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系吉的戀情

不是有阿時嗎?一想到她,系吉的胸口便小鹿亂撞。可是,阿時心裡到底怎麼看系吉則完全不知。至少,系吉在這件事上如果無法達到阿時的期待,一切就免談了。
「那叔叔背你回去。」權三轉過身,背朝著日道,日道高興地趴了上去。
「很好吃的。」權三回答。
「系吉,這事到此為止。也不准你繼續管這件事。」
「可是這樣嬰兒不是太可憐了?」阿時噙著淚說道。「應該把遺骸挖出來,好好祭拜。殺死嬰兒的阿信應該接受刑罰。怎麼可以因為窮養不起就殺死嬰兒呢?太過分了。這可不是能夠坐視不管的事呀!」
系吉說完,阿時噙著淚點了好幾次頭。阿時已經相信我了,我不能背叛她。我是個男人。
系吉回到極樂澡堂,由於氣憤未消,他用力地刷洗洗澡場和木桶,之後才漸漸平靜下來,這才開始覺得恐怖;系吉握著稻草刷子的手在顫抖。
權三在系吉身邊蹲下,系吉背對著他說:「我和權三先生也到此為止。多謝你的照顧。」
系吉一臉不快。
阿時又說,這一連串的事是在葵屋聽到的。
「你還是快點……」
系吉對日道不熟,但聽過一些風聲。因此那時他也問茂七,日道真的具有靈力嗎?結果茂七罕見地含糊其詞回答:
「系先生,我啊,阿時那姑娘說的是真是假,我沒法判斷。也許是系先生這邊對,也許是頭子說得對。可是,最重要的不在於是真是假,應該是系先生到底想怎樣吧?」
「先別管這個,你快去看吧。」
聽完阿時的話,系吉趕忙跑回茂七家。茂七剛從外面回來,正在清洗沾滿春天塵土的腳,他邊換衣服邊聽系吉迫不及待地說著,好不容易在長火盆前面坐下,點上煙管時,他竟對挨著火盆探出身子的系吉一本正經地說:
系吉從未想過要離開茂七。他每次跟著頭子做事都感到很開心滿足,而且頭子娘是個好人,在頭子身邊一直過著愉快的日子。再說,離開茂七,等於是違背養父的遺言。
系吉蹲在洗澡場,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刷子滴落的水滴濡濕了他的小腿和腳。
「用這種方法大概會挨頭子罵,不過,反正系先生已經和頭子斷絕關係了,和-圖-書應該就可以吧。」權三笑道。「讓日道去靈視。」
「報酬呢……」
「他本人說真的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不行啊!會引起騷動。」
系吉聽得一頭霧水,不禁看著權三。可是權三卻蹲下來與日道的眼睛齊高,他說:
通靈小鬼日道是御船藏後面一家五穀批發商三好屋的長男,本名長助,今年十一歲,換句話說,他不是和尚也不是僧侶,而是個孩子。這孩子的感應力強得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還能預測未來,幫人驅邪,聲名遠傳到大川對面。
「那是胡說,是編造出來的。」回向院茂七篤定地說道。
「累了吧?」
阿時的父母聽完之後,安慰阿信,過去的事就忘了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嬰兒肯定不會怨自己的父母,並約好了絕不會說出去,阿信才離去。
「沒有嬰兒的骨骸嗎?」
「系吉先生,你還是聽頭子的話比較好。」
如今,可就是真正單獨一個人了。
「又沒人監視我。」日道露齒而笑。權三的那張圓臉也跟著笑。
不知是不是總算好了,日道又走到路邊,用另一隻手觸摸那些花。
「真的?」系吉也咻一聲地站了起來。「什麼方法?」
「系先生真體貼。」權三說完,衣服發出咻一聲地站起來。
「真是太可憐了。」日道說道。「是這樣嗎?」
「看到了。」日道回答得很乾脆。
日道瞇著眼睛凝視油菜花田。湊巧今天風大,即使拄著拐杖,日道那小小的身子,也隨著沙沙搖擺的油菜花一起搖晃。系吉暗暗地替日道捏把冷汗。
「頭子……」
「我說啊,你……」系吉不耐煩地說。「重要的事到底怎麼了?到底是看到了還是沒看到?」
「嗯。那件事要是真的,系先生,難道你想大老遠跑到行德,把殺死嬰兒的阿信抓起來嗎?聽說阿時姑娘認為阿信應該接受刑罰。」
「我想怎樣?」
「那個,不用了。反正回向院頭子帶了很多東西來探病。」日道微微歪著小小的頭說道。「可是系吉先生,聽說你為了這事和頭子吵架了。」
但是這日道,前些日子因靈視引發糾紛而身受重傷。聽說這幾天好不容易才能起床,卻因此事被茂七狠狠教訓一頓,所以最近已經不再收費幫人和圖書靈視了。
