間來了。
在默默守望當中,八重子額頭上的皺紋愈來愈深了。她突然站起來,高大的個頭急急忙忙地折回佛壇所在的房間。
「趁著頭腦靈活時訓練是件好事。」小加代說。「像這樣鍛練下去,將來你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厲害的刑警。」
進也有禮地開口。看樣子,八重子的魔力似乎也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八重子又快要哭出來了:
我立刻就喜歡上省一了,我懷著讚嘆的心情靠近他,沒想到省一卻像從色狼身邊逃走的年輕女孩一樣,一步一步地逃開了。真令人沮喪。
穿著制服的少年是淳一的弟弟,叫省一。雖然才唸國中二年級,說話卻很有條理,十分流暢。
鏡頭拍的是淳一和克彥。他們兩個很要好,這沒有問題。因為在意鏡頭,偶爾會開玩笑似地轉向鏡頭的部分,也沒有問題。但是——
「那人說他離開這裡有一段時間,最近才剛回來,想起我哥的事,才過來看看。但是照他的說法,他的態度又有點心神不寧。我還一度懷疑他是想闖空門,先來探路的。畢竟那人的穿著不怎麼體面。」
「可是他才幾歲?十二、三歲肝就不行——」
「是結城先生啦。媽不是一直抱怨,說他是個『奇怪的傢伙』嗎?」
「是的。不過在那之前,有人懷疑是腦炎、腦腫瘍或是水銀中毒等等。我家是開印刷廠的,還有人說是因為他接觸到墨水中的有毒物質,結果都不是。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哥的肝臟很糟。」
影片結束之後,進也首先提出疑問:
小加代不理會進也的發言。省一可是顆鑽石呢。
「我的確看過《超級記憶術》。蠻有用的唷。」
「有沒有反光都無所謂吧?快點看下去吧!」
一陣無言的感嘆之後,小加代問了:
「那人符合我剛才說的長相特徵嗎?」
「當然有。淳一過世之後,他一次也沒有忘記過。他第一次去甲子園的時候,喏,不是會用裝釘鞋的袋子裝那裡的泥土留念嗎?他把泥土當成禮物帶來了。我家的孩子棒球打得一點都不好,可是很想去甲子園,他一定非常——」八重子又用圍裙遮住了臉。「非常高興吧。可是,這次卻連克彥都……」
遞出名片和圖書後,小加代得回答八重子對偵探事務所提出的大小問題。宗田八重子並不是懷疑我們,純粹只是這位活力十足的歐巴桑全身上下充滿了好奇心。
八重子還是一副狐疑的模樣。跪坐在她身旁的兒子不理會母親,逕自說了下去:
「柯南.道爾跟克莉絲蒂我也喜歡,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一個叫勞倫斯.山德斯(LAWRENCE SANDERS)的作家,你們知道嗎?」
「夏洛克.福爾摩斯,還有白羅探長,他們的記憶力都很好呢。」小加代說。
「我媽一直很後悔,覺得我哥會這麼早死,是她勉強我哥去打棒球的緣故。所以我哥過世之後,不管是球具、球衣、釘鞋,只要是跟棒球有關的東西,她全都燒掉了。」
省一笑了。意外地,那是職業級——至少是半職業級的人對外行人露出的善意微笑。
「我才剛回來而已,午安。」
「反光?」
小加代察覺到省一的窘境,拉拉我的項圈。省一明顯地鬆了一口氣,用力點頭。
克彥夾雜在一群小孩當中,淳一和山瀨浩也在裡面。耐穿、褪色的球衣上縫著背號,眾人四處蹦蹦跳跳、投球、奔跑。他們面對鏡頭,比劃著現在和過去通用的V字勝利手勢。歡呼聲此起彼落,溢出畫面。
「喏,這裡!」
「怎麼有人這麼沒良心!是什麼人?」
另一個小孩從長椅後伸出手來,從山瀨浩手中接過水壺。浩手中把玩著棒球。淳一開始練習揮棒。
省一比劃的手在畫面投下陰影,他指出的「結城」頭髮很短,穿著輕便的運動服,看起來並不寒酸。
「有這回事嗎?」
省一搖頭:
「沒有那樣的人耶。而且,這些人裡頭沒有人臉上有傷痕啊。」
