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就是新的管理人。」說著,年輕人又低頭欠身。「我叫佐吉,還請多多指教。」
「啊啊,這真是失禮之至。」
「是的,先寄放在那裡。一些小東西就直接借用了。」
阿德拿圍裙擦了擦手,嘆著氣坐下來。
「是剛才那隻烏鴉,」小平次生氣地說道,「翅膀上紅紅的。可惡的傢伙,顯然打定主意要詛咒這座雜院。」
見平四郎不作聲,阿德便站起來拌鹵鍋。
平四郎站起身來。久兵衛住的三層樓房子,靠南緊鄰前雜院。平四郎踱過去,反方向來了一輛大板車,正好就停在平四郎要去的那間屋子前。拉著大板車的年輕人,身上穿著「勝元」的短褂。
「久兵衛的東西寄放在『勝元』嗎?」
「這不是官九郎嗎!原來你在這裡啊?」
「大爺,您說話就是這麼直,真嚇人。」阿德笑著將盛了麥茶的茶杯遞過來。「要是我說『是啊,權吉兄進出賭場』,大爺就會把權吉兄抓走吧?」
「那可不一定。賭場到處都有,在裡頭賭的人很也多,只是我們管不了。」
賭單雙的地下賭場,常利用武家宅邸內的隨從住處,因為那裡町奉行所管不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
「要是管理人在就好了。」阿德發牢騷似地說。「他定會常規勸權吉兄,想辦法要他別再賭。」
小平次邊吃蒟蒻邊行禮。奇的是,小平次和平四郎單獨一起時話很多,卻從不當著平四郎的面和町裡的人說話。他是跟在平四郎身邊的「中間」,就身份而言是町奉行所的人,想擺架子是有得擺的,但他也不會,就是不廢話。不過禮數從來不缺,對阿德尤其有禮。
「圓吉愛虎(權吉愛賭),又不是新聞。」
「誰教大爺吃得那麼急呢。要不要來點麥茶?小平次爺呢?」
「是這樣沒錯吧?權吉出入一些我們管不了的地方?」
「這陣子有些『勝元』的年輕人過來,收拾久兵衛爺的東西。」
「那阿律可怎麼辦?總不能丟下她爹不管吧?那孩子真的是個孝女。」
平四郎這麼一問,年輕人的表情又顯得有些傻愣愣的。他雖不是什麼美男子,但有一雙澄澈的眼睛,似乎視力很好。
「何止是出入,根本是泡在裡頭。」
平四和_圖_書郎捏著下巴想,就算是女兒,也沒有道理一定不能丟下父親吧?小時候曾經在門軌上又蹦又跳,巴望老天打壞父親腦袋的這個人,本就認為所謂的孝心實在不怎麼可信。世上被稱為孝子孝女的人,究竟有多少人是發自內心去孝順長輩的?這一點平四郎相當懷疑。他認為絕大多數恐怕是陰錯陽差,一度被冠上孝子孝女的名號,就擺脫不掉了。
他還在一旁看,大板車上的東西已全數卸下,朝來時的方向去了。平四郎往久兵衛之前的住處靠近,小平次跟在他身後。
「不然,要怎麼樣才能戒呢?有沒有什麼好辦法?」
「是賭啦。」阿德說道。「前不久,權吉兄迷上賭博。」
「您是井筒大爺吧。」
「我去瞧瞧。」
平四郎駐足觀望,只見那年輕人卸下車上的行李、包袱,一一往屋裡搬。東西不多,也不見家具。
圓滾滾的小平次跑著越過平四郎,舉起拳頭在頭頂上猛揮,想趕走烏鴉。這時,正巧有人從管理人家走出來,小平次的拳頭險些打在這個人身上。
「就算老婆在,也戒不了賭的。」
