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場

「問什麼?」
我小聲地說:「這裡沒有熊貓海豚啦。」
「沒有多少人喜歡吧。」島崎說,往下一個水槽前進。
「可以啊。」我做好心理準備,站穩腳步。巧的是,我們剛好靠近耐性堅強的烏龜水槽。
「不,這就不一定了。也可能是在這七年的時間內,他們又在哪裡重逢。」
「談過海獺的事?」
差不多有十條鮪魚游過去了,島崎一直沒說話。他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拿出手帕,仔細地擦他的鏡片;接著把手帕收起來,以他那沒戴眼鏡就突然顯得孩子氣的臉孔朝向我。
島崎白皙的額頭皺了起來,露出苦思的表情。
「是啊。像他那種——怎麼說呢?孤獨一匹狼?現在可能沒人這樣講了。反正像他那樣的人,的確很有可能會一直記得那個不求回報、救自己一命的女孩,這一點都不奇怪。」
可是,我再仔細看了看,水槽裡還是沒東西。我走到玻璃旁邊,把雙手和臉貼上去。
我們倆對看一眼,拚命想找話接下去,她一一摸了摸我們的頭說:「那麼,小弟弟,再見了。我們一定會再次在這裡碰面的。」
「偶爾。」島崎回答。
「你不相信你媽媽嗎?既然是為了自己,就更應該相信她。她是你的母親耶。」島崎說。
發生太多令人震驚的事了。爸說的那些話——被我敬為男子漢典範的三宅所長不但懷疑媽的清白,還挑撥爸……
「你說的對。」我說。黃色的魚嘴巴還是一開一合,看起來好像也在說:「小弟弟,你朋友說得一點也沒錯。」
「可是,他卻那麼大張旗鼓。這可不是說一句『嚇到了吧?哈哈哈』就能算了的。他自己死了是無所謂,活著的人可就受罪了。」
我指著右邊圓型屋頂的水族館說:「我們先去那邊。偶爾也進去裡面看看吧。」
「這個做法非常殘酷,也非常自私。但是由此看來,他大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因為聰子一定瞭解他為什麼這麼做。沒有必要為了第三者詳細說明事情經過,只要把錢留下,聰子就會懂了。在這個前提下,他想看看她會不會接受這筆錢;如果接受,又會用什麼方式接受。是他會贏呢?還是聰子這十四年的光陰會贏?他挺身面對這一場賭局,賭的是他自己,五億圓這筆錢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邊走邊說吧。」我說著,下了腳踏車。
我們沒說話,走了一小段路,望著那片藍得令人不敢相信是東京灣的海。島崎問我:「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幫什麼?」
「我想查出事情真相,讓自己冷靜下來。什麼都不做的話,只會胡思亂想,想找人出氣。那樣根本是浪費力氣。」
「我相信啊,我真的很想相信。」
「原來如此。」島崎被強烈的海風吹得皺起臉,點頭說。「你跟你老媽談過了?」
「就在你左手邊。」
我也跟著一起笑m•hetubook.com•com了:「你肯幫我吧?」
「首先,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你覺得如何呢?澤村先生為什麼要把財產留給我媽?」
「我是在圖鑑上看到的。」
一進大廳,就看到這個水族館的賣點——可以直接看到鮪魚來回游動的圓形大水槽。一條條像銀色子彈的鮪魚從右邊游到左邊,出現了又消失。看了一陣子之後,我慢慢地說。
賭局,現在才正要開始而已。
「我媽說謊?」
在找到因建築物太大而不起眼的入口,買了門票進去之前,我們只是默默地走在一起。一群像是高中生的男女,笑鬧著越過我們。
「一聽到遺贈的事,我就懷疑過『那種可能』了。」
(我們會再次在這裡碰面的。)
我附和著島崎。那個大叔一臉詫異地離開了,還不時回頭看我們。
我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水槽。島崎的語氣第一次變得比較輕鬆:「不過你可別忘了,這完全是我的猜測。」
我以佩服的語氣這麼說,朝著那一家人微笑。「你們說對不對?」
「嗯。我想,她和澤村的關係並不僅止過去那件事而已。」
島崎故意裝可愛地大聲說完,立刻回復正經的表情望向我:「希望你不要覺得不舒服,其實我爸媽也談過這件事。」
這麼說,媽是不打算賭囉?可是,媽又說她要接受那筆錢,而爸離家出走了。
「我猜想,他們曾私下來往過一段時間。從這點來看,你爸的懷疑是有道理的。」
島崎還是默默地凝視著鮪魚,我則是凝視著他的側臉,等他說話。
是的,他才五十五歲而已。死亡的預告想必來得突然。也許他從沒想過他會在那個年紀死掉,也許他還有很多想做而沒有做的事;也許他曾經一再尋思,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麼?自己究竟是為何而活?有誰會記得自己曾經活過?
