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裡，三宅所長是「男子漢」的典範。而那個人竟然把爸叫到辦公桌前，讓爸難堪？
原來如此……原來對媽所說的過去深信不疑的，只有我而已。
「媽！」
「那算什麼！難道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彎下去堆好那些塌下來的舊報紙，看到裡面塞了一本雜誌。
「雅男，你去給我待在房間裡。」爸把我往走廊推。我站不穩撞到牆壁，可是我才不會這樣就退縮。
「我一開始就懷疑了！一個非親非故的人，怎麼可能會留下五億圓給你？但是，我想……你，你不可能會做這種事……所以我才一直忍耐到現在。」
「少騙了！」
「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這種小事不用你吩咐啦。」
「對不起。」
廚房裡開始響起輕快的切菜聲。我背著書包，啃著蘋果正要離開廚房時，對媽說：「對了，剛才我在島崎家看到澤村先生的照片，雜誌登出來的。」
「媽沒看到？」
「我說過，你外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三宅所長是爸的上司，也是爸媽的媒人。每年過年，我都要去向他和他太太拜年。他很大方，每次都會給我一個大紅包，因此我每年都很期待去他家。
「不一樣！你自己是怎麼想的？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想法，不要拿你公司裡那些人教你的屁話來胡說八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還記得媽臉朝下趴在餐桌上，小聲地向我道歉。
「你說什麼……」
「別吵了。你們這樣對吼又不能解決問題！」我把抱枕丟出去，插到爸媽中間，「你們不要大呼小叫的，冷靜一點嘛！」
「他說連雅男是不是我的小孩，都令人懷疑……」
「啊……小男啊。」
「你要搬出去……去哪裡？」
為了不讓自己在這十分鐘內餓死，我從餐桌的籃子裡拿了一顆蘋果。
等我回過神，我已經穿過夜路走到島崎家附近了。我不想從玄關進去，不想讓島崎家的伯父伯母看到我這張臉https://m.hetubook.com.com
，不想讓大人看見。所以我翻過牆，爬上晾衣台，想從那裡去他在二樓的房間。等到我踏穿樓梯的第三階，我才想起他的忠告。我重重地跌下去，在島崎房間的榻榻米上著地，就掉在他書桌旁邊。
走廊角落有個爸利用假日做的三角架，最下面那一層堆著舊報紙。媽是個很一板一眼的人，平常都會整理得整整齊齊，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那裡卻崩塌下來。
「什麼東西？知道什麼？那些人又知道什麼了！」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都還記得媽當時的表情。有點空虛，有點寂寞，還有一點令人難以接近。
爸的聲音蓋過了播報員。
爸又灌了一次啤酒，把空罐丟到餐桌上，低聲問道。
以前我一直認為，所謂的母親是絕對不可能令人感到難以接近的。或許因為如此，我才會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吧。我不敢出聲，只能默默地看著她，期待她會發現我，對我說聲「你回來了」。我非常希望不必我一直喊，她也會轉過頭來看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這一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聰子，你……」
我跟媽說話，媽卻沒反應。仔細一看，她把燙好的菠菜放在砧板上，右手握著菜刀，呆呆地望著天空。
爸一臉像是咬碎苦東西的表情，露出輕蔑的笑容：「那種鬼話誰相信！」
「要是我不接受那筆錢呢？那總可以了吧？」
「去那個女人那裡嗎？」
我用兩手敲了餐桌。「媽！」
但是我卻不敢回廚房問媽，絕對不能問。為什麼要把雜誌藏起來？為什麼要裝作不知道？媽會感興趣是理所當然的，但為什麼要這麼做？
切菜聲突然停止。媽維持相同的姿勢說：「這樣啊。」
「沒頭沒腦的，什麼事？」
