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場

這時,我感到空氣漸漸沉重起來。
「沒關係。」直也的眼角淡淡地微笑著,他將手放在七惠的手上,然後輕輕地抽離,手扶著牆,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我想伸手扶他,他閉著眼睛搖了搖頭。「沒關係,不要碰我,我沒有關係。」
「聽說你兒子在救護車裡一直說夢話。」
空曠的灰色水泥地上,急診病房的燈光投射在直也的背上,削瘦的黑影像帶路人一樣投射在他的前方。直也正一步一步地離開。他步履蹣跚,肩膀無力地垂著。
我在大學畢業前想做最後一次的貧窮卻不失遊學的旅行,結果去中國玩了一個月。在敦煌一帶,當我離開觀光路線時,發現一片綿延不絕的黃色沙漠。我在那裡遇到了沙塵暴,當時連站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的人也會從眼前消失……
「你說什麼?」
他保持這樣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稻村夫婦緊偎著看著眼前這一幕。
他的腳步仍然不穩,拖著左腿,扶著牆,吃力地走著。
「別爭了,你先靜下來,去外面深呼吸幾次。」
「根本不需要理由——」
此刻,直也蜷縮著身體,無力地坐在長椅上。他垂著頭,只見他那瘦骨嶙峋的背。
七惠雙手掩著嘴,他凝視著她良久才說:「再見了。」
(就像拋物線形天線一樣。)
有一種巨大的,但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在空中穿梭。直也蜷縮的背正承受著這一切——
「妳別一臉難過的樣子。好不好?」
會被他幹掉。我思索著這句話的含意,覺得好像有人慢慢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輕輕伸出手,抓著七惠的手肘。
「你要去哪裡?」
「當他可以站起來時,就告訴我這家醫院,叫我帶他過和*圖*書來。他說他一個人沒辦法走路。」
「他去找你的時候就這樣了?」
昏暗的白色走廊上,一步一步靠近的是七惠和……
儘管我立刻趕了過去,但一開始我仍然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慎司的父母也驚慌失措,根本答非所問。
就這樣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直也慢慢地坐直身體。幾乎就在同時,走廊盡頭的門打開了,醫生走了出來。
她用在牆上寫的字、身體的動作和手勢、以及我稍微看得懂的手語,說明了當時的情況。
我呆若木雞地站著,看著他們一步一步走來。由於他比七惠高許多,所以被搭著肩膀的七惠步履顯得有點不穩。我回過神來,跑了過去,想要伸手扶他。直也的雙眼始終看著走廊的盡頭,似乎完全沒有看到其他的東西,這時才稍微轉動了一下眼睛。
他被送進佐倉市內的急診醫院。
「是誰?」生駒瞇著眼睛問我。
我看不到他的身影。在無處可藏的空曠停車場內,身後是醫院的燈光。在急診專用入口的招牌燈照亮的鐵欄杆外,也不見他的身影。
一定是我的錯覺——我心想。然而我卻確實感受到肩膀、手臂好像承受著帶有負電的空氣。好像有一個看不到的環漸漸在縮小;好像在醫院的這個角落裡失去重力了。
他似乎害怕人走近他似的,將自己深深地封閉起來。七惠靠過去,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他背上,但他既不抬頭,身體一動也不動。
穿梭交流……
「現在父母可以進去了。你們一定很想看看他吧?他還在昏睡,不能交談,只能隔著玻璃看他,但他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別慌,今天才第六天,和*圖*書還剩一天。」
「他還年輕,肌肉很柔軟,心臟也很強,沒問題。只是,我擔心的是他頭部受到撞擊的部分。必須等到過了目前的危險期才能做進一步的詳細檢查。警方有沒有問你們情況?」
雙手抱在胸前的七惠向他走去,直也笑了笑地說:「妳不用擔心。我沒關係。謝謝妳幫我這麼多。」
「他說什麼?」
這時走廊的另一端傳來一陣不規則的腳步聲,漸漸向我們靠近。我和生駒面面相覷,轉過頭去。
生駒拍了拍我的肩膀,但我無法表示贊同。
「腦震盪,全身都有挫傷。而且發現他的現場是一個堤坡坡底,坡道旁有一道狹窄的樓梯,他好像是從那裡滾下來的,他左大腿骨的骨折應該也是那時候造成的。」
「怎麼回事?」
生駒彷彿從夢中驚醒般地說道。我推開走廊盡頭的門,那是救護車專用道,水泥地上響起我和生駒的腳步聲。
根據警方的說法,慎司身上的物品並沒有被翻動的跡象。現場附近也沒有目擊者,那裡平時就少有人出入。發現慎司的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昏睡的醉漢。
他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穿著襯衫和褪色的牛仔褲,在七惠的攙扶下走了過來。他拖著左腳,整張臉好像頭痛欲裂般地扭曲成一團。彷彿——他正體會著位在走廊另一端的慎司所承受的痛苦。
「回家。」他回答道。「慎司已經沒事了。」
生駒扯著領帶問我你會不會覺得透不過氣來時,我還無法回答他。
稻村夫婦仍然緊偎在一起,目不轉睛地看著直也。將手放在直也背上的七惠突然害怕似地將手抽回。她一直後退著,撞到了正站在牆邊的我的肩膀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跳了起來。我用力抱住她,她才轉過身來靠著我。
我點了點頭說:「但不能面會,他受了重傷。」
「這裡的警局嗎?」
