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系吉的戀情

「我經常路過這兒,以前在這兒也過過熟人,彼此會打招呼,就是那個焊工竹藏先生,你記得他嗎?他去過我們的澡堂。」
系吉認為自己探觸到了殺嬰之謎的線索。不過是幾句話,竟然就氣成這樣,只能說這裡頭一定有文章。
「可是,葵屋夫婦明明知道殺嬰的事,不也故意隱瞞了嗎?怎麼可能說出來。」
「系吉先生,你愛上那個阿時姑娘了吧。」
「怎麼可能。只是,梶屋先生是這一帶的角頭。偶爾請他吃吃也是沒辦法的事吧。話說回來,系吉先生,你特地來一趟,但今天幾乎全賣光了,沒剩什麼好東西,豬助先生也回去了……這樣的話……」
「我只知道,親子之間有各種問題,我頂多知道這樣而已。裡頭有各種旁人無法理解的複雜和辛酸。也許真的有父母殺死孩子或丟棄孩子的情況吧。」
勝藏說完,低聲笑著。當然,他是在嘲諷系吉。勝藏看似相當醉了。如他所說的,他搖搖擺擺地從凳子站了起來,既沒打招呼也沒付錢,就這樣信步走在夜裡。
老闆說完便不再理會系吉,自顧自地準備收攤。
而且,由於系吉每天在油菜花田走動,所以經常挨附近那個可怕女人的怒罵。這戶在油菜花田旁的人家似乎是做糊油紙傘的工作,一靠近便可以聞到漿糊的味道,在這種俗稱油菜花的梅雨季,女人總是顯得十分忙碌;聽說她叫阿幸。
「所以她看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時,才會將自身的事與竹藏夫婦嬰兒的事混淆一起吧……」
系吉沒見阿時便回去了。要是見了面與她說話,恐怕又會相信她說的事,系吉很怕這一點。然而更令系吉害怕的是,仔細看著阿時的眼眸,會發現她那瘋狂的眼神。
葵屋主人又說,今元大雜院的竹藏夫婦殺嬰也確有其事。
果然不出所料,阿幸對這事很感興趣,態度突然變得和善,請系吉進泥地,並端出已經沒有味道的茶。
老闆有趣地望著像小孩鼓起雙頰的系吉。不一會兒,他便收起笑容,低聲說道:
系吉也動了些腦筋。阿幸家現在的模樣,看來是火災後臨時修補的。於是系吉決定試著告訴她,要幫她解決那些長短不一的難看板牆。
「眼神很可疑。」
「你知道他們把孩子送去哪裡嗎?」
「為什麼?你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竹藏先生家的嬰兒,難道連提都不能提嗎?」
系吉坦白說出自己的身分,還有些誇張地說這是公務。葵屋夫婦頓時臉色變得蒼白,請系吉到榻榻米房,面對面坐下。系吉向這對夫婦說明一切經過,然後問他們m•hetubook.com•com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初他是去找阿時。他進到舖子對她的父母說明來意,他們說女兒目前無法與人見面,又說,明明有病在身還在外面遊蕩,因此派人陪在她身邊,讓她躺著休息。
雖然阿時在鬼門關前被救了回來,但是她卻失常了。之後,她便一直處於夢幻和現實之間。阿時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其實心裡充滿了黑暗冰冷的河水——她仍停留在嬰兒死去的那個河底。
「為了自己愛上的姑娘,任何事都肯做……就男人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
「這……」
由於系吉低著頭,所以不知這老闆臉上有何表情,但接下來的話令系吉大吃一驚,當他抬起頭時,只見老闆背對著系吉。
「去見阿時姑娘的父母。」
系吉很想向這個自認為是油菜花田看守人的阿幸打聽消息。畢竟是鄰家,她或許會知道大雜院的事。可是,阿幸非常冷漠,簡直無法靠近。
系吉往富岡橋橋畔走去。
系吉垂頭喪氣地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竟來到了相生町。
「是油菜花寺院。」阿時的母親邊哭邊說。「那寺院境內開滿了油菜花,所以村人都這樣稱呼。剛好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阿時投河的堤防上也開滿了漂亮的油菜花。」
阿時偷偷和男人幽會,之後懷孕了。男人一知道這事,很快便不見了人影。這種情節雖然常見,卻不會因為常見,悲劇就減低了。