沒反應。
「剛剛啊。」我有點生氣地說。「你在想什麼啊？再發呆下去，菠菜都要在砧板上生根了。」
可是，那時老爸不像現在這樣www.hetubook.com.com彎腰駝背，也不像現在這樣低頭窺探別人的臉色，更不像現在神情這樣淒慘……
「我跟你說實話，你卻不相信，那我也沒辦法！」
爸又刺耳地笑了幾聲。「那也不能改變澤村把錢留給你的事實。不管你要不要收下，我一樣是戴了綠帽。問題根本不在錢。」
「雅男，那就叫社會上的常識。」媽低頭小聲地說。「而你爸爸寧願相信那些常識。」
「不要在雅男面前說這些！」
我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媽就著餐桌看報紙，爸走到餐桌旁站住，手裡緊緊握著啤酒罐。
「按常理去想，誰會不知道！」
——現在的情況是一好球、兩壞球。今天這場比賽出現非常多次內野滾地球。谷澤選手選擇什麼打法呢？適時……
「你爸爆發了？」
「我回來了。」
「你哪瞭解我的心情！」爸一腳把椅子踢開，倒下的椅子撞到盆栽的盆子，發出響亮的破裂聲。「你知道我的心情嗎？每天都在公司被一群人在背後笑著指指點點，被人瞧不起！說什麼老公總是最後一個知道，還有一大筆遺產可拿，真叫人羨慕！你聽聽看這是什麼話！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澤村那傢伙的什麼東西！」
「媽。」
「你明知道是什麼事！」爸說完，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今天三宅所長特地把我叫過去說了一頓——都是你讓我在部下面前丟臉！」
「我？你才可惡吧！一回來這算什麼？」
我停下腳步，嘴唇發顫，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但心裡仍期待她能安慰我，結果她卻急忙把門關上。
我啃著蘋果笑了。「不過，真是嚇了我一大跳。澤村先生還蠻帥的嘛。」
爸打開門走進房間，消失了蹤影。等他十分鐘後回到客廳，手裡提著一個平常出差時會帶去的黑色行李袋。
「這種事怎麼問還不是一樣！反正答案都一樣。」
「我已經受夠了。」爸說著，緩緩背對我們。
「不要吼雅男！」現在就hetubook.com.com連媽的聲音也開始顫抖。「在小孩子面前，你丟不丟臉啊！」
是我在島崎那裡看到，刊了那張照片的八卦雜誌。
可是，媽沒有注意到我，也沒有轉過頭看我，只是微微歪著頭，呆呆地站著。我終於忍不住了。
我應該要問的，卻問不出口，不管怎樣就是問不出口。
「真是誇張。」
菜刀又動了起來，瓦斯爐上的湯鍋燒開了，媽很快地打開鍋蓋。我穿過走廊，吃著蘋果，正要打開自己的房門時，不禁停下腳步。
「哎呀，是嗎？那真是對不起了。」
「聰子，你和那個叫澤村的到底是什麼關係？」
「什麼小男嘛。你是怎麼了？」
「是嗎？媽已經忘了。」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媽。媽兩手握拳。
究竟是丟什麼臉？
媽嚇了一跳，菜刀刀尖抖了一下，然後立刻轉過頭來。
在一陣令人冷汗直流的沉默之後，媽慢慢地說：「我聽不到。」
「不要！別在這時候才把我當小孩。」
「我問過那個律師了……澤村也跟我一樣是Ａ型。如果不正式鑑定，沒辦法確定……」
「對啊，不知道是從哪裡挖出來的，還登了一整頁呢。」
「我要搬出去。」爸小聲地面對牆壁說。「我收拾完東西就離開這裡。這樣對你們也比較好，反正你們生活也不成問題。」
「爸……」
不過，除了紅包之外，我還有更大的目的。三宅所長的嗜好是射擊，家裡有比賽用的槍。我第一次聽到時興奮得不得了，一直不停地問問題，嘴巴怎麼都閉不起來。爸媽對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問了，但三宅所長卻很高興，還告訴我許多他去參加大型比賽，或是去阿拉斯加用來福槍射擊的事。不止這樣，他還拿散彈鎗和裝了子彈的真槍給我看，並放到我手中。沒想到槍那麼重，我驚訝極了。我用兩手扶著，卻連所長幫我拍照的那一分鐘都支撐不了。
媽慢慢舉起手遮住臉。
「爸……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聽到所https://m.hetubook.com.com長這麼說，我真是高興極了。
