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場

「所以才到西船橋來?」
「這麼說,當明星很賺錢囉?原來安西真理賺這麼多錢啊。」
回家吧——正當我想這麼說的時候,後面有人叫住我。
「助理?」
電車開動,把市川站和熱鬧的市區拋在後面。窗外道路上成串的車子,車頂反射著陽光。今天也是個熱得令人頭昏的大熱天。
只不過,照這對首飾在世界上輾轉易主的過去看來,實在不能說是「恩寵」。當初它之所以會被帶出南洋王室,是因為那裡發生武裝革命,國王夫婦遭到監禁並處死;接下來的所有者是石油公司的老闆,死於空難。他兒子繼承了遺產,卻在中東被恐怖份子綁架,為了付天價般的贖金必須賣掉「波塞頓的恩寵」,當時正好有英國貴族願意接收,但這個新主人沒多久就遇到愛爾蘭共和軍的恐怖炸彈攻擊身亡。遺族向大英博物館提出捐贈意願,卻被博物館拒絕,只好又拿出來待價而沽。據說當時伊美黛夫人也在買主名單之列,要是沒有發生軍事政變的話,搞不好現在就是她的財產了。
我著急地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的,別鬧了啦。」
「吵架啊,女人的爭吵。」
「草加啊。」島崎一面躺下,一面呻|吟著說。「他們到底是以什麼標準來選擇住的地方啊?差這麼多。」
「那個……其實,這件事我沒跟我媽媽說。」
「爭東西爭成這樣,層次實在很低。」我也覺得很受不了。「而且,幹嘛對一個只會給主人帶來不幸的珠寶執著成這樣,她們腦筋是不是有問題啊?」
「抱歉、抱歉,嚇到你們了。我是前川法律事務所的新田,是律師的助理。」
「草加市。」我攤開做了記號的地圖。「一棟叫做『草加.薇薇安』的公寓。」
「哦,真厲害。」
前川法律事務所比我自己憑空想像的要大很多。除了前川律師之外,還有兩位律師,他們各自有助理和處理行政的女職員。四台文字處理機擺出大陣仗,收著〈判例時報〉的書架繞了房間整整一圈。記得我往那些書架看的時候,有個年輕男子對我說:「很像推理小說,還蠻有趣的哦。要不要看看?」
財經界名媛A小姐的母親出身舊華族,父親也是舊時代的財閥出身,總之是家世顯赫、出身良好。她本人也是畢業自一流大學,現在在她祖父的個人美術館擔任館員。她祖父是著名的藝術收藏家,而那家美術館主要便是展示她祖父的收藏。
「嗯,看到了。好厚喔。他是不是在準備司法考試啊?」
「那棟公寓不知道還在不在。」
「你是緒方雅男小弟弟吧?」他又問了一次。
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這段時間,我和島崎各喝掉了兩瓶罐裝果汁www•hetubook•com•com、一碗草莓冰及兩根冰棒。吃喝了這麼多,卻連半次廁所都沒去,所有水份都變成汗流掉了。換句話說,我們走了這麼多路,都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島崎從報紙後面探出頭來,瞄了一眼朝向我這邊的內容。上面刊載著附有超寫實插畫的色|情|小|說。
「表面上的假戰爭?」
「哦……起訴書是用寄的啊?」我很驚訝。我一直以為會由法院的人板著一張臉直接送到家門口。
從剛才,隔著走道坐在斜對面的歐巴桑就一直用憤怒的眼神瞪著我們這邊。我對她投以友善的笑容,卻完全沒有效果。
東京近郊大概是全日本新陳代謝最快的土地。「西船橋.甜蜜家園」聽起來應該是鋼筋水泥的公寓,但畢竟是十五年前的房子了,還在不在很令人懷疑。
「你家不是也有嗎?」
聽到我這麼問,島崎又撿起報紙,翻翻找找,把報紙摺到那一頁拿給我。標題是「『波塞頓的恩寵』花落誰家」。
「你勸聰子用那五億買下來吧?」
「石頭比較燙吧?」
「那不重要啦。」我大聲說。「你要看,把報紙摺起來再看啦。」
島崎好像在想些什麼,沒有回答。過一會兒才小聲說了一句:「我快餓死了。」
「來做暑期研究……」我把編好的台詞搬出來,「不過因為好熱,有點中暑。」
「嗯。其實背地裡在鬥的,是A名媛的爸爸和安西真理的青年實業家老公。報導也提到了。」