「我家或許也有這卷帶子。」進也盯著畫面說。
「啊」的一聲驚呼傳來。我們趕了過去。
省一撫摸自己沒有肌肉的手臂,低聲呢喃。
他似乎從小加代和進也的表情判斷出答案,省一愉快地繼續說下去:
「不,我們也正在調查這件事。請問你有任何線索嗎?」
「嗯,不過是很久以前了。」
「可是他才剛回來,馬上就打道回府了。所以媽才說他是『奇怪的傢伙』。」
「最近來訪的人裡,有沒有可疑的人呢?」
然後他對進也笑了:
小加代措詞慎重地詢問:
「這說明未免也太具體了吧?」進也驚愕地小聲呢喃。
此時,八重子呼喚他們,說錄影帶準備好了。
「經你這麼一說,真的耶。」省一擦擦眼鏡,重新戴好後又看了一次。「唔,我哥的眼睛不是那種顏色,他的眼睛是日本人常見的,就跟圍棋的黑子一樣烏黑。」
他規規矩矩地垂下修剪整齊的頭行禮。小加代和進也不禁也跟著鄭重回禮。
她又開始回想。這段期間,小加代把她唸出口的名字,和從諸岡先生那拿到的町內會棒球隊成員名單比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做上記號。根據名單上的名字,「伊勢」是當時的總教練,「保谷」偶爾會過來指導孩童,兩人都是町內會的成人業餘棒球隊成員。
「應該在這裡的。因為他一直要求……看起來很誠懇,我被他感動,才給他看了。可是不見了。這種東西不可能自己不見的……」
進也一副忸怩不安的樣子。進也討厭感傷,最受不了這種令人難為情的場面,這樣的他竟然默不作聲的,實在難得。
「不清楚。」省一回答得意外乾脆。「我哥過世之後,醫生曾要求解剖查出死因,可是我爸媽不肯,所以……」
「哎呀,對不起,你怕狗嗎?」
克彥則在休息區前專心練習投球,小小的背部上下活動著。可能是背號的縫線綻開了,風一吹,號碼布就隨風擺動。從畫面外走進來的山瀨浩,一個人在休息區的長椅上伸直雙腿坐下,拿起一個裝有飲料、附有吸管的塑膠水壺。半透明的水壺裡,裝了半滿的液體搖晃著。
小加代激動地探出身子問道,省一冷靜地回答:
「真的嗎?」
省一倒回畫面。那是仰起身體再放鬆的運動。彼此拉著手,像拱橋一樣——
「最初,他常抱怨東西吞不下去。那時我們睡在同一間房,早上起床,發現我哥的枕頭套被口水沾得濕答答的。沒過多久,他的手腳就開始顫抖——病情惡化得非常快。」
「可是,如果是這個『結城』來拜訪的話,我哥應該馬上就會認出他了不是嗎?何必用『自稱宗田淳一的人』這種拐彎抹角的說法呢?」
「什麼東西不見了?」
「你的記憶力可是超乎常人啊!」進也一臉看到外星人的模樣。「不是有書叫什麼《超級記憶術》的,你該不會是把那種書當成點心在啃啊?」
「你看過嗎?」
省一點頭:
她尋思了一陣子之後,彎著手指數了起來。
帶子才剛播放沒多久,八重子就開始流淚了。透過人類的發明看見歷歷在目的過去,或許是一種殘酷的利刃。有時候我會想:人類創造出來的東西裡,有一半是用於解決另一半造成的麻煩上。目睹過去,心亂如麻,無法成眠,於是得求助於精神安定劑。
八重子用力抓著圍裙,皺眉說道:
進也「咦」了一聲:
「對不起。小學時我被附近的狗咬傷過小腿,後來只要狗一靠近,傷口就隱隱作痛。雖然腦袋明白不用擔心,但是小腿是沒有理性的。」
「也對。正因如此,這中間的含義才耐人尋味。」
「後來府上有沒有東西遺失?」
「線索這麼少,根本無從找起嘛。」
「喏,車站附近不是常有那種把賽馬報塞在後褲袋,喝著杯裝酒晃蕩的歐吉桑嗎?他的外表就像那樣。身上的襯衫都褪色了,長褲雖然燙過,卻薄亮亮的,只是跪坐個三十分鐘,就變得皺巴巴。外套很薄,沒有鋪綿,不是那種一般人過了十一月半還在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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