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終盤戰
第1章 白國王回顧戰役

我將瓶子放進口袋,手搭在友貴子身上搖晃她。她這次立刻有了反應,感覺像是從睡眠中被人吵醒。她像突然探出水面般地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
我一面看著別開視線、斷斷續續訴說的友貴子,心裡覺得「這起事件」就像惡夢那麼不真實。
這是一間老房子,房子外面有簷廊和擺放鞋子的石板。那裡有房子擋住風,適合曬太陽。令人懷念的陽光灑落一地。

「……是。」
後來,我們努力成為一對普通的男女朋友,因著無聊的話題而大笑,重複一次又一次平凡無奇的約會。
走廊的玻璃門半敞,一隻冬天的拖足蜂像模型般靜靜地停在那片透明的玻璃上。
我從昨天開始忙著剪輯,一直到凌晨兩點多。之後和編輯們到電視台附近小酌。這正是都市與貧乏鄉下不同之處,即使到了三更半夜,東京依然有店家營業。
一股淡淡的香味從敞開的玻璃門飄散出來,這是我曾在友貴子住處聞過的藥味。在不知情的人看來,友貴子穿著厚襪子的腳前不過是放著隨處可見的東西罷了——營養品的細長瓶子。
「讓妳久等了。」
喝了酒沒辦法開車回家,所以在休息室小睡一下。
隔了半晌,耳邊傳來她肯定的回應。
我不曉得她是怎麼打聽到住址。但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友貴子的老師。三季可能以「無論如何都想向友貴子謝罪」為藉口,拿到她的聯絡方式,除此之外別無可能。再極端一點,三季說不定翻找老師的信箱,抽走了友貴子寄去通知近況的明信片。或者連友貴子結婚後遷移的住民票都調查了也未可知。
——或許能夠讓兵頭三季消失。
如果上報的話,友貴子會變成怎樣呢?
天氣雖然晴朗,上午風倒是挺大的。回家的路上,家家戶戶陽台上洗好的衣服像跳舞般隨風飄盪。
「你是友貴子的……先生?」
而花瓶的另一側,從一名年輕女子——她是誰不言而喻——三季垂下的右手指尖,不祥的照片就像魔術師撒下撲克牌般散落一地。
我將拿在背後的踏墊和塑膠袋放進後車廂。
三季心中應該也有這種神話。若是相信神話,「普通」人也可能變成三季。
友貴子就像個玩泥巴弄髒手讓人替她清洗的小孩般任我擦拭。
他沒發現,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若是說到小倆口自己住,肯定會認為家中這個年紀的女人是「夫人」。石割害怕警方攻堅,於是立刻利用了那個「夫人」的身體。他抱住她,從窗戶讓警方隱約看見,讓警方認為他手上有人質。
我手機不離手,因為不曉得電話何時會響起。我希望友貴子待在我能聯絡上她的地方。
我用面紙吸毒液,等面紙乾了再燒掉。但是友貴子不肯將草根交給我。
「我會郵寄過去,請你留意。你聽好了,如果你擔心友貴子的話,記得別讓她看到。」
「怎麼了?」
平凡的日常生活當中,內戰或虐殺事件感覺就像遠方颳起的一陣風。
友貴子靜靜地等著我。
我將玄關踏墊揉成一團,撿起地上的幾片玻璃碎片,裝進小塑膠袋,將照片收進口袋,鎖上門回到車上。
我直接載友貴子到鄰鎮的旅館。
打錯電話連聲抱歉都沒有的情形並不罕見,所以我並不特別放在心上,直接將頭靠在對摺當作枕頭的座墊上。
於是我打手機,才了解事情的原委。然而,當時石割一時說不出話來。
聽妳說完,我只能緊緊抱住妳——我想這麼告訴友貴子,但是當時我還只能握住她的手而已。她心裡對於比握手更親密的事仍深感惶恐。
「來,站起來。」
因為我覺得一旦友貴子說出過去的事,她的身體就會隨著她的聲音化作水,漸漸開始溶化。
營養品的瓶子裡,裝著和-圖-書她熬煮的毒液——怎麼會有這麼諷刺的事?友貴子盯著放在桌上的瓶子。她大概數度將瓶子握在纖細的手裡吧。
我隱約明白她發生了什麼事。然而,友貴子若是喪失了那段記憶,那真是太幸福了。
我想讓她以為「什麼事也沒發生」。
她出去買東西了嗎?
