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緋文字

即使我如此安慰,三津依舊一天比一天瘦削,面上毫無顏色,生命恍若逐漸流逝。然而,除了默默守著她,我也別無他法。
我取出隱藏至今的那封信。通篇由一次又一次「祝您和里子小姐幸福」的拙劣筆跡連綴而成。水澤以顫抖的手接過,讀不到一半,便垂下臉隱藏情緒。我竭盡全力按住他為掩飾激動的喘息而低垂的頭,叫道:
「欸,妳真的沒事嗎?我有個從小認識的朋友,是個好醫生,請他來瞧瞧吧?」
即便在大學裡見到水澤,我也沒通知他三津的死訊。水澤一副早將三津拋到九霄雲外的樣子,或許是全力投入論文吧,縱使遇上我,亦只是匆匆招呼幾句,隨即逃離。我凝視著如此卑劣的水澤的背影,眼中燃燒起熊熊怒火,激越駭人得甚至自己都感到吃驚。返回家中,我在紙上寫下「水澤雪夫」,不知不覺以驚人的力道連名字帶紙揉成一團。
儘管化為灰燼,以虛幻的生命相逢,我也不認為兩人在陰世能夠幸福。捏碎最後的遺骨,我連同花朵掬起骨灰,繼續讓它們落在墓上。
「不用擔心,她口風很緊。三津,照我方才說的做吧。那是最妥當的辦法。」
翌晨,一到大學,全校都在談論水澤剛被發現的屍體。我佯作大吃一驚,奔至杜前町,只見那裡已聚集大批人群。
玉彌姊輕易相信了我隨口扯的謊話,擔心起三津的身子。
「醫師診斷是胃炎,靜養兩、三個月就行。我在醫院附近租了安靜的房子,想親自照顧她。」
「對了,等我下次到花乃屋,就去拜那棵山茶。求神明保佑三津平安生下一個好孩兒……順便也得為上次折了神聖的花道歉才行。」
雖然有我天天到花乃屋報告三津的情況,玉彌姊和阿m.hetubook.com.com松仍經常來探望,因此三津幾乎鎮日躺在鋪蓋裡。自從對水澤死心後,她彷彿也捨棄自己。在花乃屋時,當著玉彌姊她們的面勉強會故作平常,一旦剩我們獨處,她便像忘記自己還活著,整天呆望天花板,有時連我說話都不應。這顯然不光是腹中胎兒的緣故,而是她身體狀態真的變差,才兩、三天便憔悴不堪,臉色益發灰暗。某日,來訪的玉彌姊忍不住關切:
「三津,難道妳……」
醫院的醫師每天都來看診,要我們不用擔心——我只能這樣扯謊,因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三津懷孕。
七七那天,我來到三津墓前。雖說是墓,其實只是在三津喜愛的山茶樹蔭下,立塊覆著青苔的石頭,極其簡陋。熬過一個冬天,才剛落下的白山茶花鋪滿整座墓。花落時形狀完好依舊,以深綠苔蘚為波紋,睡蓮般漂浮,彷彿不同於身繫枝頭之時,又綻放出另一新生命。
因為我不僅殺了水澤,也以這雙手殺了三津。就是我這雙手,我這個三津敬愛的兄長的雙手——那一晚,我離開租屋前往車站後,算好三津熟睡的時間折返,殺害三津,再度前往車站。
三天後,我受桐原老師之託,得到岡山那邊的大學一趟。我原要請阿松過來照顧,三津卻說「才一晚,一下就過了。哥哥別擔心,你就去吧」。我要出門搭夜車時,三津穿著睡衣送到門口,叫聲「哥哥」,但又說「沒什麼,沒事……」以無力的微笑藏起即將脫口的話。翌日午後,我在岡山的旅館接獲三津自盡的消息。
我安慰三津,在醫院附近找了間屋子租下後,便回花乃屋。我裝出去過醫院的樣子,告訴玉彌姊:
雖然渾身發抖,阿松仍hetubook•com•com點點頭。
「三津,我考慮許久,趁春天妳肚子大起來之前,我們搬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把孩子生下就沒事了。我多半很快會結婚,那孩子就當我親生的扶養。妳什麼都不用擔心……」
