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寺

聽母親一提,我似乎也有印象。朝站在山門前的我與母親落下的,會不會並非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塊?會不會就是那時候,母親張開袖子保護我?會不會是這些記憶在夢中奇妙地扭曲,變成是我主動接近火焰?
「而且,史朗很乖,乖得讓大人擔心,不會跟村裡的孩子玩,大概誰都不記得……不過,東京的姑姑常帶貞二回來,和史朗玩得很開心,所以那可能是貞二吧。這麼一提,貞二膚色倒是很白,五官不是很立體……或許是年紀還小就離世,才有這樣的感覺。」
那張活像未上色的能劇面具般,眉毛與嘴唇都沒顏色的臉,在黑暗中逐漸擴散,我這不知是夢還是記憶的奇妙場面便隨之告終。
從搬遷至這個鎮上,一直到我長大懂事的期間,即使在夢中,這段火焰的記憶也不斷重現,令我害怕不已。
此時,我仍會想起,曾站在黎明晞光中,眺望全燒成灰的本堂遺跡。被風撩起的灰如水煙翻滾,我彷彿在其間看到黑色的團塊。
母親與姑姑雖無血緣關係,卻和真正的姊妹一樣親。成為清蓮寺的主婦後,母親視為依靠、商量身邊大小事的對象,不是娘家血脈相連的兄姊,而是每逢中元與過年便從東京回清蓮寺娘家的這個小姑。據說母親也常帶著年幼的我前往東京。
總之,火舌快舔上額頭的瞬間,夢驟然中斷。我發出駭人的呻|吟,連自己都被這聲音嚇醒。夢的餘悸讓我汗濕的身體微微顫抖,我劇烈喘息,忘情大喊「媽媽、媽媽」。於是,母親連忙伸出手,而我恍若仍未清醒,拚命攀住黑暗中浮現的那隻雪白的手。
不,我甚至連那場面本身具有什麼意義,與母親行凶之間有無關聯都不知道。
然而,儘管不清楚這些情景發生於何時何地,我確實曾親眼目睹,但經歲月腐蝕,有些場面已區分不出是夢還是現實。
母親這個小動作,我也有印象。右臂為何會留下遭勾破的傷痕,已不復記憶,但母親拚命吸吮滴落鮮血的觸感,深深刻印在我心底。母親像自己受傷般痛苦得臉色大變,不斷吸吮我體內流出的血——在夢裡飽受驚嚇的母親,以和當時同樣的表情,不斷咬著我的傷痕。
「是的。本堂失火時,木片掉到史朗頭上。儘管媽媽立刻擋開,只是擦過而已,沒想到還是留下很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疤痕。」
大概是十歲的時候,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母親。
「真是太好笑了。那醫生娘啊,想在藥裡摻毒害死那男人……」
「好可怕……」
清蓮寺失火、離開村子之際,母親最先投靠的也是姑姑。透過姑姑的介紹,母親在一家小旅館借住一房,並在那裡做類似女侍的工作。遷居到東京一年後,我的記憶逐漸鮮明。母親有時會向旅館老闆娘請假,造訪姑姑位於郊區的家。可能是地震失去孩子不久,姑姑非常疼愛我。還有,當官的姑丈雖然留著一臉鍾馗般的大鬍子,但看母親和我的眼神總是很溫柔——凡此種種,我都能清晰回想起來。
有一次,三人一起吃晚飯,姑姑一副講笑話的樣子,告訴我們她在東京看的電影。
夢境裡,火星一落在我肩上,轉瞬便化為血花。在熾焰中蠕動的無數影子變成兩個,其中一個頭髮凌亂,發光的利刃劃開視野,然後,兩個影子合而為一,大幅搖晃——可能是睡得很淺吧,我幾乎依記憶重現了那場面。
