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正最後述說

他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蓮見父女。
「無法完全代謝的銅,首先會累積在肝臟。等到肝臟也無法負荷,便會混入血液,流進銅容易蓄積的器官,其中之一就是角膜。到了銅累積在角膜的階段時,便會出現一種叫做『凱撒.佛萊雪環(KAYSER─FLEISCHERRING)』的色素沉澱現象。」
所長直直地望著木原的臉這麼問,木原艱難地縮起下巴點頭,傷口上的血已經凝固了。
沒有人提得起勁說明,最後是小加代接下了這個任務。
木原別開視線。
「在NO.8的投藥實驗中被利用的孩子們,他們也是數據。和內子一樣,只是風險之一。不管他們為此多麼痛苦,以巨視觀察的人,仍無視於他們的存在。他們不過是一群倒霉的人罷了。我漸漸無法忍受這種事,把自己曾經嘗過的痛苦施加在別人身上,身為這個組織的一員,我也成了加害者。我也可以說服自己,說這不是我的責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無能為力。但是我不想這麼做。我打算設法從結城手裡拿回他所搜集的資料和證據,舉發這件事。」
「我也有一個條件。到時請把美穗也一起帶來,請把那孩子還給我。我受夠這種事了!我不幹了!只要把美穗還給我,我會和孩子兩個人躲到你們看不見的地方,不會告訴任何人任何事,忘掉這事過日子。我的要求只有這樣。」
那就是銅的代謝。——木原緩緩地說明。
「太過分了……」小系摀住了臉。
木原再一次拿起話筒。
電話響了,我們在距離倉庫最近的一個公共電話旁。雨勢已經轉小,但是氣溫很低,就算進也跟所長從兩旁扶著,木原還是搖搖晃晃,臉色蒼白。
她的表情很陰沉。
要求很簡潔。
「有那種病嗎?」
「我從參與這件事的某位女士那裡聽說,NO.8是種很美麗的藥。她說它的顏色有如硫酸銅溶液般美麗,實在諷刺。」
「要是我被交給警方,我也只好和盤托出了,我已經束手無策了。這樣一來,這些人的話跟我的說詞兩相對照,警方絕對會採取行動。不管怎樣,我的話等於是內部告發啊!」
「威脅你,要你幫忙的那些人在哪裡?你真的不知道嗎?」
掛斷電話後,進也長嘆了一口氣。
「人的身體需要鐵和銅、鋅等金屬。雖然需要量極微,卻不可或缺。人體會將多餘的、不必要的量排出體外,而NO.8則妨礙了代謝銅的自然機制,無法被排出的銅累積在體內,便引發了中毒症狀。」
「我哥什麼都不知道啊!」進也忍無可忍地大吼。「他是受害者啊!可是為什麼被騙著喝下那種藥,會對我哥不利?」
沒錯——我心想。你們兄弟倆真是一個樣。
沉默降臨。小加代的手錶指針指在距離兩點還有一小時的地方。
「我哥才不是hetubook.com.com那種會屈從威脅的人。」進也瞪著車底說。「他絕對不是那種人。」
「雖然說這種話,但是我對自己過去的工作以及大同製藥,並非沒有一絲驕傲。就像人類一樣,組織會做好事,也會做壞事。大同製藥也是個製造小兒麻痺疫苗、研發流感預防疫苗的公司。重要的是,有錯就要承認,不要隱瞞。還要不餘遺力,把因為過錯而造成的犧牲控制到最小。」
對方似乎在電話另一頭說話安撫,木原激動地搖著頭:
他只說了這些,就閉口不語,望向外面。
然後,木原開始述說了。
進也用力抬起木原的肩膀,木原痛得皺起眉頭。
木原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似地發表了以下言論:「我一直想辦法拿到在美國發表的那篇研究報告,卻無法辦到。只是——」
結果,對方似乎答應了。進也在最後總結:
對方滔滔不絕了五分鐘左右,進也把話筒從耳邊拿開,對著小加代,用手指在太陽穴旁邊轉圈圈。
「為什麼會這樣……」
木原似乎連撥號都很困難,小加代接過電話替他撥號。
如果可能,我也想這麼做。但是「完美的藍」這句話在我的腦中迴響,尋求它應有的答案。完美的藍……
很長一段時間,木原都沒有回應。那看起來不像是因為迷惘,而是在尋找適當的措詞。終於開口的時候,他謹慎地選擇措詞:「不只是這樣。」他對小系溫柔地微笑。「我的妻子三年前過世了。她駕駛的自排車失控,撞上了卡車。」