上天為何容許它橫行霸道呢?
接著,友貴子想要懲罰自己,走到廚房重複以前做過的事。她像以前那樣熬煮白色花朵的根,一樣將萃取的毒液裝進瓶子裡,然後走到屋外,坐在踏腳石上,因為無法負荷巨大的壓力而神情恍惚。
但她的語調並沒有因為我叫出她的姓氏而顯得驚慌。
我心想不會吧。我逼問友貴子,她承認了。
她說的僅止於此……但是還有一堆令人摸不著頭緒的事。
「……嗯,」友貴子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環顧四周。「……我……一直坐在這裡嗎?」
「……我暫時不會打擾她。」
她說到一半,我猛然注意到,我像是看見了一團熾熱的火焰,友貴子的右手指尖微微染紅。
這時,我看見了——如果是從玄關的地方進來,她正好就在眼前。我自己也無法想像,若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這個景象會有何反應。
「嗄?」
非洲國家有許多人因為種族對立而慘遭虐殺。據說那些國家,流傳著將民族分成優越與卑下兩類的神話。神明制定出這種權力結構,換句話說,有的人可以任意殺人,而被殺的只能自認倒楣。
「夫人……看起來才二十歲左右吧?」
「……對了……友貴子,我沒有允許妳這麼做喲。我絕對不會允許妳這麼做。」
桌上放著友貴子疲憊時喝的營養品的瓶子。她對自己的健康好像沒什麼自信,她經常笑著說:「我好像企業家或中年男子喲。」
友貴子讓我進屋,屋裡瀰漫著像在煎藥的獨特氣味。
好,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我在內側的六張榻榻米上鋪了報紙,將三季搬到上面。
她第一次說出以往不可能吐露的事——這不過是因為她有了能夠傾吐的對象罷了。
「我有東西想寄給你。」
我這句話是在事件演變成今天這般田地的幾天前說的。如果就在那天搬家的話,事情就會截然不同了。
「妳沒有出聲,是嗎?」
友貴子說出了是什麼壓垮自己。
距離目的地只剩一道陡坡,我不禁一鼓作氣像是衝上斜坡般地與她結為連理。
殺意,不,一半應該是出於反射動作,友貴子應該已經無法思考了。諷刺的是,友貴子那一瞬間的行為正中了三季的下懷——友貴子「瘋了」。她在激動的情緒下,成了無法思考的機器人。
「我是……」
「嗯,是啊。」

毒芹素、毒芹鹼……。
那支花瓶價值不菲,沉甸甸的,不是可以拿起把玩的。梶原說這是義大利玻璃藝術品產地的作品。
特別是狗那件事我更這麼覺得。好比說,牠會不會只是自然死亡,或是逃走罷了。我總覺得……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是三季殺死的。
三季說:「……記得別讓她看見。」

毒芹素、毒芹鹼……。
花瓶大致上沒什麼損壞,只是倒在地上,有好幾處缺損,碎片的形狀像是雙殼貝。三季流血不多,玄關踏墊上只沾了少許的血。
所以我要讓她以為「什麼事也沒發生」。畢竟,那是——「不能發生的事」。
我要幾乎恢復正常的友貴子上車。她雖然一臉狐疑,仍乖乖順從。因為她知道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下一次電話不知何時會打來。三季成功地「將那一晚的照片寄到友貴子的丈夫手上」,下次她應該會直接對著友貴子說話吧。
「別胡說……」
「這裡是純先生從小生長的地方,對吧?」
她冷冷地說:「……就算想道歉也不行嗎?」
現在正值百花凋零的冬天,所以沒有插花。然而,因為花瓶外觀漂亮,所以擺在玄關當裝飾。
兩點了。我原本是打算和友貴子一起在家吃午餐的,但是現在不和圖書是吃飯的時候,況且我沒有沒人性到在這種時候還有食欲。
友貴子說要去大型超市,因為冰箱沒有存糧了。
她連再見也沒說就掛上電話。
友貴子說她搬來這裡之後,星期日都會去散步,她大概是沒有其他消磨閒暇的方法吧。她會避開人潮,在河邊走上一整天。她說她每次散步時發現那種花就會拔下它的根。
我不能報警。三季只是寄照片來,並沒有出言恐嚇。那件事應該已經以某種形式落幕了,舊事重提才是友貴子最害怕的。
「……」
友貴子結婚之後就叫我「純先生」,有時則叫我「阿純」。
我不動聲色,拿出手帕和面紙,打開屋外的水龍頭,將手帕沾濕放在額頭上一下,再擦拭她指尖上的紅色液體。液體的量不多,手帕擦過再用面紙擦乾,幾乎就看不出來了。
我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三季現身拿出照片,告訴友貴子:「妳丈夫看過這些照片了。」她是「魔鬼」,無論我們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會如影隨形地追來。
當我去廁所時,一把拿起信,在廁所裡拆開,從手上的觸感便猜得到信裡的東西。果不其然是照片。當我看了第一張照片,便明白友貴子身上曾發生過何等殘酷的事。
當它使人飽受屈辱與痛苦,或想奪走無可取代的性命——對當事人而言,等於整個宇宙、獨一無二的生命——時,有多少人如此吶喊呢?