但,有別於恐怖感,一股命運的力量操控著年幼的我的意志。我受到引誘,恍若飢餓的狗撲向飼餌,總想湊近火焰。我喊著「好可怕、好可怕」,卻仍為莫名的喜悅露出歪曲的笑容,朝火焰靠近。
母親回過頭,淡淡燈光照亮她的臉龐。她沒為我就在身邊全程目睹感到驚訝,而是面向我,彷彿拚命在傾訴什麼,表情悲痛歪曲。
我僅僅目睹過那麼一次,但既然會留下瘀青,想必母親暗地裡曾多次揚起念珠串。母親大概是為了淨化自己的身體吧,只是,每回瞥見母親肩上青紫的珠痕,我反倒覺得母親潔淨的體內,唯獨那部分暗藏汙黑的罪孽。
「史朗大概沒什麼印象,不過,本堂的三尊大佛像也著了火。佛像的金箔脫落,燒得焦黑——是啊,那時媽媽也誤以為是死人,嚇一大跳。」
暗夜的深淵中有一座橋。月光將夜色染得濃淡有致,在欄杆重重復重重的影子中,豎立著一道人影。幼小的我,發現那人影恰恰站在橋的中央,隔著欄杆俯視水面,於是停下腳步。小小的頭探出欄杆,月光正好聚在那一點,彷彿掛了燈籠。那是個身材與我相仿的男孩。我像在恐怖的夜路上遇見www.hetubook.com.com熟悉的人,鬆一口氣,大聲叫他的名字。我不曉得喊著什麼名字,但確實是以名字呼喚他。影子轉過身,我倏然停下朝他跑去的腳步。那張臉在月影下略微發青,既無表情,也無五官,和暗沉的紙拉門破洞一樣白。
「那場火災裡死掉的,真的只有爸爸嗎?」
可是,母親彷彿沒聽到這些騷動,雪白面容映得紅紅的,平靜注視著燃燒父親身軀的業火。我連母親穿什麼樣式的和服都想不起,因此母親當時的表情,或許是我事後自行從母親文靜的印象塑造出的。總之,在我的回憶中,母親是以靜謐清澈而無言的眼神,望著熾焰。由於她那鎮靜的目光,人們的吶喊聽在我耳裡也像在誦經。
對於這個四歲死於東京大地震的表弟,我沒有任何記憶,但東京的姑姑我十分熟悉。
母親有些悲傷地垂下目光。
偶爾,母親會在我即將入睡時,以手指撫弄我臉上的疤。這時候,凝視著我的母親,眉間總會罩上一抹哀愁,神情似曾相識。
女孩大叫一聲,轉身就跑,我也朝著反方向狂奔。那似乎是在豔陽下的河堤,女孩穿著紅色井紋和服,戴著草帽。我滑下青草河堤,頭也不回地衝過鋪滿白色石頭的河灘,趴在水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鼓起勇氣往水面看。到此為止多半是現實吧,但下一秒鐘目擊的景象,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現實。
每當這時候,便由我伸手給母親。驚醒的母親渾身冷汗,拚命摸索著找尋我。母親童年的可怕經歷在夢中重現,一名農婦突然在年幼的母親眼前沉入水池。她總緊緊抓住我的手,像要從記憶逃脫。
「唔,村裡應該沒有白子。」
自然,我也問過母親這件事。
那是個四、五歲的女孩。她注視著我,和母親一樣皺起眉頭,逐漸變成哭臉。
我回答,記得除了父親外,好像有其他屍體。母親微微垂下眼,應道:
「我奮力阻止,她的背影卻毫不停留地往池裡去。不久,她的頭頂便消失在水面,一片櫻瓣飄落,恍若她在水底吐出的最後一口氣……」
當然,夢中的我,仍舊不曉得事情發生在何處,那個男人是誰,臉上是什麼表情。多半是蠟燭般微弱的燈光讓四周幾乎都化為昏暗,以及我的心思都聚集在母親身上吧。