「你覺得呢?」系吉不禁望著權三。
「喂,系先生。」背後傳來喊叫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權三站在後面。
「你說得沒錯。但只有這一次和平常的系吉不一樣。」
「沒生孩子前,他們的生活本來就很拮据,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他們說反正這孩子大概也養不大,趁還沒取名字之前偷偷殺死,然後告訴大雜院鄰居,自己沒法養,送給熟人當養子。」
「不清楚……雖然好像有人認為有。」
茂七表情十分嚴肅。這位頭子的頑固程度是出了名的,大家甚至說他的頭比城牆還硬,但不像一般常見的老頑固那麼急躁,他很少不容分說就對系吉和權三痛斥一番。但是現在他竟然對系吉做出這種罕見的事來。
日道身上依舊到處纏著白布,並且散發藥膏味,他隻手拄著拐杖。那是一根多癤結實的拐杖,與小孩子的手極不相稱。日道今天不是穿平常跳神的白色服裝,而是與街上孩子一樣穿著直筒袖服。他沒帶任何人,只和權三一起信步走來。
權三緩緩地點頭:「有方法。」
「怎麼說都一樣。」
「好漂亮。」他發出孩子的歡呼聲。「回家後跟家人說說看,在院子裡也種些油菜花。」
「平常的你,會說你聽到什麼什麼消息,頭子您覺得怎樣?可是,這回不是,你一開始就說,不好了、不好了,那裡埋了個嬰兒……這樣,根本不是什麼耳尖,只是個阿呆。輕易相信別人說的話,沒法當捕吏。」
「怎麼可以這樣說?」
權三噗哧笑了出來。「你真老實。這正是系先生的優點。」
系吉心想,頭子是因為沒看到阿時那一副心碎,好似從傷口流出鮮血的悲傷哭泣的模樣,才會說阿時編造假話……。
又不能不管阿時。何況,不是已經對她許諾了嗎?是自己說要相信她、要幫她忙的。不能不守約。
系吉先是火冒三丈,接著又是驚訝不已,就系吉來說,這也是罕見的事。因為頭子一反常態,手下也就一反常態。
茂七依舊皺著眉頭,在火盆邊敲打煙管。「我不見她。」
權三看到系吉露出沒把握的神情,並沒有嘲笑他,反倒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縮​​回下巴。
「不知道。沒考慮這一點。」
「嗯,看了。」日道輕輕嘆和圖書了一口氣。「我看到殺死嬰兒的人。」
「不清楚?你不就是來看這個的嗎?」
「聽說你挨頭子罵了。」權三輕柔地說道。
日道受傷之前,茂​​七很討厭三好屋夫婦和日道這一家人,但是他最近對日道,也就是長助,似乎反倒心生同情。茂七也曾對著系吉發牢騷,說日道那父母不對。
「唉,別說得這麼無情。」權三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你和頭子吵架,也沒必要和我斷絕關係。那件事我聽頭子娘說了。」
「那小鬼到底知道了什麼?」
(男人嗎……)
權三說的正是請這個日道到油菜花田靈視。
「踩死了會被挨罵。」系吉這麼告訴日道,但日道仍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然後在中央的地方停下來。系吉想起第一次看到阿時,她就是站在那裡。
系吉起身衝出榻榻米房。頭子娘大概在紙門後都聽到了,系吉身後傳來頭子娘拚命呼喊的聲音,但他完全不理會,衝出門去。
「嬰兒骨骸?」
「真漂亮。」日道仰望著權三。「可是我討厭吃涼拌油菜。」
阿時說得頭頭是道。系吉聽完之後,送阿時回去時順便進去葵屋,他假裝是客人點了一碗清湯蕎麥麵,然後趁機問話,他說很久以前這兒不是有個女侍嗎?結果確定了今元大雜院叫阿信的女人的確在葵屋做過事,之後他才跑到茂七家。
權三果然如他所說的辦到了。三天後的下午,日道特地來到相生町的油菜花田。
「哪裡不一樣?」
「所有的涼拌我都討厭。」
權三吃吃地笑。系吉心想,這小鬼真囉唆。
「事情不是清楚了嗎?沒有骨骸,至少對我們來說是沒有。」
日道一步一步拄著拐杖走近油菜花田。
「有一點。」
「我們走了,系先生。」
「那個叫阿時的姑娘,對殺嬰這件事,知道得很詳細。總之,我不認為那是編造出來的,所以我才相信。」
「嗯。」
(可是……)
「這事我一定會想辦法。阿時姑娘,你放心在家養病吧。你不是身體不好嗎?不能每天到油菜花田吹冷風。要是有什麼消息,我一定會通知你。懂嗎?」
系吉當下很不高興。權三連這種事也說了?
