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場

在足球社練球時,去撿球就有球對準我的臉踢過來,練頂球就有人伸腿把我絆倒。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所謂的學校,就是硬把種種不滿用蓋子蓋住、再用螺絲栓起來的地方,要是哪裡產生裂縫,積壓在裡面的憤怒、不滿和怨念就會爆發出來。大家都戴著「開玩笑」的面具笑著發動攻擊,甚至連老師也摻一腳。沒辦法,老師也是人嘛。
騷動的程度直線上升,用滾雪球來形容還不夠,簡直就像電影《幻想曲》裡那支被魔法師學徒唸了咒,自己會動的掃把一樣。不知道怎麼解開咒語的魔法師學徒為了停住掃把,只能從頭將它劈成兩半,一直劈一直劈,愈劈掃把卻變得愈多。對,就跟那個情況一模一樣。
「因為我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無能為力。」
島崎說:「既然發生了地震,自然會產生海嘯;等海嘯來襲才驚慌地去找救生圈或逃生背心,是沒有用的。只能想辦法逃命,逃不掉就死心,在救援到來之前,能抓到什麼就死抓著不放就對了。」
即使如此,還是來了。
島崎一口氣說完,又從鼻子裡哼了一下,弄得我一頭霧水。
「悲哀什麼?」
(還好沒怎麼樣嘛……)我們一時還這麼認為。
我照他的話翻開那一頁,看到一張有點模糊的黑白照,照片佔滿一整頁。
「政府?」
「我跟你說,這個房間的窗戶我不會鎖上;另外,這裡還有多一床棉被。對了,我家晾衣台的樓梯從上面數來第三階的木頭爛掉了,你要小心一點。」
我會這麼驚訝是有原因的。因為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澤村直晃長什麼樣子。
「你啊,」島崎在我面前蹲下來,「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雖然這很容易忘記,不過我們的爸媽也是年輕過的……」
那是學校放學、社團活動結束,大概傍晚五點半左右的事。我繞到島崎家,為了不妨礙店裡做生意,從後門爬到他那個天花板低得像閣樓的小書房,喝著他請的可樂。他們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以前我就常去,這件事發生之後,為了躲避算準我回家時間的狗仔隊,也為了避免成為附近歐巴桑八卦的對象,我變得更常去他家。
「怎麼說?現在就已經夠不妙的了。」
島崎嘆了好大一口氣:「因為這樣演員就全到齊了。」
我們三人自從被捲進這場前所未有的風暴後,很快就累得筋疲力盡。大家可能和*圖*書會認為什麼都不必做就有五億圓可以拿,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可是雖說是有錢拿,鈔票又不是就在眼前,我家也沒有突然變成豪華大廈。生活明明沒有改變,四周的環境卻一下子都變了,當然讓人受不了。我們又累又煩,愈來愈少說話,偶爾一開口就吵架,情緒變得暴躁易怒,一點小事就會讓我們立刻抓狂。
前川律師也跟我們一樣慘遭媒體圍攻。他堅持律師必須遵守保密義務,把那些人全部擋在門外。但事務所前面整天被盯梢,也讓他十分困擾。
前川律師來訪後不過三天,騷動就開始了。那時,媽還沒有正式回覆要不要接受五億圓的遺贈,也還沒有辦必要的手續。
說完這些神秘兮兮的話,島崎低頭看著我,用溫柔得令人噁心的聲音說。
雖然是我自己問的,這樣的反應很沒禮貌,但島崎的回答我完全沒在聽。因為我的注意力全被照片吸引住了。
媒體——尤其是八卦節目高興得要命,說什麼這是難能可貴的佳話,把媽捧得天花亂墜,再冷不防地向我們打聽錢的用途。
