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沒料到母親會是這樣的反應,大吃一驚,頓時停下粗暴的吵鬧。即使如此,她嘴裡仍念念有詞,不久便嗤笑著代替狠話,甩開玻璃門跑走。
「怎麼啦?」
望進河水深處時,我在水面上看到的臉,或許是像那樣抹了粉的奇異少年面孔——我邊感覺母親的血黏在眉上,邊如此暗想。女人闖進門撂下的話,讓我明白母親殺害的不是父親,且令我別有所悟。父親葬身火場的意外發生前,母親肯定殺死了其他男人。童稚的我,隱約感到那男人與母親之間有非比尋常、見不得光的關係,且因著這層關係,最後演變成流血案件。母親之所以不必坐牢,看樣子正如母親說的,錯不在她。
女人嘴一歪,露出冷笑,應道:
「我也有話要問這孩子。不,只要問他,一切都會明明白白。聽說他從頭到尾都在場。」
「那不是我的錯。警方調查過,也有證據。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是不得已的。」
見女人猛然站起粗聲大罵,母親臉色略微發青,轉頭吩咐我:
「妳四處躲藏,最後還不是被我找著。妳瞞得過警察,騙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我。妳就是怕我,才帶著這孩子逃跑的吧。」
「這孩子什麼都沒看見。」
「聽妳放屁!」
彷彿呼應母親平靜的話聲,銳利的剪子發出一道光,劃過黃昏。
母親彷彿要防禦女人撲上前,抱著我改坐到拉門後。
接著,母親便拿零錢給我,但這舉動似乎更激怒女人。她甩掉木屐,踩上榻榻米,渾身發抖地說:
女人瞪大眼盯著我問,見我點頭便說:
「知道嗎?你媽媽是個殺人兇手。她跟我丈夫私通幽會,最後殺了他。你還記得吧?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村裡的人說你身上濺滿血,那就是我丈夫的血。」
上中學後,有一段時期,我曾懷疑記憶的畫面中,母親殺害的就是父親。我的記憶前後難辨,但母親行凶的畫面與寺廟起火的畫面在時間上似乎很接近,像是接連發生的。憑母親給我的感覺,我想母親並未進過監獄。
我進屋放下書包,由於無事可做,便在角落坐下。那女人依舊毫不客氣地打量著我,突然出聲:
我知道母親瞞著別人,偷偷https://m.hetubook.com.com掩埋那些花,卻實在想不出背後的理由。
「請回去。」
那個像牢房的處所,會不會就在寺裡的本堂下方。
如此一來,命案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便僅有年幼懵懂的我。那麼,母親的罪行是否尚未敗露?母親是否達成現今所說的完全犯罪——刺殺父親後,為湮滅證據,在本堂放火,把父親的死布置成燒死?
「妳明明殺死我丈夫,竟然還敢講這種話。」
待女人粗魯的木屐聲消失在後巷,原本背挺得比手中的剪子還利的母親跌坐在榻榻米上,緊緊抱住我。那時,剪子好像擦過母親的手,食指流下一滴鮮紅的血,落在我的眉上。母親的眼神驟然飄向遠方,彷彿憶起什麼,卻畫眉般推開那滴血,自言自語似地反覆低喃:
「他都看到了,全都看到了。不是說派出所的人抵達寺裡時,他全身是血嗎?他分明全看到了。看到他母親把男人拉進被窩,爽快完,再把那男人……我丈夫給殺……」
十二歲以前,我都未曾想起兒時這段關於花的奇妙記憶。一直被我拋在腦後的場景,因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親小小的舉措,鮮明地復甦。
從屋裡走出的母親瞧見那些花,神色頓時一變。大概是對比前一天那女人的來勢洶洶,無形的人影無聲留下的花,反倒像在傾訴不可思議的話,令母親感到害怕。之後才弄清楚,這些是向母親學插花的學生,從家裡池塘採來的。然而,當時母親一臉慘白,赤腳步下泥土地,雙手兜起花便徑直走到後巷,丟進水溝。母親異於平時、方寸大亂的模樣固然教我驚訝,但更令我在意的,是瞬間掠過腦海的記憶。
然而,不久便發生一起小小的意外,打消我的懷疑。
「這樣就沒事了,史朗,這樣就沒事了。」
傍晚,我察覺玄關有動靜,便出去瞧瞧,只見四下無人的進門處木板上,放著一束花。夏日陽光難得染紅,斜照於泥土地面,而在這片紅光形成的影子下,白花被薄闇包圍,猶如微微削弱的火焰。原來是睡蓮,白色花瓣好似重重火焰,簇然叢生。或許是剛離水,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水珠。
「我要在這裡等須惠。」
女人吐出駭人的言語,卻若無其事地抓著赤|裸的腳。她又要和*圖*書
開口時,母親正好回來。提著裝滿晚餐食材的購物籃,站在進門處的母親臉色驟變,但仍默默進屋,面向女人坐下。
「我幹嘛逃?我又沒犯法。」
握著孩童的手教字時、坐在緣廊搖著團扇眺望後院雜草中的黃昏時、洗完澡慵懶地輕撫發紅的後頸時——睡著母親安詳的臉,這股懷疑往往會驀地湧上心頭,讓我不由得當場僵立。無論母親如何佯裝沉靜,那都是一張隱藏了罪過的女人面孔。我也不敢打包票,說母親殺害父親的驚悚想像是絕對不可能的。
母親沒讓她叫嚷完。猶如無聲無息自水中浮現,母親靜靜起身,拿著一把樹枝剪。
——母親手指的小小動作,我也有印象。我坐在一地的胭脂粉黛中,母親拿黏黏的東西塗在我臉上。化妝……母親是在為男孩的我化妝吧。母親湊在我面前,目光蘊含一絲緊張,專注地看著我。不僅僅一次,記得母親曾再三重複同樣的舉動。
「史朗,你先出去玩。」
「有什麼事?」母親語氣堅定地問。
「你是須惠的孩子?」
那是個像監牢的地方。不知是早上還是黃昏,紅紅的陽光形成格紋,把坐在其和_圖_書中的母親和服染紅。土表地面一隅,母親幾乎完全背對我蹲著。一縷髮絲垂落後頸,微微搖動,因為母親在挖土。隱約看得見母親雪白的手指沾滿泥土,稍一停歇,便伸進袖中,取出白色的東西,扔進挖好的洞裡。起初,我以為那是人的手指,大吃一驚,但隨即認出是花。母親袖裡似乎籠著無數的那種花,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不久,白色花瓣溢出泥洞。而後,母親像在玩掘出的土,讓土從指縫滑落,把那些花埋起來。花承受泥土的重量,發出沙沙聲,如生物般彈跳,最後恍若自行沉入地底,驟然消失在土中。
「何況,他那時還小。」
那女人沒再出現,但第二天又發生一事。
或許是感冒,她纏著繃帶的喉嚨發出粗啞的話聲。母親似乎是外出買東西。
剛進中學的那年夏天,我從學校返家,就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進門處架高的木地板上抽菸。對方約莫四十來歲,身上的和服圖案花俏卻四處磨損、凌亂邋遢,泛油的頭髮隨意紮成一束。
「請妳回去,別再出現。」
望著母親把花丟入水溝,我不禁懷疑記憶的場景裡,母親葬在土下的白花也是睡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