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擲骰子。」
我不明白大哥殺喜和的理由,更不懂大哥為何非要我殺老大不可。是想繼承老大的位子嗎?不,大哥應該很清楚,即便老大死去,也是由番代接棒。那麼,是想和慎姊結為連理嗎?但這原就是老大的願望,何況,老大的身體再撐也是半年。連半年都等不得,一定要我冒險殺害老大,究竟是啥道理?大哥與喜和真正的關係我依然摸不著頭緒,而大哥與老大之間,是否同樣有我不曉得的關係?
「跟我走。」
而那個老大化為一個白木盒返回。後廳變得寬敞許多,唯有原先放棺材處在榻榻米上留下一方白。
番代不動聲色地下令,率領組裡所有人出門。
番代以打架有違逝世老大的本意為盾牌,安撫組裡的怒氣,之後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因葬禮結束不久,我便被軍隊徵召,離開日本。夏天爆發的事變,戰火一發不可收拾,我是組裡第二個上戰場的。
「為什麼?」
「喏,你何不忘記一切,和我在一起?」
「借個火。」
喜和的身影總算出現,時間已接近午夜。我渾身裹著一層厚厚的白雪衣裝。
「這時候你在做什麼?老大死了,你知道吧?我剛剛趕去露面。」
彷彿沒聽到我的話,喜和仍未轉過頭,在榻榻米上以茶杯代骰鐘滾動骰子。
喜和在逆緣橋上停步。雪在燈光中畫出影子,被吸入黑暗的河面。四周空無一人,唯有落雪聲。
「在那之前,他一直打算殺我。昨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卻改變主意,決定殺老大。」
近幾天晚上,每到同一時刻,便會有人這樣喊著衝進門,想必也沒人會吃驚了。
「對,除去貫田。要是你愛我,就下得了手。」
我從懷裡取出手巾,伸長手遞向前,不敢看喜和。
「大哥要我送這個來。」
我早顫抖得無法自抑。
翌日,傍晚下起雪。比往年都來得早的初雪,將秋末的夜染成一片純白。我和組裡五、六個夥伴縮著脖子擲骰子玩時,大哥進屋交代道:
以目前的雪路,往返萩緒町要兩個鐘頭。換句話說,那件事要當作我不在時發生。
我不禁搖頭,想轉過身,卻被她制止。我挨罵般垂著臉,不斷搖頭。我曉得自己因為顫抖,全身都在晃動。
「沒關係。聽說這時候,每個人都會很想抱女人,你不也是為此而來?在這裡抱我吧,這樣你就不會再發抖。」
我出玄關不久,老大便帶著番代回來。看不過去唐津這兩、三天的作法,老大親自出馬談判。事情似乎談得並不順利,老大臉色十分難看。
「昨天,大哥交代,在兩、三天內……」
「貫田,你還是不要出面的好。」
「不要緊,真的。」
另一方面,也不排除是唐津幹的好事。當晚,他們搞不好是刻意在居酒屋搗亂,調虎離山,派刺客趁機偷襲。
喜和也出現在送葬行列中,但未與大哥視線交會,僅互相行禮。我在大哥背後https://m•hetubook.com•com,目送喜和刻意躲避眾人眼光、選擇無人小徑遠去的身影。
「跟我來。」
不知敲到第幾聲,躺在鄰室的老大總算起身。踩在榻榻米上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握緊自神壇取下的守護刀。憋住的氣沒有出口,在體內橫衝直撞,化為汗水泉湧而出。棺蓋緩緩打開,老大懷疑的臉出現,我拚命壓抑的一切瞬間爆發。我刻意不去看老大那小小的面孔,只顧對準脖子一刀刺出——那不是我的手,就連此時,我的手也僅是為大哥代勞。如同幫忙點火柴、洗澡般,大哥的意志化為我的手,刺穿老大的脖子。
「貫田怎會挑這關頭?」
待被風雪籠罩的屋裡完全無聲無息,寂靜如冰一般凍結,我在棺材中發出聲響。從玄關離開後,我由後門進到後廳,躲進那具棺材中等老大返回。幾乎沒人會接近棺材,因此這是個安全的藏身之處。為防血濺到身上,我拿油布雨衣像棉被似地蓋在身上,持續叩叩敲著棺木。
當晚,十點剛過,我待在喜和住處的入口,隱身於雪與路燈的燈影中等她回來。我先繞到染屋町去洗澡,仍沖不掉血腥味。逃出組裡那一刻起,我便簌簌發抖,現下抖得更厲害。
接著,喜和伸手入懷,取出一把白扇。她張開扇子,說道:
留在組裡的,只有大哥和慎姊。慎姊原想回後頭,大哥叫住她,兩人站在玄關談起話。