「你為什麼背叛他們?被結城勒索時,你是大同製藥的人,現在為什麼想救我們?」
「對毫不知情的孩子們——」
「那些人想要假我的手殺掉你們,好讓我不敢揭發事實,所以抓住了我的女兒美穗當人質。他們不讓我知道他們在哪,就算發生萬一,我也不能通知警方救出美穗。諸岡先生應該也在那裡,不會錯的。」
我諮詢的律師不斷地說服我,說這場官司會很難打。——木原接著說。
他說是風險。——木原握緊拳頭。
因為下巴受傷的關係,他的話聽起來像「偶被哈們花了」。對方一次一次反問,隨著談話進行,我漸漸瞭解這不單單是因為對方聽不清楚的緣故。
小系開口,她的手在膝上扭擰著。在木原開口回答她問題之前,小加代問了:
「因為腦部被侵襲,所以會產生神經障礙。流口水、吞嚥困難、口齒不清。手會發抖,步行困難,甚至就此臥床不起。」
「只是什麼?」
「NO.8的副作用,具體來說會怎麼樣?」
按完號碼,等待。不久,可能是對方接聽了,木原的表情緊繃起來。
「有幾個人?」進也低聲問。「大同製藥總共讓多少孩子服下那種藥hetubook.com.com?」
進也背過身子。小加代不理會,繼續說下去:
「結城先與克彥和他的父母接觸……又從克彥那知道山瀨浩這個人。克彥聽了結城的話,一定馬上聯想到山瀨。他手裡有山瀨寫的恐嚇信。他知道他發現了讓山瀨不得不以那種悲慘方式放棄棒球的真正原因。」
然後,我——木原沉重地說。
「若能夠在這個階段發現,病患還有救。這種遺傳病既無法預防,也無法治療,不過只要讓累積的銅排出體外就行了,因此是有對症療法的。就像腎臟病患者接受洗腎一樣,病患可以終身仰賴藥物代謝出自己無法代謝的銅活下來。」
「內子死了。那是風險。只不過是經過計算的、危險率之一罷了,只是數據罷了。沒有人有責任,內子的生命不過是個數字。我們一家人,只是年表的記述與記述之間的空白而已。」
「NO.8這個名字,是大同製藥為這個藥物取的暫稱,只是依照開發順序的編碼。但是我查到,它在美國業界有另一個名字,不過也只是俗稱,據說因為這種藥呈現非常美麗的藍色,才這樣取名的。它叫做PERFECTBLUE——『完美的藍』。」
的確,有許多球迷在為克彥加油——小加代以強硬的語氣繼續說。
「……投藥實驗。」
「你們明白了吧?為什麼美國的研究報告一指出NO.8有危險的副作用,大同製藥就立刻中止實驗,擺出若無其事、事不關己的態度。因為銅的蓄積引發的疾病本來就很難發現,現在日本的家庭醫師,如果遇到上述症狀的病患,究竟有多少人能夠馬上聯想到『凱撒.佛萊雪環』的可能性?我很懷疑。不僅如此,就算獨具慧眼的醫師發現了銅蓄積現象,還有一層『遺傳病』的偽裝。任誰都不會聯想到這是五年前只在學會發表過一次、從此被人遺忘的藥物的副作用吧。還有,什麼藥物都一樣,副作用這種東西,不一定會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NO.8也是。出現近乎危險副作用的機率是百分之一,也就是一百人裡面只有一個。有人注意到應該極為罕見的遺傳病頻繁出現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只是,有一個可以早期發現的依據。——木原指向自己的眼睛。
「這一切的元兇。」木原的語氣像是在詛咒。「想要不弄髒自己的手,解決一切的傢伙。」
「一般很難在這個階段就診斷出來,除非病情進一步惡化,直到另一個容易累積銅的器官——腦部遭到侵襲前,是很難發現的。不,就算惡化到這種程度,出現症狀,還是很容易被誤判為其他疾病或者是精神病。」
說明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所長坐在駕駛座,偶爾看地圖確認路線,一股腦兒往工業區開去。我們坐在後座,傾聽木原的話。
木原端正姿勢。
「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哪一方才是對的?」進也敲打車窗。「那根本就是偏見,我哥想做的事才是正確的。我哥想要挺身對抗,他就是這種人。」