然而,那當然不是說出來就會覺得輕鬆這麼單純的事。
「你怎麼了?」
一支玻璃花瓶倒在她身旁,那是梶原送的結婚賀禮。
不過,我仔細一看,發現情況有異。好幾部車遠遠圍住我家,這很奇怪。再說,我明明上了鎖,誰會發現屍體呢?
接著,我考慮前往友貴子生長的城鎮去見三季。但是,我該怎麼說才好呢?
幾天後,我收到三季寄來的信件。當我下班回到家時,看見一信封放在玄關的鞋櫃上。信封上的收件人是以文書處理機打字,但是沒有寄件人的名字。所以我直覺那是三季寄來的。上面蓋的是靜岡的郵戳。
這種女孩會特地回家一趟嗎?友貴子自己也說,自己會不會有「被害妄想症」。她會不會是將發生那麼殘酷的事全怪罪到三季這個人身上呢?
「……喂。」
三季沒有將照片寄給友貴子。她如果寄給友貴子逼她付錢,那就是恐嚇。然而,三季不但在電話中沒有出聲,連信封上的字也特別用心。
友貴子告訴我的過往,可以說是她人生的第一部。但自從我們邂逅以來,變成了封面截然不同的另一本書——我開始這麼認為。不,與其說是第一部,倒不如說是一本內容迥異、遭人丟棄的書。
之後又因為一些雜事而耽擱,回到家已經快中午了。
不知道的人,對那種楚楚可憐的白色花朵很容易忽略。其實那種花在關東一帶很常見。
我霎時閉上雙眼,然後緩緩睜開。
我首先能做的是換電話號碼。我試著前往附近的電信電話公司,手續出乎意料地簡單。一名臉頰豐|滿的大嬸客氣地招呼我。我註銷舊號碼,從她給我的三組號碼中選出一組。當然,我拜託她往後即使有人查我家號碼也別告訴對方。
我不禁像個孩子般用力搖頭。
我試著喊她的名字。然而,友貴子一動也不動。我彷彿像是站在一幅與她一樣大小的畫前,眼前的景物顯得異常的扁平。
諷刺的是,這麼一來我反倒睡意全消。我沒有起來,仍然閉上眼睛。一樣的座墊,一樣的空氣,但是,一旦少了友貴子,便頓時變得冷冷清清。剛才那股強烈的睡意彷彿是騙人的。
假如這是一場「我們」與「輕蔑我們、想要奪走我們性命的人」之間的二對二戰役,棋盤上的黑皇后正是兵頭三季。
我不特別感興趣,任憑信放在那兒。但是,我和友貴子聊天時卻心不在焉。
確實,當被問到「這裡是你的故鄉吧」,哪有人會回答「嗯,算是吧」。
渾身疲憊不堪,唯有腦筋十分清醒。母親的老家位在栃木山區的一個村莊,我小時候經常和*圖*書去。沒想到最近因為陪客戶打高爾夫球去了那一帶,在回程的路上,我心生懷念進入了山區。那裡有幾個埋藏三季屍體暫時不會被發現的地方。那裡不同於北海道或東北地區,應該不會有積雪車子進不去的問題。
「嗄?」
草根乾燥之後,毒性似乎能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你是要我別再打電話來嗎?」
她因為趴在踏墊上所以看不到臉,短髮披散開來,頭頂明顯遭到重擊。

這時,我腦中浮現驚天動地的「執行步驟」。
「我這樣說非常失禮……但是如果妳有心道歉的話,我希望妳別打擾她。」
我真正感受到這一點,是在聽完友貴子說這段往事的幾天之後。
她拿起二樓的子機抵在耳朵上,朝我走來。