「阿幸大嬸,老實說,我在澡堂工作,必須到處收集燃料。說是燃料,其中也有些乾淨的木材。所以呢,你們家那面牆,我每次路過時總是很在意,實在太難看了。我可以幫你找些合適的木材,但是你能不能把那些修補的木板當燃料賣我?」
殺嬰確有其事,大雜院的居民自不在話下,連附近的人也知道,例如阿幸。然而,大家都隱瞞事實,為的是要袒護竹藏這對夫妻……。
「是油菜花年糕,在米粉年糕裡點綴一些油菜花蔥。還有點甜,系吉先生喜歡吃甜點吧?麻煩你也分給頭子家的頭子娘。」
「向頭子道歉不就好了?頭子一定會原諒你。」
「可是那個殺嬰的事我不能不管。」
就在這個時候,系吉暗吃一驚。
不久,老闆站起身,遞給系吉一包小小的東西。
系吉睜大雙眼,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臉紅了。
「那應該是在他得肺病之前吧。」
「你帶回去吧。」
系吉造訪了葵屋。
「那,我給你泡杯茶吧。」
但是,沏好茶的老闆,輕輕地將茶杯擱在系吉面前,微笑地說道:
「嗯https://m.hetubook.com.com……」阿幸雖然點著頭,卻又一副猶豫的樣子。「的確。」
「對了、對了,過幾天或許可以買到鯛魚片酸醋漬,接下來我打算用那個做圓壽司。先告訴你一聲,到時候你來嚐嚐,和頭子一起來。」
「沒必要躲開吧。」勝藏聲音嘶啞地說。「我正要走,頭子。」
來到可以看到攤販凳子的距離時,系吉發現有個客人面對著豆皮壽司老闆馱著背喝酒。這名客人材身魁梧、側臉也顯得粗獷,而且身上穿的是華麗的花紋棉襖……
「別這麼說嘛。我到底做了什麼?」
「是管理人幫他們找的嗎?」
「做什麼?沒做什麼啊。」
自從她親手殺死自己的嬰兒以來——父親小聲地補了這一句。
阿幸狠狠地瞪著系吉:「你問這個做什麼?」
「竹藏和阿幸帶走了。那兒什麼也沒有。」
老闆瘦削的肩膀微微垂了下來,接著,他緩緩地說:
「啊,有啊。因為管理人是同一個,不過現在換人了。」
系吉突然想哭,咬著下唇強忍著。
系吉又說錯話了。阿幸怒不可遏。
(啊,所以是油菜花。)
系吉朝橋那方邊小跑步邊想,雖是擺到半夜的攤子,但現在這個時間應該沒人了吧。因為已經快到丑時三刻(凌晨兩點)。之前因為系吉一直東想西想,才會拖到這個時候,害得他一路上被每個町門衛問系吉先生怎麼了?
接著,阿時的父親表情凝重地說:
「真漂亮。」茂七對著系吉說道。
「今元那地主好像也很拮据,大概一時也沒辦法蓋新大雜院吧。」
「哪一件?」
「沒關係,什麼都不用。我不是來吃東西,是想和你聊聊。」
「頭子?」
茂七站在油菜花田前,刺眼般地瞇著眼睛望著一片黃色的花海。
老闆蹲在攤子後面不知在忙什麼,有一會兒,靜默無聲。
「老闆……」系吉發出連自己都覺得窩囊的聲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你提到竹藏先生家的嬰兒,是不是有什麼企圖?」
「並不是因為……」
事情大約發生在兩年前。長得標致又性情溫和的葵屋姑娘,很多人因她慕名而來,但是這姑娘,出乎意料地有了情人。那情人正是葵屋的客人,看上去像個商人,但在熟悉世故的主人夫婦眼裡,一看就知道不能掉以輕心。可是,阿時看不到男人這個危險的部分,父母對她的勸阻,在戀愛中​​的人是和*圖*書聽不進去的。
「誰說嬰兒死了?我不相信。」甚至有人如此一笑置之,接著用懷疑的眼神看著系吉。「你查這個做什麼?」
「有一點。」
系吉滔滔不絕地說道。關於如何在短短的時間裡將事情有條不紊地說出來,系吉在茂七底下已經受過訓練。
雖然勝藏誰也不怕,奇怪的是,他似乎只在這攤販老闆的面前抬不起頭來,而且也沒有向老闆索取場地費。茂七頭子認為,這其中或許也有隱情,這一點系吉當然也知道。
「可是老闆,你不是經常和我們家頭子討論案情嗎?」
這豆皮壽司攤老闆的身分至今不明。茂七頭子曾說,那人以前是武士,還說,可能有什麼隱情。可是,這麼可疑的人物,頭子卻經常來老闆這兒,而且也會聊起案子的事,似乎對他非常信賴。
「現在這樣比較好,光線很好。」阿幸指著舖滿狹窄榻榻米房的正在曝曬的油紙傘。「對我可是幫了大忙。」
不過,當系吉熄了澡堂爐灶的火,發呆地對著餘溫取暖時,他突然靈機一動,不是還有一個可以談話的對象嗎!