「正因如此,對結城來說,他們兩個成了礙事者。」小加代望向進也的背。「諸岡先生知道一切,即使如此他還是三緘其口,不告訴我們全部,只想找出自稱『宗田』的人。這種做法除了想要私下了結,別無可能。」
小加代摩擦著手臂低喃,她起了雞皮疙瘩。
「或許他以前在大同製藥的球場工作時,看到了什麼。宗田淳一死去,孩子們離散各地後,他又因為某種契機聯想到的吧。」小加代說。「他的目標是成為物理治療師,閱讀禁藥檢驗試劑文獻的可能性很高。接下來就是積極地向借用大同製藥的設施、接受大同製藥援助的運動俱樂部和隊伍打聽吧。」
最後,木原笑了一下。
「已經夠了。」
「聽到了沒?你們最好不要對我爸出手。殺人未遂跟殺人,判的刑可是完全不一樣!」
「因為他服下的是其中一種肌肉增強劑……」
我想起宗田淳一發出棕褐色光芒的眼睛。
「所以他才會被殺。」木原呢喃。「殺害令兄,再偽裝成是那個叫山瀨浩的少年所為的,應該是結城吧,這一點不會錯。因為克彥不屈從勒索,就算摻雜對自己不利的因素在內,也想要揭發這件事,所以結城不得不殺了他。結城搞錯勒索的對象了。」
「我也被抓了。沒錯,反過來被他們抓住了。」
等到話筒另一端安靜下來,進也不疾不徐地開口:
「——一百零八人。這份名單大同製藥已經銷毀了,結城手上的資料是他自己調查出來的,現在應該也被處理掉了。」
「沒錯,他的情況,就被視為是交通意外的後遺症。」
「沒錯。蓮見事務所的調查員比植田預想的更厲害……事情演變成我無法處理的狀況了。」
「山瀨浩——?」
發生這次的事件時——半晌之後,木原總算繼續說下去。
「辛苦你了。可是不先這麼做的話,令尊他們會有危險。」小加代說。
「有的。據說是父母雙方的染色體都有異常時才會出現的遺傳病,非常罕見,而且很難診斷出來。天生擁有這種遺傳體質的人,從出生開始,銅就毫不留情地逐漸蓄積在體內。但是中毒症狀什麼時候會發生,沒有人知道。除非發病,否則很難早期發現。這種病相當棘手。」
「那,這通電話是打給誰的?」進也問。
「他怎麼發現的呢?」小系問。
所謂禽獸不如,指的就是做出這種事的人。——宮本刑警曾經這麼說。此刻如果可能,我也想說這句話。不過,我對「禽獸」兩個字還是有點意見。人類總是毫不在乎地說什麼狗畜牲,但是別說我們犬族,動物們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
又靜默了一陣子。小加代望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進也,進也則無言地聳聳肩。
「專務,是我,聽得出來嗎?我是木原。」
「可是,為什麼不只克彥,連山瀨都……?」
進也呢喃,木原點頭。
他的聲音聽來朦朧,似乎不全是因為受傷的緣故。
「好嗎?請你冷靜聽我說,他們死了,他們,植田涼子的同伴。沒錯,兩個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已。」
「山瀨正是為NO.8副作用所苦的孩子。」小系說。
聽到小加代的聲音,木原抬起浮腫的臉。
「瞭解了嗎?要是不滿意這場交易,我們也無所謂,只會帶木原先生去警署而已。我哥的事要是因此曝光,噯,那也沒辦法了。既然事情演變成這樣,也只有忍耐了。但是,你們沒有選擇的餘地,也沒有時間考慮。是要妥協,接受我們的要求,還是一敗塗地?哪一邊?」
「要在一頭霧水的狀況下撒謊,還真累人呢。」
完美的藍。我忍不住站了起來,小加代吃驚地轉頭看我,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脖子。
「不過,我有一個妥協方案。你要聽嗎?」
此時,進也搶過話筒。所長跟小加代支撐住就要倒下的木原。
時間指向凌晨一點半。
「一開始我只是害怕不已,覺得我只是無辜的第三者。但是,隨著逐漸瞭解公司被勒索的原因,我的心境改變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NO.8是能檢驗出肌肉增強劑的劃時代新藥,它會影響人體的新陳代謝,某種意義上,是藉由異常地促進代謝,才能檢驗出極微量的藥物。但是,它有時卻會妨礙到人體原有的一般代謝。」