若是三季就有可能這麼做,不,她肯定會這麼做。這種內心的景象具體地化成了人形,而且可怕的是,它存在過去、現在與未來。
我來回撫摩她的手臂、肩膀和背部,就像要確認友貴子是否在眼前一樣。
我讓她坐在後座,然後從擺放鞋子的石板處進屋。右手邊的一疊報紙倒塌了。平常累積到一定的量就會用繩索捆綁,那些是還沒綁的報紙。魚、肉特價的廣告在鉛字間格外顯眼。
瓶身是深青綠色,質地並不像玻璃這兩個字給人的印象那樣脆弱。若是砸在腳上,大概會被砸成重傷。
「因為工作的關係?」
我一用右手掌心托住友貴子的後腦勺,原本無力的那裡迅速充滿生命力。友貴子稍稍離開我的嘴呼吸,聲音嘶啞地喊「老公……老公」而不是純先生或阿純。我的身體反被一股驚人的力量抱住。
我一副沒睡醒的聲音問:「……誰?」
說話的是個嗓音稍低的年輕女子。這個比喻很奇怪,但她的聲音就像是從懸崖底傳上來的。
「我去買東西。」
當我回答的那一剎那,背脊因為某種預感而顫抖。或者,是因為心中霎時湧起那種想法的緣故,才會覺得對方的聲音透著不祥。
就像罩上了一層白色床單,友貴子忘了方才發生的事。這大概只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可能會……失去友貴子,從未有過的激動撼動著我。我心想,為了讓她活著,就算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這是真的,於是我淡淡地告訴她自己的心情。
天空經常發出像大海轟隆作響的聲音。我站在玄關前,聽到轟隆聲不禁轉頭,一轉頭便嚇了一跳。
寒氣從地板慢慢傳了上來。我急著接電話,連拖鞋也沒穿。
但是,當時那個瓶子裡裝滿的好像是別的東西。
當我這麼想時,電話再度響起。沒有其他人會接,我只好從暖爐桌爬起來。兩通電話接連響起,我心想大概又是打錯的,然而又不能不接。
「不好意思。」
一個人內心的狀態是很微妙的,如果那能使友貴子精神穩定,我也只好同意。就算我使蠻硬搶,只要友貴子願意,還是可以從野外採來。
我思考著執行的步驟。
我一面發動引擎一面說:「等一下再告訴妳,我希望妳現在配合我。」
「呃……住在鄉下還是有很多不便。我想要不要在東京租個公寓。」
簷廊沒有異狀。我走去廚房,將手提鍋放在爐子上。鍋裡殘留著像是變黃的木屑和濃郁紅茶的汁液。我用餐巾紙吸乾,放進塑膠袋裡,這些遲早必須銷毀。

「我不清楚真相如何,但是,友貴子……怕妳。她非常怕妳……」
至於官司結果如何?最後是否以「互相開玩笑」撤銷告訴收場呢?
對方隔了一會兒,好像在思量我話裡的涵義,然後說:「末永先生嗎?」
「對。」
坐在樓梯口的魔鬼——茫然佇立的友貴子低頭看著她的頭,從一旁的櫃子上拿起花瓶往三季的頭砸下。
友貴子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快到家時,心臟發出悶響——砰、砰、砰。
心臟發出緊張的訊號。
豈有此理,警車竟然包圍我家。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了起來,心想——難不成萬事休矣?