「這個說法可能比較露骨,不過我認為,澤村可能是希望自己死前可以重新上市。」
「我知道啦。」我笑了。「不過,那也是當然的吧……」
「真不可思議,我每次到動物園去,都覺得好悶……因為我討厭把活的東西關起來。可是在水族館卻不會這樣,說起來好像有點不公平。」
終於,他慢慢地戴上眼鏡,再度面向我。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說,一邊拿手往褲子上擦,想擦掉和鰻魚間接接觸的觸感。「也就是說,澤村這個人既不笨也不是沒神經,卻做出這麼沒大腦的事,一定有什麼目的,是不是?」
那時,突然間就好像蒙眼布被拿掉一樣,我看清島崎在想些什麼了,也能夠理解了。
「問是很簡單,不過我想他是不會回答你的,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嗯。」
「吾友啊。」他露出精明的笑容。「虧你下得了決心。」
「不管怎樣,反正我媽有段期間會同時跟兩個男人交往就是了。」
「如果澤村先生—和_圖_書—嘖,好麻煩。我就直接叫他『澤村』吧。如果澤村真的很感謝你媽,想把錢留給她,應該不會用這麼直接、這麼沒神經的方式才對。你想想看,他是個比別人聰明好幾倍的人,也在社會上打滾過;不只如此,他根本就是從社會口袋裡偷錢的人。他應該知道,如果留下遺囑把錢遺贈給某人,會給得到那筆錢的人惹來極大的麻煩。而且,照你媽的說法,他們只有在二十年前來往了短短兩星期而已。說得難聽點,你媽,啊啊——這也好麻煩。我可以說『聰子』就好嗎?」
「問他說,以前跟媽談戀愛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有情敵。」
在她立領的衣襟前,別著一個嵌了大顆珍珠的水滴形胸針。看到我癡癡地盯著胸針看,她舉起手碰了碰胸針。
「這是常有的事。」島崎靜靜地說。「人類是不能預測的。再說,就結果而言,聰子還是選了你爸不是嗎?」
「照你這麼說,就什麼都不能吃了……不過,你說的對,人類是很殘忍的。」
「搞不好還得去做親子鑑定呢。」
她幾歲呢……?可能有四十五歲了。她真的非常美麗,苗條而優美的身形,穿上簡潔俐落的黑色套裝更添風采,只有對我們微笑的嘴唇帶著淡淡的紅色。
「嗯,確定沒錯,我爸跟澤村先生都是A型,所以光靠血型無法判斷。要是真的打親子鑑定官司,出來的結果準確率很高,但很花時間。」
我想起媽說「媽跟澤村先生是清白的,你要相信媽」時的神情。
島崎嘴巴張開了一點點,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他嘴角用力向兩邊拉,笑了。不過他的眼神是認真的。
「就是啊,還害你變成澤村偷偷留下的私生子——這種魚會偷偷生孩子哦。為了怕敵人來吃蛋,這種魚會把蛋生在巖縫裡,我在圖鑑裡看到的。」
「你懂吧?如果他真的是基於感謝,為了遵守二十年前的口頭約定而把錢留給聰子,方法應該會更細心、更不引人注目才對。就算再怎麼離譜,也絕不會為她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是傻瓜,應該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單純美好,不是所有人都會相信他們倆的過去真的只有那樣而已。比起極少發生的事實,人們還是寧願相信常見的謊言,這樣比較容易活下去。」
「把蛋藏起來喔?真好玩,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東西啊!」
「什麼?」
「我不能因為自己是小孩,就自艾自憐,坐在那裡哭著說『求求你們不要傷害我』。我不能老是採取被動。你不覺得嗎?」
