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姊姊有客人從東京來,由我代為出席。好看嗎?這是姊姊的衣裳。」
這陣子我的心思都在三津身上,實在無暇顧及論文,因此含糊回應。老師接著說:
「對了……」
「我也一樣。他僅僅透露在做一個有趣的研究,要我好好期待……該不會什麼都沒做,壞毛病又發作,只知遊戲人間吧。」
儘管想著來這一趟得了個頭痛的差使,我也只好答應,走出房間。
「是,還好……」
「剛才那學生常來嗎?」
「如何?好看嗎?」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山茶不吉利……阿松恰巧經過,也說了同樣的話。不過,反正遲早會凋零,折個兩、三枝也不要緊吧。」
三津發瘋似地叫喊,不斷反抗。即使如此,我還是從她手中搶下髮簪,三津跌落在榻榻米上,衣襬如扇般攤開。包紮傷口時,三津沒掉一滴淚,只堅強地挺直上下起伏的纖細嬌軀,但這陣起伏也逐漸平息。我忽然發現房間很暗,便開了燈。
「我早就發現妳和水澤的事……」
此時,外面突然響起號外的鈴聲。我和三津來到屋外,只見鄰近的主婦鬧哄哄地聚在石階下方。據說是上個月一個姓澤島的地方議員意外死亡的案件,查出是他殺,同一選區的菊村議員遭到逮捕。
三津將撿來的山茶花也插入瓶裡,對著花低語:
老師接著提出一件令我意外的事。他問我,能否由我向一無所悉的里子小姐,稍微提點水澤過往的情史。
女侍領我到房間後,我立刻塞錢給她,問道:
「阿松,木屐。」
「妳辜負的不是我,是桐原老師的千金,里子小姐。妳欺騙了那個美麗又毫不知情的人。妳現在做的事,就和_圖_書
算遭到世人指責,也只能承受。」
再次面向鏡臺的三津,以同樣平靜的眼神望著矗立鏡中的我。
「直到現在,我仍對水澤先生一無所悉。水澤先生的嘴唇、肌膚、手指……他給我的快樂,我都毫無知覺。」
今後,里子小姐的黑髮也將繼續吸收一名少女的痛苦。水澤不過是玩玩,既然三津死心,應該不會再糾纏。這樣就好,我反覆低語,走在寒風碎夜的路上,回到一個可憐少女等待的家。
三津的面孔因貫穿身體的痛楚而歪曲。抽出髮簪後,鮮血緩緩湧現,形成一道紅痕,沿小指朝白山茶花瓣滴落。汨汨流出的鮮血,染紅半枚花瓣後,便無聲墜向榻榻米。
她的話聲平靜,嘴唇仍微微顫抖。像要止住顫抖,三津的胭脂點得比平常更濃。
因意想不到的話而方寸大亂的,反倒是我。
我想這是開口的好機會,便若無其事地擺弄山茶花,一面說道:
接著,她從後髮髻摘下上回買的銀簪,滑下手腕。
「只有一朵是白的,真可憐……」
「那是授子山茶,還有人遠道來參拜呢。哥哥這樣做神明會生氣的。」
我解開手帕,取出瞞著三津偷拿的山茶花髮簪。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開口,她以冷靜的微笑阻止我。
里子小姐就著煤油燈,開心地細瞧髮簪。當然,她不可能曉得簪頭小小的黑點竟是三津的血。插上髮簪後,她轉過頭,徵詢我的意見:
「水澤的情況如何?他最近也沒和里子碰面,一直埋首論文。有沒有聽他提及論文的事?」
「我管不了自己。從見到他的頭一個晚上,我就喜歡上他。我明白那是不對的,可是哥哥,我沒辜負里https://m.hetubook.com.com子小姐。」
夕陽還忘了將房裡另一樣東西染色。其他的花都疊上夕色,火紅地燃燒著,唯有那一朵,像模仿三津肌膚似地保持純白。三津拋下視線般,望著那宛如忘記點下最後一道朱筆的雪白,低喃:
三津緊緊按住胸前,像要蓋住那晚的青紫。她僅能靠水澤的唇遺留下的瘀痕,想像他給的痛楚和喜悅。就算一次也好,她一定很想親身感受吧——這就是那晚她借用我嘴唇的理由。
聽著我沉著的語氣,三津也若無其事地回頭。唯有衣襬的扇子劃開榻榻米般滑動。
「沒有,他沒提……」
「哦,好漂亮的髮簪……」
我鬆口氣,從上衣裡取出一樣手帕包裹的東西。
翌日傍晚,我坐在書桌前,三津練完小曲返家,帶回附有一朵白花的山茶枝,說是在路上撿到的。見我桌上已插著幾枝紅山茶,便問:
里子小姐露出衷心歡喜的笑容。即使把真正的緣故告訴這名女子,她大概也會以同樣的微笑接納。我一面想,一面在心中道謝。