「表面上看來的確是這樣,但是她已經失常了。」
系吉花了幾天調查今元大雜院附近。這可不是輕鬆的工作。
老闆輕輕一笑地說:「殺嬰的事,我沒法下判斷。」
「一切就如阿時所說的那樣。我們和大雜院的居民都很同情竹藏夫婦,所以才隱瞞這件事。這事回向院頭子都知道。」
老闆不停地眨巴著眼睛。「原來如此……」
「本以為她最近有點穩定下來……原來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真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
「是嗎?總覺得你很可疑。」
系吉點著頭。此時此刻,他也只能點頭而已。
「這不是系吉先生嗎?晚上好。」
那晚——系吉不知如何是好。
看來還是回去好了,系吉打算往回走,沒想到這時有人喊住他。
「沒那回事啊!」
「我們沒讓那孩子看到嬰兒的屍體和骨灰。她那樣子根本就無法讓她看。當時她瘋了似地尋找已經死去的嬰兒。她完全瘋了,最後竟然說,是不是阿爸和阿母把嬰兒殺死了,是不是殺了之後埋在哪個地方。她的身心都不見好轉,一想到她可能會這麼死去,就覺得很可憐。」
系吉說完喝著熱茶時,老闆又開始泡壺新茶,但是依然保持靜默。系吉忍不住問道:
「老闆,你覺得呢?我的看法錯了嗎?」
以前遇到這種情況,只要跑到茂七頭子家就行了,但是現在卻不能這樣。明明已經知道自己的懷疑似乎是對的,明明已經知道可以相信阿時說的和_圖_書是真的,卻沒有對象可以談。
「他不忍心抓他們,高抬貴手佯裝不知,所以他一聽就知道阿時的話是編造出來的。老實說,最近頭子也來通知我們,說阿時在外面亂說話,要我們注意一點。那時,我們也告訴頭子家裡這不為人知的事……」
而這兩個人竟然在一起喝酒……。
老闆的意思是要他今晚回去吧。
「應該吧。可是,你不覺得寂寞嗎?大雜院的人都走光了。」
「我女兒腦筋有點問題。」
粉紅色燈籠隨風搖擺。看來,今晚豆皮壽司老闆出來做生意了。系吉高興得加快腳步。
「怎麼可能嘛。」
(頭子常說,擅於聽別人說話的人,多半是傑出的人。)
「阿幸大嬸,那嬰兒是不是被殺了?」
攤販老闆正望著這邊,臉上浮現親切的笑容。勝藏也跟著轉過他那顆大頭,瞪著系吉。
以前的居民早已分散各處,光是打聽他們現在的住處就很費工夫。儘管很幸運地能與他們見面問了話,但是他們不是說與竹藏沒來往,就是說那嬰兒送人了,結果什麼也沒查到。
老闆仍是和藹的眼神,搖著頭笑道:
「對、對,實在太可憐了,害他們不得不把孩子送人。」
老闆巧妙地岔開勝藏的話題,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系吉點頭說:
系吉忍不住說:「這我也知道。我就是被父母丟棄的孩子。」
「你給我出去!」
「我真糊塗,差點上了你的當。你以後不要在我家附近閒晃。」
令人驚訝的是,當系吉提起油菜花田的事,阿時的母親馬上哭了起來,任憑丈夫怎麼勸慰,她也難忍哭泣。
「沒討論過啊。我沒那種腦筋。」
「話又說回來,阿幸大嬸,當時你和今元大雜院的人有來往嗎?」
自從被男人拋棄,阿時便成了半個病人,生產時更是嚴重的難產。阿時產後益發虛弱,躺在床上不吃半點東西,終日哭泣。最後趁寺院的人稍一分心,阿時抱著孩子投河自盡。雖然阿時在千鈞一髮之際被救了回來,孩子卻死了。小小的骨骸裝進骨灰罈,存放在那個寺院裡。