我們從這個水槽移動到那個水槽,我仔細思考島崎說的話。我眼前有一條披著飄逸外衣的鮮黃色的魚,嘴巴一開一合。
「答對了。」
「那……」
(你是你爸的孩子。)
「我就直接說囉?」
我們離開這個樓層往上走,等樓梯爬完,島崎開口說:
「在哪裡?」
「謝謝你。」她分別和-圖-書看了看我和島崎,問道。「你們常來這裡嗎?」
「對對對,甚至還讓人懷疑你是澤村的私生子,這可不是道個歉就能算了的。」
「沒錯,就是如此。」島崎稍微歪頭思考。「他們兩人在二十年前相遇,那時聰子十九歲。而聰子在二十六歲時生下你,就是七年之後。」
「啊啊,累死了。」島崎嘆了口氣。「真是找錯地方談事情了。」
「沒問題。」
「奇怪,裡面沒東西耶。」
「我討厭長長的東西,像是鰻魚、蛇、蚯蚓之類的。」
那名女子突然笑了。「是這樣嗎?不過,也許牠們其實正在哭呢。只是我們看不見牠們的眼淚。」
「哇啊,好大哦!」
「怎麼會這樣嘛!」
「你的意思是,要調查你媽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那他有什麼目的?」
「……什麼意思?」
「他沒有證據,」島崎以平穩的語氣說,「而且他也沒時間去做鑑定。所以,他下了一個很大的賭注。你可別忘記,澤村直晃是個投機客。在臨死之際,他拿自己所有的一切來當賭注,而跟他對賭的不是別人,就是聰子。」
「如果這裡也有海獺就太棒了!」
「我怕在我家或你家講,會被別人聽見。」
那一家人面面相覷地走開了。島崎開心地朝著他們背後大聲說:「我們趕快去找熊貓海豚吧!」
話題又突然改變,我一轉頭,這次是給人「模範家庭」感覺的一家人。抱著兩歲小女孩的年輕爸爸和肚子隆起的年輕媽媽,一起張大眼睛看著我們。
「喜歡……」我像在做夢似地點點頭,「好漂亮喔。」
「笨蛋,不是啦。是關係很深的事。」
島崎緩緩地說:「我可以說得更直接嗎?」
即使是她消失了好一陣子之後,香水的香味依舊沒散。
「澤村可能是想試試看,聰子和她的兒子肯投資多少錢買他這支股票。」
「放心吧。」我抬起頭露出笑容。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比喻的意思吧?」
「是嗎?」
島崎推了一下鏡框邊緣,面向著水槽,神情嚴肅地開口了。
「嗯。就像你爸和他公司裡的人說的,你媽跟澤村先生可能有更深的關係,而你是他的孩子。」
烏龜水槽傳來陣陣腥臭,我皺了皺鼻子。也許是別的原因讓我蹙眉,但我卻想怪到烏龜|頭上。
「不用怕啦,中間還隔著玻璃,電不到你的。」
島崎突然改變話題,我轉過頭去看他,才恍然大悟。他旁邊有個穿著開襟襯衫、看起來很凶的大叔正盯著我們看。好像是聽到我們剛才的對話了。
「這也有……不過,應該是為了我自己。」
「她怎麼說?」
我一邊說,一邊將雙手插在口袋裡走著。今天是七月十六日,我們還沒放暑假,但高中和大學好像已經開始放假了,因此即使是平日,人卻很多,而且有許多年輕的情侶和*圖*書
「聰子曾經和澤村在一起,但是最後卻和他分手,和你爸——緒方行雄結婚,然後你出生了。就這樣,十三年的歲月過去……」
「七年來他們都有接觸嗎?」
「更深的關係,」我喃喃地說,「好含蓄的說法啊。」
但是,我不能被這些絆住。
「對呀,很深——這些魚都棲息在很深的海裡吧?」
「我爺爺跟我說的。我爸跟我媽結婚八個月我就出生了,但我卻不是早產兒。看,時間不合吧?」
「因此,他應該可以在事前做好各種預防。他既然那麼有心,與其花時間訂定遺囑,不如把聰子和她的家人找來,由他親口說明事情原委,表達感謝之意,再問她是否願意收下這筆錢吧?這樣至少可以避免聰子的丈夫、孩子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讓她那麼痛苦。不是嗎?」
「嗯,可以。」
(他去世了嗎?)