「報導裡寫了。當時某家汽車零件製造商的股票收購案爆發醜聞,驚動了警方,不過那年發生洛克希德案,因此他們沒有採取什麼大動作就解決了。由於澤村直晃跟這個事件有關,曾被盯了一段時間。我不曉得這照片是怎麼流出來的,不過都已經過了十五年,那件案子的時效大概也過了吧。」
「我不懂。」
「那這張照片,應該是那個女人拍的吧。」
「老實說,是英俊多了。」
這麼一來,與其讓他們去亂傳,不如我們自己把話說清楚。因此後來,我們狠下心來改變方針,開始接受訪問。
「不過,」我看著照片說,「這又有什麼好不妙的?」
說來丟臉,當時我完全沒發現這些小爭吵並非只是情緒上的宣洩,其背後還有更深的含意;我也沒發現,只有我一個人把外來噪音當作一般雜音,聽過就算了。
標題上確實寫著「澤村」這個名字,但我卻覺得「不是他」,因為澤村是個五十五歲的老頭子才對啊。
當然,我也不能假清高,說我以前對別人的八卦都沒興趣,因此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報應。可是啊,如果只因為我們家之前對藝人的離婚消息、受災戶的慘狀、嚴重的車禍現場,還有其他各種新聞看得津津有味,就得從天上掉下五億圓的鐵鎚來懲罰我們;那把我們家對講機按鈕按到和*圖*書壞掉,拆掉我們家隔音防水窗,鞋也沒脫就闖進鄰居家逼問「緒方家是什麼樣的人」,還厚臉皮到霸佔人家電話,向他們抗議還要打人罵人,甚至跑到爸的公司跟到廁所裡面,躲在校門後攔截上學的我,追著去買東西的老媽跑,害她在超市跌倒的這些人,天上應該掉下什麼來砸他們呢?足夠開第二家戴比爾斯公司的鑽石礦山嗎?
媽似乎也贊成,但是我死也不願意。也許大家會覺得我明明巴不得趕快放暑假,這種態度是自相矛盾,但我就是要爭這一口氣。你們能瞭解吧?
就像旋轉舞台轉啊轉的,事情終於要迎接新的局面。七月十四日——那時我真的是扳著手指頭等待暑假來臨,因此絕不會記錯日期。
關於這一點,雜誌和電視媒體也和我們一樣,好奇心始終沒有得到滿足。要談論一個人,照片給人的說服力不是文字所能比擬的。無可奈何之下,媒體只好以中年紳士風的插圖來充數。
尤其是爸媽,三不五時就擦槍走火。從什麼牙膏沒啦,垃圾忘了倒之類的小事開始,接著就陷入冷戰。他們以前從來不會為這種小事吵架,因此兩人一定是累了。像爸每天晚上從公司回來,臉頰就好像又凹進去了一點。
「他們是從哪裡找到的?」
我的禱告,表面上老天爺似乎聽到了。那天晚上,沒有半個鄰居拿著晚報跑來問說:「喂,這個是不是在說你們家?」第二天我去上學的時候,也沒有同學隔著馬路喊:「唷,億萬富翁!」爸公司裡的人也沒有說什麼,他回到家時一臉鬆口氣的樣子。
當然,其中也有出面阻止這些惡作劇的老師,但畢竟寡不敵眾。雖然「學校有自治權」這塊盾牌可以抵擋媒體入侵,可是當校內騷動愈鬧愈大,導師便打電話到家裡,建議媽暫時讓我請假不要去學校,說是期末考也考完了,不會有什麼影響。
媽救了這個男的,而且過程就像誇張的老動作片一樣。
「那是一九七六年拍的。你看,西裝的剪裁不像現在這麼寬鬆。所以說,那是澤村直晃十五年前四十歲的模樣,算起來比被你媽救了一命那時多了五歲。」
他的左手沒有拿東西,另一邊的右手手肘有點彎,大概是插在外套或長褲的口袋裡。這個姿勢看起來好眼熟,很像全日本的男性駕駛走近車子時的標準動作。對!他一定是在掏車鑰匙。說到這個,畫面邊邊也拍到一點類似保險桿的東西。
當時,和_圖_書我每天早上都要躲避在上學途中突然冒出來的記者,拼命衝進校門;進去之後,還要忍受連老師都喊我「五億圓」的日子。唯一能夠脫離這種生活的合法手段就是暑假,我真巴不得暑假趕快到來。