但這話若不慎在阿德面前說溜嘴,後果不堪設想。一直以來,阿德服侍那對冥頑不靈的翁姑https://www.hetubook.com.com,細心看顧臥病不起的丈夫到送終,同時又辛動工作,沒有半句怨言。至今,阿德仍然不明白,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樣。就拿平四郎自己來說吧,十年前父親過世時,平四郎看著死者的臉,心想這老頭收了那麼多賄賂,只知道欺壓弱小,最後不但壽終正寢,死前也沒受什麼苦楚,可見得世上根本沒有神明——若他把這些話老實告訴阿德,她必定驚懼交加,哭喪著臉直嚷著不敢置信會聽到這種話吧?誰會這樣想自己的父母?這不是真話吧?非逼得平四郎說「是啊,是騙人的」不可。
阿德雙手插腰。「是從以前就愛賭沒錯,可這次好像不太一樣。」
平四郎瞄了小平次一眼。他想說的話,就寫在小平次臉上:「沒有」。
「是的,那是我養的烏鴉。」
「阿律就是為了這煩惱?」
尷尬之下,小平次先開口:「烏鴉……」說著鬆開握緊的拳頭指著屋簷,「我想把烏鴉趕走。」
「怎麼?」
「不一樣?是跟更惡劣的人混?還是進出賭場?」
「贏了錢,誰還會住在那種又濕又悶的地方?」
他以客氣的語氣向小平次說完之後,朝著平四郎,不慌不忙地深深鞠躬行禮。
「你最和-圖-書好當賭博是種治不好的病。」
井筒平四郎喝著麥茶皺起眉頭,想起阿律憔悴的面孔。
「勝元」是湊屋開在明石町的料亭,久兵衛以前也在那裡工作。平四郎拔著鬍子想,看來是來了新的管理人了。這次也是「勝元」的人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沒有啊…」
「是啊。」平四郎隨口回答。「你是『勝元』的人吧?辛苦了。大致都整理妥當了?」
阿朋是權吉的亡妻,過世三年了,生前和阿德很要好。
「贏錢嗎?」
「要是阿朋還在就好了,權吉兄也不會這麼荒唐。」
「一定是新來的管理人。」他也這麼說。平四郎正要答話,正上方傳來啪沙啪沙的揚翅聲。他吃了一驚抬頭望,烏鴉正展開黑色羽翼,從他們頭頂飛過,然後翩然落在管理人家的屋簷上。
「那麼,新管理人什麼時候會來?」
「你養的?」
「是,托您的福。」
「新管理人要來了啊。」平四郎稍稍往敞開的拉門裡探了探。屋內沒有雜亂的樣子,整理得很乾淨。
「光挨罵是戒不了賭的。」
「怎麼和護一樣華(怎麼個不一樣法)……」平四郎將蒟蒻吞下。「好吃。好吃,不過我舌頭都快起火了。」
「說到管理人,我倒想起來……https://m.hetubook.com.com」阿德換了話題,「湊屋有沒有來說新管理人的事情?」
「噢!」對方叫了一聲。是個年輕人,身上穿的不是輕便和服,而是工匠們穿的窄管褲,上下的衣服都是深色的,個子高瘦。他身子微往後仰,正好形成俯視小平次的樣子。
「是的。從還是雛鳥的時候就開始養,和我很親。」
「幾時開始的?」
「還沒有去拜會大爺,就已經見到大爺了。」
小平次也吃了一驚,趕緊往後退。兩人一臉傻相,彼此對望。或許是注意到平四郎靠近的身影,年輕人露出驚訝的神情。
「就兩、三天前。」
這回換平四郎傻了。小平次則是「欸?」了一聲。
阿德悄悄向四下張望一下,拿著湯杓,就往平四郎靠過來,壓低聲音說道:
「可憐哪!糟蹋了她那張標緻的臉蛋。我也是一逮著權吉兄,就臭罵他一頓。」
既然權吉眼睜睜看著阿律消瘦憔悴,仍沉迷賭博,那麼就算久兵衛在,也拿他沒轍吧。但平四郎沒說出口,因為阿德一有滿腹牢騷,便難以應付。
蒟蒻好燙。「和以前那要很虎嗎(和以前那票人賭嗎)?」
「今天也來了嗎?」
平四郎坐在阿德店頭,吃著串蒟蒻,邊吃邊說道:
「官九郎?」
年輕人仰望屋簷,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