「世人總是自私的。會擅自解釋五年前服下的肌肉增強劑,對克彥的投手經歷究竟帶來什麼影響,就算有專家出面說明它與克彥的成績無關,能否讓社會大眾信服,我覺得很難說。」
「時間是凌晨兩點整,地點是晴海的工業區。你們知道我哥的屍體被發現的地方嗎?不知道的話自己去查。我們就約在那裡。」
「但是你想想,也有像明星高中那種人。那些人一定會像立了大功,喜孜孜地利用這件事。搞不好克彥一生都必須與棒球——不,與所有運動斷絕關係。」
「我們已經沒有話要問你了。」小加代靜靜地說。
木原的額頭開始滲出汗水,小加代伸手幫他擦汗。
「他說,官司可能會拖上很久。我回答說,沒關係。他說,會花很多錢。我說,我不在乎。正式提訴的話,對方也會認真起來。而且,也有夫人操控失誤的可能性,最後只會演變成互揭瘡疤,眼睜睜地斷送你的後半生而已。和對方和解,拿個慰問金,忘掉這件事吧。是夫人運氣不好,對汽車公司來說,這種意外只是風險之一罷了。——律師這麼說。」
對方好像滔滔不絕地在說什麼,木原默默地聆聽著。中間有一度,他用力閉上了眼睛。
「會出現什麼樣的症狀?」小系發www.hetubook.com.com問。我想我猜得到答案。
木原拚命地說:「你瞭解嗎?我們太貿然行事了。這些人的確在找結城,但是他們不曉得實驗的事,甚至連結城勒索諸岡克彥也一無所知。是真的。他們已經氣瘋了。」
「那麼,請你再上車一次吧,麻煩你在路上說明了。」
對方又說了什麼,木原打斷他:「我不知道諸岡先生說了什麼。總之,這些人完全不知情,也不曉得我們牽涉在裡面。你瞭解這個意思嗎?這些人說要把我帶到警署。」
「我已經不想聽了。只要留在這些人身邊,我就會被帶去警署。那樣的話,美穗也不可能平安無事。那麼,我回去你們那裡的話又會如何?我跟美穗還是一樣會被殺掉。不,我也不是傻子,不可能連這點事都想不到。所以,要是你們不肯把美穗還我,這次我會依自己的意志到警署去,這些人想必也不會阻止我。你瞭解了嗎?瞭解我跟這些人的要求了嗎?」
「因為他是最早被牽連的人啊!」小系插嘴說道。「今天也是因為他女兒被抓去當人質,他才不得不加入吧?要不是這樣,他才不會做出這種事,對吧?」
「人一生氣就會變白癡。」
「木原先生。請你告訴我一件事。」
「因為木原先生的關係,我們總算瞭解狀況了。你們真是過分呢,結城也讓人火大。我爸一直沒告訴我們被結城勒索的事,大概是覺得如果這事曝光,會影響到我哥的名譽,所以才想偷偷找出結城,把他收拾掉。我也贊成這麼做。所以你們只要把我爸送回來,我們就收手。既然你們已經幫忙收拾了結城,也就夠了。你們把結城的資料銷毀了吧?如此一來,只要木原先生不說,你們就穩如泰山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雖然聲音聽起來很開朗,進也的表情卻一點都不可喜可賀。
「那個時候,自排車的事故頻傳,演變成重大的社會問題,內子的事件也是其中之一。我想過要控告汽車公司,讓他們負起責任。我妻子的屍體血肉模糊得根本認不出是她,汽車公司的人卻推說原因是電腦的指令失誤,這叫人怎能接受?說什麼都市裡充滿了各種電磁波,其中一種偶然在那一天傳進內子駕駛的車內,影響了IC回路。內子因為這樣死去,卻沒有任何人負起責任。這實在太過分了!」
「不曉得。副作用大多都是發生之後才能探究原因,我只是營業部門的人,對研究完全外行。但是我聽說,有可能是因為NO.8太過急遽地引發激烈的代謝作用,打亂了複雜且微妙的人體代謝平衡。而且原本就有因為無法代謝銅,或是代謝銅的能力太弱,而引發慢性中毒的病症存在。」
只是——木原搖頭。
「我要跟我爸談談。」進也的聲音雖小,卻很堅決。「我必須告訴他,沒有說出實情是錯的,我哥也不希望他這樣做。不管要花多久的時間,我都要他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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