「這是鴫原的遺物,我總貼身帶著,如今終www.hetubook.com.com於變成最後一件。」
喜和穿著上次的墨色和服,腕間戴著念珠。
然而,無論是何者,老大在這節骨眼上身亡,大夥肯定都會認為與唐津的不和有關。這就是大哥的目的。
葬禮期間,大哥照樣沉默寡言,而我則一如往常,躲在大哥後面。
從我發抖的手裡接過火柴後,她在扇子前端點了火。
她說著折返來時路。
「貫田只有兩條路,不是殺我,就是殺老大。」
慎姊發現屍體,理所當然地,番代他們回來後,整個組大為震驚。
「要抱我嗎?」
突然間,原本在外頭玩的小嘍囉隆二飛奔而入。
「不得了,唐津的人在我們地盤上的居酒屋鬧事!」
「開玩笑的,我才不想讓你重蹈覆轍。」
大哥要隨同,卻遭番代制止:
喜和隔著傘,觀察害怕得半背著她的我。
「大姊和大哥到底是……」
痛苦的喘息間,喜和冰冷的嗓音念咒般喃喃低語。
即使如此,我仍不斷搖頭。喜和沒說錯,我好想抱她。那曾經交歡數次的肌膚,暗藏著黑暗的、甜美的味道,像第一次的女人般引誘著我。然而,我只是不停搖頭。忽地,我憶起初遇大哥時,擺在面前的豐盛佳餚。我和那時同樣飢渴,卻強忍著不出手。自覺實在淒慘,我突然在橋上哭出來。
置身血泊的老大握著守護刀,端整地死在棺材裡,簡直像能馬上送進火葬場。
不知是否打算以此回答我,她自言自語般低喃,接著道:
「殺掉大哥m•hetubook.com.com
,是嗎?」
看完最後的火焰,喜和面向黑夜,驀地微笑,以有些空虛的話聲問:
她話裡突然摻雜幾分認真的味道,但又打馬虎眼般一笑:
番代惟恐賭場一事刺|激唐津。
喜和戴著念珠的平靜的手,包住我發抖的手,探入自己懷中。當指尖觸碰到女人柔軟身軀的剎那,我體內的血潰堤。傘從掌中掉落,我像野獸放聲一吼,發狂似地撲向她。
臨走前,大哥似乎有話要說,終究保持沉默。見我低頭行禮,大哥僅「噢」一聲,從袖中取出香菸。我擦了火柴點著菸,又行一禮。那便是我和大哥最後的緣分。
「傻瓜,你真傻,竟然聽貫田的……聽那種人的話……」
出發前往戰地的前一晚,我造訪喜和的住處,但喜和不在。屋內燈沒關,也許她只是不想見我,畢竟她不曉得我要出征。我斷了念頭,改抱別的女人,翌晨在組裡兩、三個弟兄的目送下啟程。
八點,簡直像打暗號,從這一刻起,風雪突然變大。雪的白刃無聲劃過夜晚的街道。
喜和把傘交給像狗般緊緊跟隨的我,打開手巾。在此之前,我從未偷看過大哥交付的手巾,但一如我的猜測,裡面是一疊鈔票,至少有一百圓。喜和看我一眼,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她白皙的手指撕碎鈔票,隔著欄杆扔進河裡。紙片摻雜著雪,在暗夜中散開。
「是嗎?」
回到長屋,在被窩內重新暖和冷到骨子裡的身體後,喜和這麼說。她肘撐在枕上,把玩著骰子。
「次,現下有點事和*圖*書
,你跑一趟萩緒町。」
對於帶著十幾個手下前來燒香的唐津,眾人僅能怒目而視。如同以前老大常說的,組由番代繼承,組裡的氣氛卻沖淡許多。或許,就算是那樣一個老大,活著也有他的意義。
——是的,喜和發現老大是我殺的。不單從我的舉止,她一定早在大哥對我下令前,便依稀有所覺察。但是,為什麼?喜和明明說過,大哥要殺的是她,不是老大。
往後倒向欄杆的喜和,雙唇如吃雪般張開。淚水從她的臉頰沿頸項滑下。分不清是喜和的淚,還是我的淚。
白扇離開喜和染紅的指間,一度隨風起舞,在黑夜中燃起火焰,在雪中如飄蕩在海浪上般晃動,但很快便落入黑暗深淵。喜和的目光追逐著那道火焰,身上有著大哥前次蹲在這座橋畔,一樣是目送鴫原遺物的傘時相同的平靜。
她將凌亂的秀髮埋在年紀猶如弟弟的我肩頭。
只是,兩者皆有疑點。儘管境況大不如前,身為一組之長的老大不可能對後繼人選沒一句交代,便突然自殺。若是唐津主謀,以唐津目前的實力,無須如此拐彎抹角,要殺老大有更簡單的辦法。
是自殺嗎?不無可能。組裡與唐津的衝突愈演愈烈,老大或許是為無法守住一幫而負責。
那句「重蹈覆轍」,原以為是要刺死老大的我再開殺戒,如今回想,卻發覺另有含意。
兩天後,葬禮順利結束。警方當自殺處理,年輕一輩忿忿難平,但苦無證據可證明是唐津下的手。即使找上門去,也只是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