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之香

「聽說是因為呀,旦哥,神社的住持八點祈禱完,到外面一瞧,瞥見境內有人影,出聲一問,對方就跑了,身形頗像坡下的代筆人——唔,住持就是那時發現屍體的。」
「那巡查問些什麼?」
阿縫未立刻回應,半晌才嘆氣般微微一笑,以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說:
是的,那個五月的早晨,阿縫說是不死生命的那串花,在朝霧之中,宛若白供燈般矇矓,不知為何,竟悲哀地保留了臨終的顏色。
「就是船塢和河岸發生命案的日子呀。欸,前兩樁命案都是代筆人幹的嗎?」
與其說是五月雨,倒像是梅雨早一個月來襲,一連好幾天雨都下個不停,坡上的燈彷彿也怨恨沒有客人的冷清,自顧自在幽暗的雨聲中形成朦朧的光暈。
前一晚,我為處理一些瑣事回鄰鎮的老家,返抵住處時已過半夜,因此醒得比平日晚。
阿縫終於開口。
「其他呢?」
是的,這第三起命案是阿縫告訴我的。
是的,如阿縫所說,由於手法一模一樣,這次的命案與前兩起應該都是同一人幹的。
「昨晚八點左右,隔壁有沒有不尋常之處。」
屋裡不見阿縫的身影,每天早上她都要到坡上的神社參拜,這會兒和*圖*書多半也去了。不經意往緣廊一瞧,卻見深藍底飛白紋的背影就站在院石的陰影下。
雨停後,天空仍像潑了墨般陰沉,周遭清一色薄霧迷濛中,儘管綠葉經雨水洗滌益顯碧青,但於霪雨中綻放、昨天還在架上搖曳的白藤,卻飽受雨停前夕的一場大雨摧殘,花瓣委棄一地。
港口祭七天前的早晨,連下將近一個月的雨總算停歇。
胸口遭刺與臉被砸爛的情形,與上一起命案如出一轍。
「代筆人的身世等等,可我一無所悉,就照實回說不知道。」
只不過,前兩起命案的日期相近,這次卻間隔二十天之久,我也曾感到奇怪,即使如此,我怎麼都無法相信代筆人會犯下這般駭人的命案。
那時是五月。
我不禁想念上幾句,告訴阿縫該站在代筆人這邊,幫他的忙,才不枉鄰居一場,但仍耐著性子繼續道:
「我說沒有,因為真的沒注意到不對勁。」
比起這些,我更在意為何會牽扯到代筆人。
警方朝強盜殺人與瘋子犯案的方向進行調查,但別提兇手,連被害者的身分也沒著落。
雖說是庭院,可我們hetubook.com.com住的是狹小的後雜院,大小不到三坪,多虧愛乾淨的阿縫無微不至地照顧,隨著季節流轉,各種花朵爭妍怒放,不負女主人溫柔的呵護。
「縫。」
畢竟該地是港都,外地人出入頻繁,不僅屍體面孔無法辨識,兇手還將死者的東西悉數搶走,僅留下和服,也難怪警方無從查起。
常夜坡指的是宛若河流從小丘一路而下的主幹道,而赤間神社則是樹立於坡的頂端、正好能俯視整條花街的一座小神社。
「對了,旦哥,昨晚赤間神社又發生一樁命案,而且,今天一大早巡查就悄悄上門打聽代筆人的事。從那巡查的話聽來,似乎是在懷疑代筆人。」
被害者年約四十五、六,這次也是個男人。
我感嘆低語。阿縫臉上仍掛著微笑,視線依舊緊盯著那串藤花。
地點是在坡下那一片船塢盡頭,據說老人衰敗如枯枝般的身軀滾落在廢船後的沙裡。
「還問什麼?」
「好堅強的花,沒輸給大雨,保住了自己的生命。」
其中一起,記得是在雨下到第三天的時候,遇害的是一名年近五十的老人。
我連手裡的菸管滑落廊上都沒發覺,不意往那唯一的一串藤花望去。
https://m•hetubook.com•com唔,也問了這個月五日和九日的事。」