不過,我可不認為媽會拿那五億去買一對黑珍珠的項鍊和手環,基本上她連想都不會想到。首先,花五億買了那種首飾也沒場合戴啊。
另一方面,安西真理連高中都沒畢業(聽說是被退學的),像逃家似地跑來東京,在發掘新秀的巡迴賽中得獎出道,二十歲前是當紅歌手,二十出頭時開始演戲,到了二十五歲這個轉捩點,差不多該為未來去向打算時,她便緊緊地抓住這幾年成為億萬富豪的青年實業家,登上社長夫人的寶座,精明能幹不在話下。而且她能夠結婚,是把對方的妻子趕出去之後取而代之,手段霸道得很。
「哪個?」
聊著聊著,電車就到了西船橋站。
而得到情報的安西真理,也立刻表示「我也想要」。於是,這場幼稚的女人之爭便你來我往地鬥到現在——報導是這樣寫的。
「好誇張喔,竟然有這麼多閒錢。」
「原來是這個啊。」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呢?」
報導最後寫的是加賀美店長的話:「爭奪美麗寶石的醜陋戰爭,實在不是我們所樂見的。」一點也沒錯。
聽島崎這麼說,我不由得笑出來:「對喔,你不說我和*圖*書都忘了。」
「正確地說是還沒有,律師一直猶豫不知道要買在哪裡,所以他每年夏天都會在不同的地方租別墅住,以便日後挑選。今年好像租在上諏訪。律師應該已經向緒方太太提過,問她要不要一起去了。」
「歪理。」
原來如此。我這才明白,儘管表面上看來是華麗的女性戰爭,結果還是為了生意。最壞的人,恐怕是悠哉地旁觀這場騷動的會長一族。
「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島崎說,一臉對小報意猶未盡的樣子。
「啊,對喔,」我對明星沒什麼興趣,所以忘了,「安西真理結婚了嘛。」
島崎以呻|吟般的聲音說。
島崎邊抓T恤的下襬擦眼鏡邊提出問題。車子開出停車場之後,新田先生回答:「不是什麼大事。有一件民事官司的小案子,不管怎麼寄起訴書,對方都沒收到,所以我來調查對方是不是真的住在那裡。」
「因為她們兩個現在都找不到台階下啊。」島崎笑了。「而且,我認為這只是表面上的假戰爭罷了。」
我們兩個坐在車站附近的兒童公園的長椅上,沮喪地都可以在我們面前立個「可憐的孩子們」的看板了。本來我們想找樹蔭下的位子,但不巧那裡已經有人,臉上蓋了一條手帕躺著睡覺,手帕邊緣露出了黑人頭,還有一點酒味,所以我們判斷最好還是別靠近他。
那真是太棒了!但願媽會接受律師的邀請。
天然黑珍珠本來就很珍貴,這對首飾收集了這麼多顆完美的珍珠,而且色澤濃艷光亮得幾乎可稱為「漆黑」,可說是極為稀有,也因此才會被稱為「海神波塞頓的恩寵」。
「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現在,這對形同鬼牌Joker的首飾,由會長的遺產繼承人寄放在銀座的珠寶店加賀美,並由他們代為尋找買主。某財經界人士的千金A名媛和女星安西真理為了得到這對首飾而針鋒相對。這就是事情的起因。
我和島崎都想開溜。可能是我們的樣子很好笑,對方笑容滿面地說。
島崎伸直雙手攤開整面報紙,然後對我說。
「都是一開始太順利了。」
「是的,到車站前面就可以了。」
「新田先生為什麼到這裡呢?」
問題就出在這對首飾的價格。現在是四億八千萬圓整。為什麼強調「現在」,是因為這兩個人不斷地提高價錢。加賀美剛開始標售的價錢是三億圓,之後竟然飆漲到這個地步,實在令人受不了。
這下糟了……我心想,我們在調查這件事是瞞著媽的。
在那之前,她們兩人原本互不相識。這種經驗我也有過,就是你一見面便覺得:「啊,我討厭這傢伙。」這兩個女人之間據說也產生了這種負面的電流,而且她們會鬥起來也是有原因的。
「你看到他的眼鏡了沒?」島崎說。
他們住的是一棟小公寓,叫「西船橋.甜蜜家園」。跟真草https://m.hetubook•com.com莊不同,我只有公寓的名字,不知道確切住址。我原想假藉聊天,引起媽的興趣,好問出一些情報,卻得到這樣的回答。
再說,加賀美本來安安份份地跟客人做生意,無端被捲入這場風波,對他們而言簡直是無妄之災,還得擔心有搶匪來搶「波塞頓的恩寵」。
車子很順暢地進入市川市市內。