不同於平日端莊沉靜的模樣和-圖-書,母親的話聲如童音,含淚一個勁搖頭,咬著我右臂上那道傷痕。
我還聽見一道聲音。不單是念珠的落水聲,而是斷斷續續摻雜類似火藥引爆或炭爆聲,愈來愈響亮,最後吞沒母親的身影,記憶至此結束。由於清脆如鼓聲,說不定其實是木魚聲,但我不確定那水面是池子或河,難以判斷究竟情況如何。
遷居這個小鎮後,母親就未曾前往東京,但姑姑每年有兩、三次,會帶著少見的東京禮物來探望我們。自從清蓮寺燒毀,姑姑便失去哥哥智周,也不再有親人,所以,姑姑約莫是懷著回娘家的心情造訪我們的小屋。母親曾說我早夭的表弟貝塚貞二膚色很白,但姑姑膚色如黃土般微黑,厚嘴唇與照片中的父親相似,看著有股土氣,不過,再小的事都能讓她爽朗大笑,我並不討厭她。姑姑和往昔一樣疼愛我,且每當姑姑一來,母親就會發出平常聽不見的開朗笑聲,讓我益發期待姑姑的出現。哄我睡覺後,兩人會愉快地聊到深夜。這時,我會裝睡,豎起耳朵偷聽,希望從她們的談話中覓得一些解開記憶謎團的線索。然而,不知是否刻意迴避,話題從沒提及村子或父親。
我不禁懷疑,小時候身邊曾有類似白子的孩童,導致害怕那種不像常人的白皙的經驗,反應在夢或記憶中,於是向母親詢問過。
原以為那長長的東西是沒燒盡的柱子,漫不經心地看著,一會兒後,赫然意識到那是焦黑的屍體,雖然在夢裡,我仍不禁「啊」地叫出聲。
母親多半已從我的囈語和呻|吟,明白我做的是什麼夢。或許是對自身罪過的殘渣以記憶的形式留在我體內,令我飽受驚嚇,而深感自責,母親會像抱嬰兒般緊緊摟住逐漸長成大人的我。
為什麼會是白的?我不懂。但我猜,女孩之所以感到畏懼,是因我臉上殘留鮮明的傷疤。由於當時年紀還小,才會為自己那樣的長相傷心吧。我心想,倒不如像鬼一樣全身變白,於是當晚真的夢見自己的臉變成一片雪白,而那場夢與實際的記憶又奇妙地混在一起。只不過,關於白皙的臉,我還有另一個難忘的記憶。說是記憶,搞不好那只是場鮮明的夢。
那應該是前晚來不及逃出火場的父親遺骸,奇怪的是,依我的記憶,那具屍體旁邊,還有好幾具同樣的屍體倒在地上。
從母www•hetubook.com.com親那裡得知父親死於本堂火災,我便猜測記憶中的火焰,應是焚燒父親身軀的火焰。然而,在黑暗中張起火焰之帆,鼓動風勢,凶猛得彷彿將本堂屋頂推向漆黑天際的熊熊大火,從另一方面看來,比母親殺害一名男子的場面更慘烈,將我幼時記憶裡的暗影燒得焦黑。那場景,想必是與遠遠望見自樹叢後露出的本堂屋頂記憶重疊了吧。大火中,本堂只剩下屋頂的模樣,活像頭盔下巨大的人臉在燃燒。那張臉痛苦發出的喘息,化為團團黑煙,吐向四周。
依我推測,地點應該是清蓮寺本堂。感覺上,多半不是人而是佛像的雙眼,冷冷俯視獨自坐在廣大靜寂處的母親。
父親的親妹妹,算是母親小姑的這位女士,名叫貝塚春,在母親嫁到清蓮寺的前一年,嫁給東京的小官員。對方是村中地主的次男,從小與春姑姑青梅竹馬。
我映在水面上的臉是一片雪白。白色的肌膚,連眼、鼻、口都化在一起。我只看一眼,大概是起風了,漣漪震碎倒影,我撲倒在河灘上大哭。
一直到十六歲,我都與母親睡同一床鋪蓋。上中學那年,母親為我鋪了另一床,但當晚我又遭夢魘,隔天母親便只鋪一床。