或許,我是希望藉潔白的骨灰與花朵,洗淨雙手的罪過。
我自懷裡取出於火葬場偷偷裝入袋中的水澤遺骨,捏碎後讓骨灰從指縫間滑落至三津墓上。不知不覺季節已來到春天,輕含夕照之色的微風低低流過地面,為點綴在織綿上的白花瓣揭起漣漪。水澤的生命之塵無聲落下,正要落在花瓣上的剎那,遭風攫走,消失無蹤,宛若被花吞噬。我不禁暗想,這是三津殘存花中尚未凋零的生命,吸取了曾是水澤生命的餘灰。
「是你,是你害死三津的……做出那種事,還敢在我面前擺出好友的樣子……這是為了三津,三津在地下孤伶伶地好寂寞,你一定也很想見三津肚裡的孩子吧!」
「咦?」
但不管如何追查,玉彌姊也不可能想到只見過一次的水澤。我垂著頭,玉彌姊喃喃的那句「要是被我查出來,我一定殺了他」,已換成自己的聲音,在耳內深處低迴。
「山茶花落在我身上,然後就用紅紅的、鮮紅的、血一般的顏色開著……」
「雖然瞞著大姊,但其實去年她胃便不太好,經常這樣。我早就想找時間帶她去看醫生。」
「是水澤的孩子嗎?」
一道血痕自她臉頰淌下。如今我能為三津做的,只有拭去那道血痕。
「三津死了、死了啊——」
玉彌姊心神大亂,而一旁的我,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眼前一片茫然。雨聲落在三津雪白的臉上,那真的是很平靜的遺容,讓我再度想起三津至今所受的苦。多半是拿髮https://www.hetubook.com.com簪劃破手腕的那一刻起,三津便已捨棄生命。
三津從花乃屋發喪。街坊雖為她的驟逝驚訝,但無人起疑。玉彌姊將化為小小白木箱歸來的三津鄭重放上佛龕,喃喃低語「究竟是誰的孩子啊……」,又流下淚。
頭七儀式結束的隔天晚上,玉彌姊到京都去不在,我等阿松熟睡後,悄悄出門。
或許,三津原打算帶著腹中的胎兒死去。事實上,我發現她背著我,偷偷寫下形同遺書的信給水澤。
三津不答,默默望著腕上露出衣袖的那道傷痕。
簡直猶如臨死之際驀地記起,不住道歉。
從搬進租屋的那晚起,不知三津都做什麼夢,頻頻囈語「哥哥,不能折山茶花,不能折那枝條」。眼前,彷彿在淡淡薄暮中追尋自己殘存的生命,她露出悠遠的目光,說道:
此時,後面突然發出聲音,我臉色大變,倏地站起,只見阿松站在後門。玉彌姊吩咐她送飯菜來,瞧她一臉慘白,顯然已聽見我們的對話。我塞錢給阿松,沉聲威脅:
暮色漸濃,花朵失去了形狀,恍若深深下沉般僅殘留雪白的顏色,我復又掬起,對自己以這雙手殺害兩人,如今卻以同一雙手,透過灰燼將兩人死後的生命結合,感到不可思議。
他主動提起那個名字。
假如警方詳細調查,或許會將他的死與八天前一名姑娘的死連結在一起,進一步釐清其實是我為三津報仇殺死水澤。不過,知道水澤與三津的關係的,只有那家賓館的女侍與阿松。更何況,阿松僅撞見廟會那天兩人玩在一起,連三津腹中胎兒的父親便是當時的男學生都沒察覺。
「三津七天前死了……是自殺。她懷著不曉得是哪個男人的孩子……」
「水澤,不知為何,三津竟留了信給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願意看看嗎?」
我改換神情,闖進去。里子小姐忍不住「哇」地一聲,在我胸前慟哭失聲。桐原老師儘管力持鎮定,但低喃著「水澤君為寫不出論文痛苦不堪。我早就覺得奇怪,為何他在完成前什麼都不肯透露……」時,話聲微微顫抖。然而,一切似乎因這位世界級博士的一句話定案,巡警彷彿應和般,宣布「是自殺沒錯」。我一次又一次搖晃屍體,不斷哭喊「你這混帳!你這傻瓜!」為三津流不出的淚,自然而然奪眶而出,沒有任何人起疑。