為了前往西船橋,我們坐上總武線往幕張的快速列車。這時已過了尖峰時段,車廂內很空,我們佔了一側對坐的包廂,眼尖的島崎發現架上有小報,便津津有味地埋頭看了起來。
「是『往火堆裡撿栗子』啦!」
「嗯,也算是追溯『我家的歷史』吧。」
「那是她老公有錢。」
「嗯,之前你和你媽媽來事務所的時候,我曾跟你們打過招呼啊。你不記得了嗎?」
車子的振動搖得我好舒服,我開始睏了起來,島崎好像也一樣。我們兩個呆呆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時,車子開到了車站前。
「對啊。」雅美姊姊和老婆婆都對我們太好了。
西船橋是十五年前爸媽新婚時住的第一個地方。從相簿裡的照片,就可以看出西船橋那時已經是東京的衛星都市了。
啊哈!新田先生發出開朗的聲音笑了。「OK,我會幫你保密的。我覺得那是個好題目。」
「言不由衷。」說著,島崎賊賊地笑了笑,又把頭縮回去。
島崎拉拉我的袖子:「是媒體嗎?」
「最妥當的解決方法,就是哪一邊都不賣,賣給第三者。」
「如果你媽媽太忙沒辦法去,你要不要自己跟我們去?應該蠻好玩的。」
「律師有別墅喔?」
我回答我會的,然後目送車子開走。
我再三扯他的袖子他都沒反應,我只好趁機一把搶走他的報紙。但那時電車剛好駛進市川站,剛才那個歐巴桑就這樣凶巴巴地瞪著我,然後下車去了,害得我來不及洗刷自己的冤屈。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認得他們每一個人。」
圖書館裡是有舊地圖沒錯,可是街町的變動太過劇烈,根本沒辦法當作線索,甚至連道路都變了。不像東京舊市區,再怎麼變還是保留了老東西,這裡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場爭奪戰,是從那兩個問題人物去年秋天在加賀美舉辦的內部展覽會中不期而遇開始的。
這兩人在所有方面都形成對比,卻同樣都是二十六歲。兩人都是美人,身邊各有一群趨炎附勢的擁護者。還有人說A名媛跟被安西真理趕走的前社長夫人是姐妹淘。不管是不是,她跟安西真理是鐵定不合的。A名媛說:「一個藝人出身、連半點教養都沒有的女人,竟會被邀請到這種內部展覽會,未免也太奇怪了。」安西真理也不甘示弱地反擊:「平常愛裝和_圖_書名媛淑女,剝掉那層皮之後也只不過是隻騷狐狸。」可以說是鬥得不可開交。
「有什麼關係,這樣才環保。」
「律師事務所的助理要做這種事啊?」
去向備受關注的「波塞頓的恩寵」,是一串由八十六顆黑珍珠做成的雙環項鍊,和一串四十三顆黑珍珠做成的雙環手鍊。這個誇張的名字是第一代的所有者取的,據說是南洋小國的王室。
「你剛才在看什麼?」
「那麼,我最好不要送你們到家囉?」
「也難怪,這種天氣嘛。」這個叫新田的人抬頭看看太陽。「我是開車來的,接下來要回事務所,要不要送你們一程?」
「是啊。是用一種叫存證信函的方式寄的,像掛號那樣。不過如果連那樣都寄不到的話,就會由法院的『執行官』來送。」
「這種行為不就叫作『往火堆裡撿石頭』嗎?」
「不知道耶……我已經不記得詳細地址了。只記得離車站不遠,附近有一家五金行。」這種答案,連線索都算不上。
是他嗎……我心想。那個人又笑嘻嘻地問我們。
我們道完謝,下了車,正要關車門時,新田先生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事。
「話說回來,這個A名媛明明是個千金小姐,還真是沒口德耶。」
島崎安慰我,說可以去查查地方圖書館十五年前的地圖,所以我們坐上了電車。但我還是有點不安。
我們回過頭去,一個男人從旁邊的牆後探出來看我們。那是個年輕人,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度數很深,蓄著短髮,脖子上整齊地打著領帶,灰色的西裝外套掛在手上。
「我媽一定會說小孩子就要選個更像小孩的題目,所以,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跟我媽媽說你遇到我們?」