「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那住持常為奉納籤之類的事造訪隔壁,肯定認得代筆人吧。」
阿縫的丈夫上個月病逝。
「喏,一進神社,右邊不就有棵大樟樹嗎?聽說是在樹下動手的。」
「這啥意思?聽妳的口氣,非得把代筆人當兇手才高興是吧。妳不也常讓人家免費寫信嗎?好啊,原來妳是如此無情的女人。連丈夫撒手歸西時,都沒流一滴淚,跟我在一起也只是為了錢吧。」
我實在忍不住,火氣一股腦上衝:
「代筆人?妳是指隔壁的久平兄嗎?」
阿縫便站在這片落英中,仰望藤樹架上的一處綠葉。
阿縫顯然已相信巡查的說法,把代筆人當兇手看待,聽著很無情。
或許是依循赤間神社之名,鳥居與社殿都漆成如稻荷神社般清一色朱紅,但除此之外,便只是平凡無奇、隨處可見的神社。
「妳在看什麼?」
「妳怎麼答?」
屍體遭匕首之類的利器在胸前捅一下,臉被石頭砸爛,死狀淒慘。
傳聞,當時河岸的垂柳輕輕撫著那張血淋淋的臉。
「生命。」
我一喚和圖書,阿縫露出下垂後領的頸項便輕輕一晃,轉過頭。
家鄉來信的那晚,她讓我看一眼那封信——啊啊,這下總算輕鬆了,以後就不必讓旦哥為錢操煩。欸,旦哥,之前錢都寄回去當醫藥費,現在拿來開家小飯館好不好?她說著諸如此類的話,神情絲毫不顯哀傷,連葬禮也是當天往返。然而,眼前見她這副模樣,我心想,倒也難怪,她還是個姑娘時就得設法張羅醫藥費,儘管受丈夫連累吃盡苦頭,但吃的苦愈多,夫妻情分愈深,才會在那一串殘存的花裡看見失去丈夫獨活的自己吧。思及我失去妻子時的徬徨無依,只覺平日堅強的女子,此刻格外惹人憐惜。驀地,她以截然不同的語調開口:
無憑無據的流言滿天飛,有人說逃獄的凶犯躲在城裡,又有人說這是幾年前上吊的妓|女阿君從陰間來復仇,本就因綿綿陰雨而門可羅雀的常夜坡,這下客人完全絕跡,連日只見花街的燈在人影全無的雨中空虛地亮著。但平安無事度過半個月,港口祭將近時,命案的血腥味已淡去,三弦的樂音也零星可聞,街上才恢復生氣,第三起命案便趁虛而入般發生。
她一番挖苦後,我們便各自別過頭,沒再交談。
「何必講得這麼難和_圖_書聽。」
沿阿縫指的方向望去,猶如隱身於葉後,唯一躲過大雨存留下來的一串白藤兀自綻放。
「那神社天一黑就伸手不見五指,昨晚又下雨,月兒沒露臉,他怎知是代筆人?」
「五日和九日?」
「話雖沒錯,但那個人不是頗陰沉?聊起他的出身,也只是笑,我早覺得不太舒服。旦哥還不是請他幫過忙,才替他說話。」
由城正中穿流入海的河渠橋畔,發現一具三十二、三歲的小夥子屍身。
一進五月就下起雨,正值暮春藤花逐漸染上一層淡淡顏色時,恰如凶兆,在這場霪雨中,坡附近突然陸續發生命案。
據阿縫說,前晚九點左右,赤間神社境內又有人遭到殺害,手法與先前兩樁命案一模一樣,也是面目全非,死狀淒慘。
畢竟是花街,歷來不乏債務纏身的年輕妓|女投海自盡的案子,情感糾紛最後演變成賭徒浴血鬥毆亦非新聞,但這次的手法如此凶殘,整座城不免謠言四起,大為騷動。不料,騷動還未平息,便又發生第二起命案。
她喃喃,但沒有探問的意思。
阿縫頓時臉色一沉,正在氣頭上的我顧不著,大罵一通。
常夜坡的騷動非比尋常。
「旦哥,若有的生命會死,那是不是也會有不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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