我和島崎騎著腳踏車飛奔到臨海公園。我們有時會跑來這裡看海,不過今天有點特別。
「ㄕˋㄤ……ˋㄕ……?」
這個約定真的實現了。不過,那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因為住在水裡的生物是沒有表情的。」島崎慢慢地說。「牠們不會像動物園裡的動物那樣露出悲傷的表情。」
「知道。不過,好殘忍哦。」
這些是前川律師告訴我的。我打電話問他的時候,他好像馬上就知道我的目的,很仔細地解釋給我聽。最後以很過意不去的語氣說:「昨天你爸也打來問同樣的問題。」
為了進行調查,我們必須先釐清一些基本的疑問。沒有方向地胡亂採取行動,只是白費工夫。
島崎感嘆地吐出一句話:「水族館夫人。」
我們靠近下個水槽,裡面卻什麼都沒有,只看到海草搖晃著。
「這麼說……」
「這我同意。我媽說的一般人反而很難相信吧。」
島崎拚命在臉上擠出假笑。不知道這位女士從哪一部分開始聽到我們的談話了。
「談過了。」
「好。聰子很可能早就忘記他了。要是這樣,他打算怎麼辦?」
「嗯……這個我懂。」
「什麼意思?」
「看聰子見到前川律師,聽他提起澤村時的反應就知道了。一個只在二十年前有過一些接觸的人,她卻馬上就想了起來。」
經過我們這一路上的討論,會得出這種結論是當然的。但是被這麼明確地指出來,我的心還是揪了一下。
但島崎卻連忙搖頭。「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完全否定那些話的可能性。你媽說的事情確實發生過,而澤村先生為了感謝留下遺產給她,這種事一點都不會不合理。」
然後,他在病榻上突然想起那個十四年前分手的女人,以及她所生下的、可能是自己骨肉的嬰兒……
「可是,既然蒙受不白之冤,就該由自己證明清白。之後,說不定真的會打起親子鑑定官司。要真是那樣也沒辦法,但我不想被人當作東西一樣對待,我又不是用來做遺傳實www.hetubook•com•com驗的豌豆。」
「我是澤村的私生子……」
「是嗎。鱉是可以吃的哦。這個你知道嗎?」
「我不會說是當然。但至少那種說法比起你媽媽說的更容易讓人接受,也更為合理。」
「雖然不知道所謂的一段時間有多長,不過至少長到足以讓澤村認為我可能是他的孩子,是嗎?」
「未成年還真是不方便。總之——呃,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我得回去問我爸。」
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發現待在烏龜水槽前很久的我們,身旁站了一個女人。她身上的香水好香,幾乎要蓋過了水的腥味。
在幾步之外認真看著說明板的島崎說:「有啊。」
「你喜歡這個嗎?」
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找到答案。就算不可能,至少也要盡力試過。
「為了消除你爸的懷疑?」
「因為還很新。」
「這種事我知道啦!」
「可是,我們兩個小孩也沒辦法去咖啡廳啊。麥當勞又吵得沒辦法好好說話。」
「我是第一次來,這裡真漂亮。」
「那,不合理的地方是?」
我忍不住大叫出來,卻聽到島崎非常做作地說:
這一連串的對話,讓我對前川律師另眼相看,因為他並沒有用「你還是小孩,這些事你不用管」的話來敷衍我。這種大人其實很少,程度就跟一袋m&m裡只有幾顆綠色巧克力差不多。
我笑了笑:「叫我相信她。」
「是啊,一定是住在很深的海底吧。」
「是呀,小弟弟。那個形狀很特別的烏龜其實是鱉。」說完,她向島崎微笑。「你懂得真多。」
「哪,你肯不肯幫我?」
「是嗎?」島崎感慨地說。「血型的事也確認過了?」
因為我一下子答不出來,只能閉上嘴巴。島崎微微一笑。
「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你聽聽就好——我覺得聰子在說謊。」
「電鰻。」
我在五彩繽紛的熱帶魚水槽前停下腳步,打開話題。在採用間接照明的這一樓層中,參觀這個水槽的人最少。熱帶魚是很漂亮,不過像這類的熱帶魚,最近在稍大一點的咖啡店也能看到。
「可不是真的把人拿到市場賣哦。所謂上市,就是公開發售股票,向公眾募集資金。你應該多查字典才對。」
是贏,還是輸呢?
這件事和我關係最密切,因為攸關我的身世。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有用到「身世」這個字眼的時候,但火星都濺到身上了,不拍掉也不行。
我心裡浮現的是孑然一身的一個男人,一輩子沒有受到任何束縛,無妻無子,沒有家庭,也沒有繼承人,沒有留下任何曾經來過世上走一遭的證據,一個年僅五十五歲的男人臨死前的面孔。
「我現在才想起來,我是個時間不合的寶寶。」
「你很呆耶,那只是普通的鱉好不好。」
我一點都沒誇張,我真的向後跳了一公尺之遠。在我前面的巖縫之間,橫躺著一條又長又滑溜的東西。剛才靠太近,反而沒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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