但是,我覺得m•hetubook.com•com探究事情的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友貴子的主觀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友貴子才會面不改色。我心想,至少暫時得救了。光是聽到兵頭三季知道家裡的電話,就不曉得她會有多害怕。
友貴子說:「……剩下我一個人之後,我會認真地想母親和餅乾的事。這麼一想,便會覺得自己現在活在這世上是非常不合理的事。」
「這樣回答真奇怪。」
「嗯。」
「……嗯,算是吧。」
「……嗄?……」她反問我。
「……我這樣做或許看起來很戲劇性,但是如果沒有末永先生的話,我覺得自己遲早會喝了它。……也正因為這樣,我非常害怕……末永先生會不會認為我煮這種東西是為了栓住你的一種計謀。如果你這麼想的話,我就是死也不瞑目。」
我不想報警。雖然友貴子肯定不會被判重刑,但是光要帶友貴子去偵訊,就令我不寒而慄。到時不曉得她的情緒會變成怎樣。
我將話筒抵住耳朵:「哪位?」
在平和的日本充滿了各種「知識」,人格分裂的問題也是其中之一。若從人格分裂這麼極端的角度來說,或許最後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三季這個人」,而是友貴子為了將難以面對的狀況合理化,在心中塑造出一個憎恨的對象罷了。
「妳大概是站起來的時候頭暈吧。」
……她對接下來的幾天沒有任何記憶。
當時,搬家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我工作也忙,一轉眼又過了兩、三天。
當我將下半身鑽進暖爐桌睡覺時,電話響了。
乾脆喝杯咖啡吧。
我們也可以像一對感情融洽的夫妻,出雙入對地出門購物……但是當時我很睏,於是隨口應了聲「好」。友貴子將毛巾被蓋在我胸前。
我睜開眼睛。
友貴子就在那裡。
若是打個比方的話,友貴子就像在戰場上失去所有、哭天喊地的孩子。
三季會不會以寄送照片的方式來結束這一連串的事情呢?這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她並不是在那裡曬太陽。她的樣子看起來不尋常,頭無力地低垂,腳尖勉強踩在拖鞋上,坐在石板上。
或許是老師的居中協商,最後拿到了一小筆和解賠償金。她舉目無親,經濟也成了問題。然而,最重要的是,友貴子的精神狀況已經無法承受那種談話。若再繼續下去,她大概會崩潰。
「嗯。」
當然,這並非基於善意,而是為了避免寄來的包裹被友貴子拆開。三季想要確實地寄到「丈夫」手中——她想玷污、切斷友貴子好不容易抓住的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思索。對任何事情,我都不討厭思考、執行的步驟……。
這句話很詭異。我將話筒貼在臉頰上,想了一下說:「……妳是兵頭小姐嗎?」
不會吧?
「剛才的電話,也是妳打的嗎?」
接下來,只要她將草根藏在某個角落,也藏在記憶深處,讓這件事過去就好了。反正時移事易,生活的地方也改變了。這樣就夠了,無需任何言語。
當然,友貴子所遭遇的不幸應該是真的。但是兵頭三季這個女孩是否從頭到尾都在一旁觀看呢?她說三季是先回家一趟,半夜再跑出來。
但是她沒有喝。我想感謝上蒼。
這樣有什麼不對呢?
然而,友貴子似乎直接掛上話筒,然後走去廚房。
給人的感覺像是:「這樣啊,友貴子全都告訴你啦?這樣的話,她應該好很多了吧?」換句話說,她的沉默是在推測友貴子瘋狂的程度。
如何解決最可怕的棋子?如何消除後果不堪設想的事?這便是這場戰役的決勝關鍵。
那或許只是一、兩秒鐘的事。讓低頭排放照片的三季閃避不及。若舉起質地堅硬的玻璃容器用力擊下,其殺傷力不下於一把鐵鎚。三季似乎被四角形底部的角擊中,當場頭骨碎裂,失去意識。
我想過她或許會來,果然應該立刻搬家才對。我後悔沒有帶友貴子到別處去。然而,這時就算悔不當初,也為時已晚了。
這些字音聽起來輕輕的,但卻令人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可怕。據說這種花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根一旦乾燥了就會變硬,看起來像樹枝。友貴子將根切薄,加水熬煮。萃取毒液只需十分鐘,只要微量就足以致死。這種根經過熬煮便成了劇毒。
友貴子將瓶子放在牆邊。那一晚,她真的萌生輕生的念頭,向前跨越了前所未有的一步。

她想留著。但是,她發誓沒有我允許,她不會喝下毒液。當然,我不可能允許她那麼做。但是,她要我讓她保有草根。
我需要時間處理三季,打算讓友貴子至少在旅館待一晚。
即使要極力消除這種「神話」,似乎也很困難,因為人們願意相信神話。
總之,我只好說服兵頭三季。
一名年輕女子雙手擺出投降的姿勢,臥倒在樓梯口。她身穿灰色襯衫、長褲,兩條腿各向外彎曲成「ㄑ」字形,看起來像是在原地跳躍。老實說,那個樣子很滑稽,但是這樣反而令人害怕。
我覺得很沒有真實感,但是她的聲音確實在耳畔迴繞。
這會成為一起「大事件」嗎?