我抬起頭,發現直也正看著站在七惠背後的我。他的眼睛清澈如鏡,任何事都瞞不過這雙眼睛。
消失了。但直也並不是變成透明的了,而是從他的腳下開始,逐漸變成肉眼無法看到的細微顆粒,隨著夜風而逝。這一切在瞬間發生了,只夠心臟跳動一次的瞬間。
「慎司的事和你沒有關係,不是你引起的。慎司這傢伙失手了,就是這麼回事。」
我正想叫住他,他停了下來,接著……
我感到這就在我身邊通過。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遠去。我雖然很想上前追他,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我和生駒都無法動彈。
此刻,就和當時一樣。
直也的視線回到了七惠身上。他溫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肘,便轉身離去。七惠回過神來想去追他,他用力地轉過身說:「別過來。」
直也緩緩站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
「不知道。」稻村德雄擦著額頭上的冷汗,渾身顫抖著。「我完全沒有頭緒。我打電話到學校,學校說他今天請了假——但早上出門時,他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耳邊傳來生駒喘著大氣的聲音。
「他去哪裡幹什麼?」
「我們接到警方的電話——」
「他消失了。」
「我去找醫生來。」
我沒有聽懂他的意思,「你說什麼?」
在「緊急出口」的綠色燈光下,生駒面如死灰。
「沒有理由找上這孩子。」
我覺得難以置信,卻同時又有一種期待已久的感覺。
「喂!」
「他怎麼知道這裡和*圖*書?」生駒瞪大了眼睛。
當我親眼目睹他消失時,我發現自己停止了呼吸。
「你不是也看到了?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消失。」
「我知道。我只是想盡可能靠近他。」
他倚在牆上,搖搖晃晃地舉起手,指著走廊的那一端問我:「慎司在那裡嗎?」
七惠點了點頭,「有好一陣子,他根本站不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生駒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在直也原本站立的前方,有一個紅燈正閃滅著。由於剛才他站在那裡的關係,我無法看到。現在看到了。
「目前暫時轉到加護病房,但還不能去看他。你們要不要先回去休息?」
「會被他幹掉。他說了兩次。可能是他遇到了很可怕的事……」
半開的門無聲無息地閤上。
我聽到他輕聲地說了句什麼,好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都不聽我的勸告。「他的……正義感……太強了。」
他四處張望著。我不用看也知道,直也已經不在這裡了。
然後去他想去的地方。
生駒叫住了他,他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問了,但我們根本……」
手術室和加護病房位於鋪著地毯的長廊盡頭。我們沒辦法進去,只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待,等待。
我小聲地問七惠。她只是默默地搖頭。不久,才如夢初醒般地用手指在醫院的白牆上寫道:「傍晚,他突然來找我。」
「對,」我看著他的眼睛回答:「可能真的瘋了。」
「你一個人怎麼回家?先留在這裡。」
佐倉工業社區就位在人孔事件現場附近。即使我再怎麼不願意,仍然不得不想起這件事。難道那件事還沒有結束嗎?
與此同時,恐嚇信的事也閃過我的腦海。難道對方找上慎司?
七惠沒和_圖_書有立刻放手。她的臉色也十分蒼白,倒像是她依靠在直也身上似的。
晚上十點左右,醫生又走了出來。稻村夫妻急忙迎了上去。
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方式可以形容——黑夜像一塊無形的橡皮擦,擦去了他的身影……
生駒正準備轉身,直也再度拒絕地說:「不用了。我沒有受傷,真的沒有關係。」
稻村德雄抓緊了妻子的手,戰戰兢兢地看著我。
但直也不見了。
「可以了。」他對七惠說。「謝謝,妳可以放手了。」
他的身影從腳開始消失。
「發生了什麼事?」
醫生一開始只說是重傷,但隨著醫生做進一步的詳細說明後,情況越來越不理想。醫生說慎司是被人痛毆了一頓。
我追了出去。
「你瘋了嗎?」
稻村夫婦疾步走了進去。其他人也站在門旁。
(對不起,我還是無法控制。)
「他就是織田直也。」
(小慎,你的大腦裡也有一個這樣的東西。)
七惠泫然欲泣地伸出手,直也輕輕地撥開了。他扶著牆慢慢地走了過去,在走廊通往手術室的コ字型的地方停了下來,將頭靠在牆上。
直也緩緩地跨出腳步說:「我要聽他說話。」
「沒關係。」之後他稍稍朝我轉過頭來。「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
十一月中旬下午五點半左右,太陽早就下山了。
「對。傍晚五點半左右,路人看到慎司倒臥在工業社區附近的倉庫後方。從學生證上得知他的身分。」
「嗨。」他沙啞的聲音向我打了聲招呼,好像胸口深處的血都衝了上來。
「還有救嗎?」慎司的父親急切地問。
就像鏡子一樣;宛如一對雙胞胎。只要其中一人受傷,另一人的相同部位也會淌血。
「盜未必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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