這天早上,我與三津前往醫院。快到時,三津停下腳步,說道:
我朝著身子反折痙攣的水澤咒罵,使出最後一絲力氣。不久,水澤吐出的舌頭不動,我則因用盡全力,頓遭反彈,跌落在他的屍體上。
「什麼都不必擔憂,我會想辦法的,妳只管放心。」
「你看啊,水澤!給我看完!」
我的語氣太過平靜,水澤一時無法理解,習慣性地摸著臉,半晌,面色驟然發青。
她忽然揚起微笑,自言自語般低喃。
連指尖都麻痺。我不明白自己為何哭泣,淚水源源不絕滑落,但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不,是情感隨氣力釋放殆盡。一陣虛脫過後,我著手收拾殘局。我替水澤換上學生服,吊上橫木。接著,將模仿他正月寄給我的那封「論文不順,想尋死」的信裡筆跡寫成的一張紙放在桌面,把幾頁論文丟入火盆燒掉,僅留下塗抹刪除多處的。最後,我將一枚白山茶花瓣擺在偽造的遺書上,離開他的住所。
同時,我拿粗繩從背後繞住水澤的脖子,猛然拉緊。一切發生在彈指之間,水澤壓根無法抵抗,只能亂抓喉嚨,雙腳亂踢亂蹬。軟弱的水澤,力氣頂多只能抱抱女人,當然不能與我抗衡。
hetubook.com.com哥哥,我懷的不是水澤先生的孩子,也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水澤見我深夜造訪頗為驚訝,但似乎並不感到奇怪。他一面泡茶,一面問道:
為打斷吃驚的玉彌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我連忙抱起蹲在井邊的三津,解釋道:
「不用去醫院了,我心裡有數。雖然一直瞞著大家,但最近同樣的情形發生過好幾次。這就是害喜吧………」
「三津妹妹最近怎麼樣……」
「哥哥,對不起……對不起。」
我說著,憶起當初父親也是以同樣的形式收養三津,再次深感三津與我有緣。
即使如此,我仍小心提防,以哀悼好友自殺之姿度日,但直到漫長的冬天逐漸融化於櫻花的粉|嫩花苞時,警方的觸手依然沒伸向我。
玉彌姊不知責備我多少次,說隱瞞懷孕一事太見外,若是告訴她,她自有辦法處理。我騙玉彌姊,無論再怎麼逼問,三津都不肯透露孩子父親的名字。
一天傍晚,我正在準備晚飯,卻聽三津低喃:
雨雪紛飛中,我拚命趕回租處,只見三津已被蠟燭微弱的火光與線香的裊裊輕煙包圍。據說是以厚刃菜刀刺入胸口,但房裡沒有一絲血跡,連睡衣也收拾齊整。大清早上門,玉彌姊發現三津下半身也出血,便一切瞭然,立刻請來那位她自幼相熟的醫師,做出病死偽證,獨力將自殺的形跡全數清理掉。
「一定是特別需要維護的人吧。真可憐,三津自個兒把苦往肚裡吞……究竟是誰啊?」
半個月後,見三津早膳用到一半突然按住嘴站起,我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
「剛剛聽到的一個字都不能告訴大姊,也不許告訴別人。要是妳說漏嘴,三津就非死不可。」
我這樣瞞騙,好不容易設法說服堅持要三津在家靜養的玉彌姊,次日只借了鋪蓋等必要的家具什物便搬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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