這種時候,做父親的和做丈夫的一般都會出面制止調停才對,但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們卻仍然不出面,主要是因為他們從以前就都想和出售珠寶的那個會長一族攀關係。A名媛的父親想從政,拉攏會長一族可說是如虎添翼;而安西真理的青年實業家老公則是為了擴大事業版圖,希望爭取到會長一族的支持。為了這個緣故,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以更高的價錢買下「波塞頓的恩寵」,好讓對方留下好印象,因此才會互不相讓——以致造成今天這個局面。
「喔,這個精采。」
爸媽結婚第三年,從「西船橋.甜蜜家園」搬到草加市,在那裡努力存頭期款存了七年,買了現在的公寓。
新田先生「啊?」的一聲揚起眉毛,眼鏡都歪了。他的眼鏡度數看起來很深,不知道拿下眼鏡之後,是不是什麼都看不到。他一定是個很愛唸書的人。
這對噩運纏身的首飾是五年前渡海來到日本的。買主是某大企業的會長,據說是為了當作減免遺產稅的策略。這種作法的罪行比起為了自己的方便而到處搜購世界名畫或許輕一點,不過也不是什麼令人欽佩的事。而且後來這個減稅策略和_圖_書再三出錯,會長死了之後,遭到徹底調查,不但被追繳稅金和罰款,最後還得把「波塞頓的恩寵」拿出來拍賣。
所以,現在這場戰火,可以說是從內部展覽會之後,A名媛想要收購「波塞頓的恩寵」那一刻便點燃了。A名媛已經訂婚,預定在明年五月底舉行婚禮,她似乎想將「波塞頓的恩寵」當作自己的嫁妝。
可是,萬一這個人告訴媽「我在西船橋碰到雅男小弟弟呢,他們好像在調查什麼」的話,媽很敏感,一定會覺得奇怪。
「真是飛來橫禍。」
沒聽說。
「哪……接下來去哪裡?」
而這場戰爭之所以浮上檯面,是因為安西真理控告A名媛譭謗,說A名媛會在某派對上說她出道前在特種行業上過班,還發出黑函惡意中傷她什麼的,總之是氣得歇斯底里。
島崎臉上寫著「我不想去」,我的臉上也一定這麼寫了。說來丟臉,不過一旦遇到挫折,我就開始覺得調查是件很煩的事。啊?沒毅力?嗯,足球社的教練也常這麼說我。是是是,是我太不長進了。
「買得起五億圓珠寶的人,表示他可以自由動用的錢有十億。」島崎邊推眼鏡邊說。
「像你們那種本來就有房子的人家,根本不懂這種辛苦。」我也累壞了。「房租要便宜,還得願意租給有小孩的家庭,而且買東西要方便,附近要有醫生,小孩子上學不會太遠,這種地方可不是到處都有的。」
「對了對了,你媽媽跟你說過了嗎?這個週末大家要一起到前川律師的別墅去玩。」
這件事我也知道,這是目前八卦報導最感興趣的熱門話題。多虧有這件事,我們的日子好過很多,真是讓我心懷感激。
「題目是一介庶民的昭和史。」
「都是你啦。」我對一臉事不關己的島崎說。「幹嘛從架子上撿報紙來看?只有歐吉桑才會那樣。」
「今天還要趕到草加去?」
報上刊了A名媛的評語(她本人是否真的這麼說令人懷疑),說「珍珠是十分高雅的珠寶,應該由高雅的女性配戴,俗話說『豬八戒吃人參果』,只怕某些人戴了會暴殄天物。」當面被人這麼說,安西真理自然會生氣;尤其是刺到自己痛處,當然會更氣了。
「什麼都要做啊。掃地、倒茶,律師招待客人打高爾夫時還得當司機。」
「話是沒錯啦。」
「你們的暑期研究在研究什麼?」
「喂,別鬧了啦!」
「你不是雅男小弟弟嗎?」
他開的是福特國產車,造型很簡單。我們一坐進後座,新田先生就打開冷氣。前面的助手席放著大大的真皮公事包,外面口袋插著前川法律事務所的信封。
我們實在熱壞了,所以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
這樣一說,他車確實開得很順。
我的確去過一次律師的事務所,好像是為了什麼文件要蓋章去了一下而已,所以只待了差不多十分鐘。
被他一反問,我慌了。我瞄了島崎一眼,他推推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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