「這可是個大獨家呢。」島崎難得地露出憂鬱的眼神。「這下事情不妙了。」
「對啊。」
「這時候,要是澤村直晃是個醜到最高點的豬頭就好了。人類是很單純的,很容易被外表影響,偏偏卻事與願違,雖然無可奈何,但真的很糟糕。這下大事不妙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他應該已經是中年人了吧?」
接著有人開始找上門,電視台也來了。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癌症末期了。我們似乎讓那些對八卦沒抵抗力的媒體(他們真的是嗎?)迸發了感染症,所造成的外在自覺症狀種類之多令人嘆為觀止。
這時候的我們,就像三艘船頭綁在一起的遇難船,在看不到任何島嶼的汪洋大海中飄蕩。雖然看得到彼此的身影、聽得到彼此的聲音,卻無法互相幫助。更慘的是,無線電只聽得到雜音。
「事情有了新發展,裡面刊了澤村的照片。」
我慢慢地眨了好幾次眼。「島崎……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啊?」
那時候,我只不過是個「幸福的孩子」而已。
「剛才在樓下店裡看到的,是這一期的。」
理智上我們當然明白,像我們這種住在東京老街的舊公寓,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上班族家庭,突然有人送上一份五億圓的大禮,當然值得大驚小怪。再怎麼說,日本也是一個打著「富豪排行榜」的名義,每年翻人家荷包翻到習慣的國家,怎麼可能放過白白獲得一大筆錢的我們?更何況這筆錢還是樂透獎金上限的五倍。
「一定的吧,況且他又很有錢。」
「有吧。」
我們一家人真正應該怕的,不是我們身邊的小社區,而是所有看得見狼煙的陌生人。那些蜂擁而至的陌生人,讓我們身邊那些原本應該很瞭解我們的人,都被拉到陌生人那裡去。在那之前什麼都沒發現的鄰居們,在外來的人告知之下,才發現原來自己腳邊已經燃起了狼煙。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
島崎像小朋友鬧脾氣那樣搖著頭。
我沒說話,因為我也同意。
黑色西裝配上素色領帶,因為外套沒有扣上,下襬隨著動作微微翻起。他側頭看向旁邊,所以大概只拍到臉的四分之三。
前川律師說澤村先生沒有照片。媽認識他所以還https://m.hetubook.com.com好,但我和爸都很想知道他的長相,但不管怎麼拜託律師,他總是堅持沒有照片。
說著,島崎把一本八卦週刊丟給我。
隨著騷動愈演愈烈,我們和律師事務所的聯絡也愈來愈難。失去了發洩的管道,爸顯得最焦躁。
「澤村先生在某些特定領域很有名,」律師帶著些許疲憊的神情這樣跟我們解釋,「當他因癌症末期住院,委託我把財產變現、準備遺囑那時候起,就已經受到部分人士的注意。這場騷動是各位必須經歷的,只是一時而已,熬過去就沒事了。」
因此在那之前,「澤村直晃」對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人——他已經死了,應該說是字面上的鬼吧。反正,我只認得他的名字,而且對插圖一點感覺也沒有。
島崎靠在椅子上看著我,以他一貫平淡的語氣,說了一句今後我將在許多地方以各種方式聽到的話:「感覺是個很酷的美男子。」
「他一定很有女人緣……」
「這個嘛……中年這個字眼給人的印象很差。男人在四十歲可是精力最旺盛的時候,不如稱之為『壯年』吧?」
反正,當時的我,就好像足球比賽一開球,就發現所有的隊友都投奔到對方陣營、朝我方球門攻過來的守門員一樣,只能眼睜睜地愣在那裡。而且,連裁判都背對著我。