光這幕情景,或許不會讓我留下記憶,奇異的是母親接下來的舉動。驟然間,母親的雙手打破寧靜。母親粗暴地拉開念珠串,試圖扯斷。宛如修行者的苦行,母親拉扯著念珠,雙手猛揮。驀地,母親發出叫喊,手中彷彿釋放出黑色光芒,念珠飛散四方,隨即射入平靜的水面,形成一圈圈漣漪,逐漸消失。
不知這僅僅是夢,還是往昔實際發生過的類似情況,在夢中誇大出現。可是,我的臉上,從額頭到右眉間有塊與膚色不同的青紫,也像灼傷的疤。雖經歲月淡化,如今在正午的大太陽底下,亦罕有人發現,但在孩提時期,顏色或許更鮮明些。
爆竹般的爆破聲響起,火星亂舞。雖然與本堂有一段距雕,但不久火星便化為光雨朝我們落下。為保護我,母親不假思索地張開袖子,而當火焰消失在衣袖的遮掩下,我的記憶隨之中斷。
任由母親啃咬,我望著母親凌亂睡衣下露出的頸項,想起殘留在兒時回憶中的另一幅畫面——母親的後頸處,瘀青像斑點般散布在雪白的肌膚上。這又牽引出另一段回憶。
我的記憶中,還有m•hetubook•com.com熊熊燃燒的火焰。
有時在夢中,火星落在我肩上的瞬間,風一吹拂,四周忽然明亮起來,火星便化成灰燼湧出。
母親在燈下補衣的手沒停,如此回答。
害怕夢境的不止我。雖不如我頻繁,但有時我安穩入睡後,母親會在劇烈喘息中,發出像要撕裂黑夜般的叫喊。
聽母親一說,我也覺得那似乎不是人。然而,即使知道是佛像,仍無法抹去烙印在記憶裡的恐懼。
當那團影子濺出血花倒在榻榻米上,一切倏然恢復平靜時,我緊憋的喉嚨不住放聲大叫。
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紅紅的太陽穿破昏暗,照亮母親坐著的背影。母親褪下一邊肩上的和服,垂著頭,拿著念珠串,在後頸與肩膀之間揮打,一而再、再而三,彷彿要洗淨汙穢的身體。念珠串劃過空氣的聲音及嘩啦啦的摩擦聲,至今仍在我耳際迴盪。
儘管是剎那間的事,但我並未錯過,那眼神確實在擔心是不是讓我這孩子想起什麼。
提起念珠,我不禁聯想到母親站在水邊的身影。會把那形影與觀音像重疊,是因母親纏著念珠的雙手在胸前合十,且鏡子般的水面反射微弱的陽光,淡淡光暈朦朧了她的腳邊。
「嗯。怎麼啦?」
母親往往如此喃喃低語,彷彿要把那些記憶中的場面從我體內擠壓出去,用力擁住我。
「想起來了嗎?史朗,你想起來了,是不是?」
記憶中,火鞭抽打夜風的駭人聲響,周圍成群人影的叫喊,猶如地獄圖的伴奏般響徹四方,與此同時,卻也感到一股彷彿在幽暗水底覷聽岸上紛擾的寧靜,因為我想起母親凝望大火的臉龐。我與母親站在類似山門的地方,看著一段距離外的本堂大火。也許是村民為滅火而聚集,以火焰為背景,許多人影四處奔走,哭喊「危險、可怕」的尖叫聲不絕於耳。
驀地,姑姑像是發現說溜嘴,笑容和話聲一頓,轉頭看我。母親依然靜靜動筷,姑姑則嚴肅觀察我的表情,發出些許心虛的笑聲,吞下差點出口的話語。
「花……不行,花……」
「媽……媽……」
上中學之前,我一直為夢中的火焰、血花與渾身是灰的燒焦屍體,如幼兒般害怕啼哭。夢經常在我想把臉埋進火裡時結束。見血花及隨風飛舞的灰再度化為火焰,在黑暗中熊熊燃燒,我小小的影子便會興起把臉埋進烈焰的奇妙衝動。當然,我怕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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