島崎坐在旋轉椅上，表情非常嚴肅。
「不然你要我怎麼做……」
事情的發展令人難以置信。
和爸的開場白比起來，媽這句話更讓我心驚肉跳。
這麼說，爸也看到那本雜誌了。
「廢話！有誰會為那種事情感恩戴德，二十年後還把財產全部留給你！」
媽抬起頭來問道。她雖然沒哭，可是在這短短幾分鐘之內，臉色卻變得像整夜沒睡一樣憔悴。
爸在走廊上停下腳步，回頭說：「這樣就平手了，不是嗎？」
然後就真的離開家了。
還是沒變化。
「可是那是事實啊！」
「我再也無法忍耐了。在公司裡，從打掃的阿桑到工讀生，開口閉口都是這件事。今天甚至還帶那種雜誌來……」
「對不起，再給媽……一點時間。媽想一想……再用你能明白的方式解釋給你聽。」
漫長的沉默之中，只有電視機的聲音。是我之前在看的棒球賽轉播，巨人對養樂多，由桑田主投。
爸沒有回答，只是往後退，看起來就像死都不願意碰到我和媽的樣子。
「他當著你部下的面，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我忍很久了！」爸突然提高音量，聲音都啞了。我好久沒看到爸這樣大吼。自從小四的春天，我瞞著媽跟朋友兩人搭電車到上野公園去玩那次被這種聲音吼過之後，就再也沒有聽過了。那時也很恐怖，恐怖到連找到我的警察先生都過來安撫爸。
「嗯。雜誌登出來了嗎？」
「你說什麼？」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當面開口問我。我早就準備好了，只要你敢問，我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你。但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只會用這種沒出息的方法問嗎？」
這次我真的癱坐在地上。
「所長今天跟你說了什麼？」媽問道，語氣不再是質問，而是只剩疲憊。
「我可不是笨蛋！」
我默默地點頭，眼裡第一次流出淚水。ｍ•ｈｅｔuｂook•ｃｏm•cｏm
我先說結果。那天晚上，我們沒能吃媽準備好的晚餐。爸一回到家，就馬上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氣幹掉半罐之後，以一句「我有話要說」打開話題，我們平靜的晚餐時間就此泡湯。
「鬼話？你是說我編出來的？」
媽頭也沒抬地問道，爸沒回答，只是搖晃地拖著腳步往裡面走去。他真的要去收行李了。
我悄悄地走出家門，來到外面走廊，看到隔壁的正岡阿姨從門縫裡露出臉來。
回到家，媽一個人站在廚房。這幾天連買東西都是一件大工程，所以也沒辦法煮出一頓像樣的飯來，不過今天應該沒問題了吧。
「不然你要我怎麼辦？」
「因為媽是澤村先生的愛人，他才會把遺產留給媽……你是這樣想的嗎？」
（什麼嘛，媽明明就看到了。）
可是，之後回到家的爸卻問了。
「你何必忍？」媽僵著臉說。「只要像現在這樣直接問我，我就會回答你，而且回答幾次都可以。我和澤村先生沒有任何特別的關係，我也把和他認識的經過都告訴你了。」
「沒出息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緊咬著牙根，媽太陽穴的青筋直跳。「心裡懷疑，卻只能忍著；因為不敢問，所以只能一直忍。我早就知道了。」
「會這樣是誰害的？」
爸說到這裡就停了，好像是因為我發出了什麼聲音。但我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
這幾天，爸媽在家裡不斷上演的小衝突底下隱含的是什麼，我總算明白了。
我一開口，爸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大吼說：「小孩子不要插嘴！」
爸縮緊下巴瞪著媽，說：「你這什麼態度！」
「我說我聽不到！你幹嘛不大聲一點？大聲把你的問題說清楚啊！」
「你長大之後可以去考執照。等你考上，我就把我會的全部教給你。」
「少噁心了。」媽露出門牙笑了。「你餓了吧？再十分鐘就可以開飯了，去洗手。」
我雙腳無力，幾乎快癱坐在地上。
我總算擠出一句話。爸看都不看我，把視線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