「可是我喜歡鄉下。」
她之後說得片片斷斷的,就像不完整的拼圖一樣。
我上了車盡量以平常的語調說道。
「好,收拾善後吧。」
但是,前一陣子休假時……。
……班導替她打點許多事,透過住在關東的朋友,幫她轉到這裡的高中附設補校就讀。她勉強畢了業,從事現在這份工作。
耳邊傳來車子開走的聲音。
我總覺得自己從近處盯著從這個身體挖出來的「心」,心想,三季或許隨時都會站起來,口吐污泥般的污言穢語。
對了,當我聽友貴子談起她的過去時,也是不敢置信。那種不敢置信的感覺就像身處在平和的世界裡,昨天還是鄰居今天竟互相殘殺一樣。
「……所以,如果妳不敢喝,我會很開心。就算妳是認真的,也沒必要死在我面前。因為妳已經受了太多的傷。」
她為何想逼瘋友貴子呢?
如果是賺到,大概會拍手打著節拍唱道「我等好久了」,然後跳起來吧。因為我不是事件組的負責人,所以只是在腦子裡這麼想像那個畫面。
我很開心。
「……友貴子。」
我差點失聲驚叫。我走近友貴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那個瓶子,透著陽光一看,裡面裝滿至瓶口。瓶身摸起來微溫,裡面的東西似乎是剛從手提鍋倒進去的。蓋子也緊緊地蓋上。
友貴子平常若是聽到車子開進車庫,都會出來迎接,但是,今天卻沒有任何動靜。
半夜裡電話出乎意料地響起。友貴子在這方面很有禮貌,她從不在我可能睡覺的時間打電話來。她像是從喉嚨擠出聲音地說:「……對不起,你能不能過來一趟?」
「就像我剛才說的,我有東西想給你看。」
友貴子撲簌簌地掉下淚來。
……因為隔壁鄰居看到有人淋得濕漉漉的,而且渾身是泥、嗚嗚咽咽地抽搐而覺得奇怪,這才發現了她。
「搬家吧?」
她和友貴子同年,體型也相仿。但是,坦白說,抱她的感覺恐懼大於同情。
「……我熬煮那種草的根。」
我到房間檢查,最後以「U」字形繞到玄關。
友貴子聽我的話站起來,我替她拍掉身上碰到石板處的砂粒。當我的手一碰到她的身體,她立刻抿緊唇形優美的櫻桃小嘴,露出羞赧的神色。友貴子彎腰,雙手繞到背後,一面拍掉砂粒,一面微微抬頭看我。
友貴子宛如掉進陷阱的兔子,腳被鐵鋸齒牢牢咬住,一臉痛苦地掙扎。我覺得她是個聰明、誠實的女孩。
光是她又以這種禮貌的說話方式,就足以令我大吃一驚。我急忙趕過去,從門縫中出現了一張明顯失去光澤的臉。這不只是因為時間晚的緣故。
「……是的。」
從走道上傳來友貴子的聲音。
三季真有其人。
我姑且這麼說。
「妳不知道嗎?」
我拿她沒轍,只好抱緊她,友貴子的身體就像特意為我的手臂訂作似地大小剛好容我一抱。我將臉靠近她抬起的臉,吻她的唇。

我一面這麼想一面朝玄關走去。
友貴子微微歪著頭說:「對方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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