黑江町租船旅館「梶屋」主人勝藏,是當地的角頭。根據茂七頭子的說法,無論什麼地方都有毒蟲、毒蛇那一類的人,要是不得不養一條的話,最好養也可以是良藥的蝮蛇,頭子對勝藏的評價正是這種蝮蛇。
系吉話還沒說完就被趕出門。門使勁地關上,由於用力過猛幾乎彈了回來,在那一瞬間從縫隙中所看到的阿幸氣得滿臉通紅,但卻又看似非常害怕的樣子。
系吉想起日道的話和_圖_書
阿時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也無法接受自己親手殺死嬰兒的事實。
老闆輕輕揚起眉毛,一副很意外的樣子。不過,那也是一瞬間而已。
系吉盡量討好她,與她閒聊一番。系吉用「那火災實在很慘」的話套她,阿幸也很起勁地說了許多有關火災的事。她獨自撫養四個孩子,平時似乎沒有什麼聊天的對象。
「不知道。」
系吉那老老實實的慌張模樣,令阿幸益發起疑。她態度大變,準備將系吉趕出泥地。
系吉跑向攤販。「勝藏那傢伙,不付錢就想走人。」
老闆依舊掛著親切的笑容。「沒關係,今晚是我請客。」
系吉緊張起來。沒想到這女人如此敏感。
老闆也坐了下來,將攤子上的東西挪到一旁,雙手擱在上面,幾乎不插嘴回應,只是靜靜地聽系吉把話說完。系吉邊說腦子裡邊閃過這樣的想法,這老闆果然不是普通的攤販。
「不過,已經長這麼高,太老了不能做涼拌。」茂七拍了一下系吉的肩膀說:「聽說今晚是油菜花飯。走吧,回家去。」
不過,竹藏夫婦的嬰兒並沒有埋在地板下。
「既然你不能不管,我認為你該做的就只有一件。」
「老闆,你認識勝藏?」
兩人並肩同行。茂七望著前方,沉穩地說:「阿時總有一天會好轉。你盡量去安慰她、鼓勵她。」
系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今晚的系吉,已經失去了冷不防聽到這種事便能立即反應的機智。
「有沒有隱瞞,現在還不知道。不,隱瞞的到底是不是那件事也還不知道。」老闆像在說謎語似的。「你說阿時姑娘身體不好,但是她明明是個年輕姑娘,這一點教我很介意,你也順便問問葵屋夫婦吧。另外,好好想一想日道那孩子說的話。」
(哎呀,那不是梶屋勝藏嗎!)
茂七曾叮囑過,不准對那攤販老闆旁敲側擊,也不准對他東問西問的,又說,總有一天他會自己說出來。但是,現在因為那出乎意料的演變,令系吉忘了頭子的叮囑。
系吉不以為然地說:
葵屋夫婦顧忌著體面,左思右想之後,拜託葵屋菩提寺和尚照顧阿時。這寺院位於本所北邊押上村,阿時在那兒悄悄生下孩子,是個男嬰。
數天之前,系吉也和頭子來過這攤販一次。除了​​豆皮壽司,老闆還端出各種紅燒和烤魚料理,每道菜都好吃得沒話說。老闆雖不賣酒,但攤販一旁坐著個叫賣酒的老人豬助,賣的是以杯計價的酒,兩人配合得恰到好處。
「我不這麼認為。她說話的口吻、內容都非常正經。」
「老實說,我正在找被我丟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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