我先聲明,只有島崎敢說得這麼直接。
「這張照片很可能會變成導火線,因為週遭的人一定會大驚小怪。誰受得了啊,搞不好會爆發也說不定。」
「沒有啊,只是覺得有點悲哀而已。」
「我想,不是他死前叫別人幫他處理掉照片,就是他自己先收拾掉了。不過,他可能本來就沒什麼機會拍照吧,又不是藝人,一般人要是沒有家庭,也不太會留下照片的。」島崎也這麼說。
「至少比你爸英俊。」
只不過,我們和電影裡演魔法師學徒的米老鼠不同,一開始唸咒的不是我們;而且當掃把就要失控時,我們也沒有師父為我們解開咒語。
現在竟然出現了他的照片!我連忙翻開雜誌。
裡面照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瘦瘦的,看起來很聰明。照片會模糊,是因為被拍的人在移動——他正以匆忙的腳步從畫面右邊橫越到左邊。
我開始擔心島崎是不是腦筋秀逗了,心裡七上八下地回家。但不到一個小時,我就知道自己擔錯了心;同時也瞭解到,可能會發瘋的不是他,反而是我。
「誰會爆發?」
等之後再回過頭比較,這時算是剛起火的階段。燃燒的規和圖書模毫不起眼,微弱得讓人誤以為不必理會,它自然就會熄滅。但是只要仔細看,就會發現那些火並不是一般的小火苗,而是狼煙;而且狼煙這種東西,離得愈遠看得愈清楚。
第一個刊登這件事的,是專門在車站販售的八卦晚報。爸下班時買了一份,我看到報上的標題時,只真心祈禱大家把它當成像「板東英二即將出任阪神總教練」之類的荒唐報導;祈禱鄰居不會看到這個標題;祈禱他們就算看到,也不會發現報上的「緒方家」就是我們家;祈禱印這份報紙的墨水配方有問題,所有的報導會在一個小時之後消失。
可能是察覺到我的疑惑,島崎說明道。
「知道了啦!你很煩耶。」我做了一個趕蒼蠅的動作。「你先不要講話啦。」
繼晚報的報導之後,隔了兩天換週刊接著報導。從那時起,我家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有記者打來想採訪的,有親戚打來表示驚訝的,有性急的熟人打來借錢的,有打來募款的,還有許多奇怪的神經病打來恐嚇我們。尤其最後那種為數最多,讓人很不舒服。
媽那邊外公外婆都在,還可以盯住他們;但爸那邊的爺爺奶奶很早就過世了,爸又是獨生子,只剩下什麼伯伯啦、堂兄弟啦、堂叔的兒子之類沒什麼直接關係的人,所以攔也攔不住。
島崎仰望著天花板直接搖頭,說道:「如果是女人,應該會喊他一聲,讓他面對鏡頭再按快門。如此一來,那個叫澤村的就會把相機搶過來,拉出底片直接丟進垃圾筒……。這個啊,是偷|拍的,政府拍的。」
一開始,我們都盡可能地躲避媒體,也不接受任何採訪,但消息卻大量地從其他地方洩漏出去。所謂的「其他地方」,就是我們的親戚。我們不可能完全瞞著親人,自然會跟他們說明是怎麼回事,結果那些話全部流了出去。最嚴重的是爸那邊的親戚。
「不知道有沒有女人?」
我大吃一驚,把週刊撿起來。「真的嗎?!」
只有和島崎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稍微喘口氣。因為他張大眼睛、豎起耳朵,努力做我這艘遇難船的錨,不讓我被帶到更危險的暗礁裡去。
「你先看了照片再說。」
而且,第一個通知我事情發生變化的也是他。
「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忘記。即使是現在,他們一樣也有顆純潔而容易受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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