「可是我……我……」系吉望著權三。「如果那油菜花田真的埋著嬰兒,我想設法做點什麼。那樣和圖書也可以安慰阿時姑娘……如果,如果阿時姑娘說謊,那就表示沒有嬰兒的骨骸……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確認?」
茂七頭子瞪大眼睛。「什麼?」
日道凝視著搖曳的油菜花田,表情顯得非常悲哀。
系吉突然感到不安。小時候,每當有人因同情而對著孤兒的系吉說,你一定很寂寞吧,系吉總是自豪地說,我根本不怕一個人。他真的是這樣。可是,那會不會只是錯覺?其實,至今他從未真正單獨一個人,最初是有養父在身邊,養父過世之後則是頭子。
「啊?什麼意思?」
(惹頭子生氣了……)
「怎樣呢?」權三探看系吉的臉。系吉搖著頭。
「真有勇氣​​。」
「這個查了也沒用。」
「你實在很魯莽。哪有像你這樣隨隨便便相信又跑來​​通報的笨蛋?」
系吉並非只聽到這兒就立即相信。他問阿時,為什麼與今元大雜院毫無關聯的深川元町蕎麥麵舖的女兒會如此清楚這件事。
「可是,我平常不就是在做這種事嗎?不管聽到什麼消息都來通報頭子,就是我的工作。頭子不是也稱讚我是耳尖的系吉嗎?」
「知道了。」
這時阿信竟然懷孕了。阿信一直做到快臨盆的時候,生下的嬰兒體弱多病,無法喝奶,身體日漸消瘦,並且整天哭個不停。
這個曾經是掌櫃的系吉的伙伴,即使現在已經是捕吏的手下,他也總是像個舖子掌櫃那般打扮得整整齊齊的,與終年將衣服下襬塞在腰際、赤著腳東奔西跑的系吉迥然不同。權三微微提起條紋衣服的下襬,隻手拿著脫下的一雙布襪,笑瞇瞇地俯著著系吉。
阿時回答:「阿信住在今元大雜院時,在葵屋當女侍,我和她很熟。竹藏先生本來是個焊工,卻因胸部染病,有陣子沒法工作,只靠阿信一人賺錢過活。」
系吉如此問道,權三只是靜靜地看著日道。
系吉沉默下來。其實他並沒有考慮這一點。至今系吉在工作上並不需要考慮什麼,那是頭子的事。
「今元大雜院燒毀了之後,住在那兒的居民不得不搬家,阿信到家裡哭著和我阿爸、阿母坦白這件事,正好被我聽到。阿信他們打算到行德投靠竹藏先生的親戚,生活暫時沒問題,但是他們m.hetubook•com•com很惦記那個嬰兒。」
過了一會兒,傳來日道那比平常更平板的聲音。
「不是胡說,也不是編造。那姑娘說的是實話,頭子。」
「啊,所以是油菜花。」
「頭子,您和阿時姑娘見個面吧,當面聽她說,您就會知道了。」
日道拄著拐杖開始走動。他從油菜花田一端到另一端,反覆來回地走。他這時走起路來似乎還是很痛,偶爾會皺起眉頭。
「我們走了?」
「你可以一個人隨便外出?」
「我不說多管閒事的話,不過你還是與頭子和好吧,而且權三叔叔也很擔心。」
「事情都說清楚了?」系吉問權三。權三點頭,日道也「嗯」地回了一聲。
根據阿時的說法,被殺死的嬰兒,是發生火災之前住在今元後巷大雜院一對叫竹藏和阿信夫婦的孩子。這孩子生下後不到半個月,母親阿信便親手掐死嬰兒,埋在自家的地板下。當時那對夫妻的家,正好位在油菜花田中央,因此阿時說,只要挖開那地方,肯定會有小小的骨骸。
「我說不要就不要。沒想到頭子竟然這麼沒良心,我看錯人了!」
系吉發出連自己也嚇一跳的吼聲。「不要!」
(不過,阿時她……阿時她……)
系吉突然想到自己算是獨立自主的男人嗎?到目前為止,自己總是待在頭子身邊,只要按照頭子的吩咐做事就可以了。這樣稱得上是獨立自主的男人嗎?
權三很快地邁出步伐。日道——不,被人​​這麼背在背上,看上去只是普通孩子的長助,回頭向系吉揮手。
「不是挨罵。」系吉嘟著嘴。「是我和頭子斷絕關係。」
「我幫你去拜託看看。說是回向院茂七的手下,三好屋當然不會讓我見他,我假裝是舖子掌櫃混進去看看。那孩子好像喜歡我們頭子,只要能見到他本人,其他的事都好安排。」
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面向油菜花田,接著走進一片黃色的花海。已經長高了的油菜花與日道的腋下等高。
「不能去挖吧?」
「我不認為三好屋那對夫妻只挨我一頓罵,就會乖乖讓日道就此收手。那孩子也真可憐。」
「怎麼回事?」系吉回頭問權三,權三靜靜地搖頭。
這下連系吉也說不出話來。可是,他那奔馳的心卻停不下來。
「下回見,系吉先生。你要和頭子和好啊,一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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