「你怎麼說都沒用。我早隱約察覺,水澤先生就是匂宮。我的心情已整理妥當,重要的是將來。況且,既然我真心愛水澤先生,無論他怎樣我都必須包容,不是嗎?」
「請轉告令妹,我會一輩子愛惜的。」
「真可憐,始終這麼白……」
為啥這麼做?假如三津問我,恐怕我也和圖書答不上來。也許應該交給水澤的,但我倒更想交給完全不知情的里子小姐。我只是認為,若里子小姐偶爾插在髮際,幸福地微笑,那麼,三津往後必須背負的痛苦,至少能得到一絲救贖。
三津像是沒聽到我的話,默默地望著我。那落寞的眼神,彷彿在同情我。此時,我耳中只聞屋頂上的積雪融化、掉落露臺的聲響。
晚霞為雲朵畫上幾道紫色,染紅街道。夕陽像衝破紙門般流瀉而入,甚至讓友禪的墨色都像著火般鮮明濃烈,唯獨不靠近三津的臉龐,浮現鏡中的肌膚仍一味蒼白。三津彷彿以這蒼白為盾,死守著隨時會在淚水中崩潰的身軀。
「哥哥呢?既然知情,為何一言不發?明知這樣不對,為何不阻止我?辜負哥哥,我也很痛苦。」
女侍連我沒問的事都一股腦說出。好比姑娘才十五、六歲,卻不像外行人,離去時總是筋疲力盡,踉蹌不穩。打聽到這些已足夠,我隨便找個藉口,逃也似地奔出賓館。
我不禁道出跟蹤水澤的事。
「其實,我原本不知送什麼結婚禮物才好,不過舍妹……前幾天妳也見過的,她為我找到這個,說一定很適合美麗的小姐。」
「哥哥別過來。」
剛入二月不久,一個雪下個不停的午後,桐原老師突然將我找去。
我於是解釋,今早散步繞到後山的神社,見神社境內一整片的雪,山茶花如紅雨點點散落,實在太美,便折下幾柄被雪壓得不勝嬌弱的枝條。
接著,她一個轉身,衣襬彷彿要掃開落在榻榻米上、仍紅豔豔滲著血的花瓣,踏出房門。
「真可憐……一直這麼白,實在太可憐。」
三合土地面上,放著水澤遭雪濡濕的和_圖_書木屐與一雙女用木屐。紅格紋的木屐帶,確實是三津的木屐。
「怎麼有這花?」
「妳沒辜負里子小姐?」
「一進房,我就馬上吃下這種藥。事情都在我睡著後發生,所以只有在夢裡……好黑好黑的夢,有一次,水澤先生一臉生氣地背對我……哥哥,我也很痛苦,水澤先生是里子小姐的,和我只是玩玩而已。雖然在哥哥面前笑笑的,背地裡不知想尋死多少次。騙了桐原老師的千金,我好怕……不過,既然不知道水澤先生的嘴唇是什麼滋味,將來總能開脫,是吧?我用這種藥向里子小姐道歉……當然,我也很想體會水澤先生給的痛楚和喜悅,一次就好。真的,只要一次……我和里子小姐一樣喜歡水澤先生……只能這樣盡對里子小姐的道義……」
在那窄小得令人難以想像是聞名世界的偉大博士的私室內,老師面對火爐弓著福泰的身軀,一雙柔和的眼睛一回頭,首先便問我論文進度是否順利。
此刻,不止是我,連三津本人也不知道,一條罪業已在她肚裡化為生命,開始生息。
「大概是選舉將近,急昏了頭。」
「是呀,從去年底起,來過五、六次……」
我終於回過神,朝三津撲過去。
三津從繪著泥金的抽屜取出藥包,放在榻榻米上朝我推近。
「我曉得哥已察覺……」
我不禁臉色鐵青,回頭一看,三津血色盡失,嘴唇發顫。
藏身於里子小姐的黑髮下,被一名少女的血染上墨色的髮簪,瞬間灑落細微的光點。
「水澤先生抱過我好幾次,但……」
隔週,我到桐原老師家拜訪。趁著會客室裡只有里子小姐和我的空檔,準備提起老師託付的事時,里子小姐先出聲:和*圖*書
「反正她遲早會曉得,但最好是在婚前。明明知情卻保持緘默,我也於心不安。話雖如此,由我或水澤君開口,又怕她看得太嚴重……里子非常信賴你,怎麼樣?下週到家裡玩玩,找機會向她透露一下……別擔心,里子很聰明,過去的事她不會太介懷。」
「這樣,我就能對水澤先生死心了。」
我心頭一驚,但老師似乎純粹是說笑,眼神仍慈和如常。
「這年頭,天底下淨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喏,上次那邊不也剛發生小老婆殺掉大老婆的命案?」
「三津……」
「愛上一個有未婚妻的男人,也不能算人,不是嗎?」
水澤看似在趕遲了的約會,不畏雪路,行色匆匆。藉著雪的掩護,我鍥而不捨地追隨,不久便見水澤閃進如船屋般緊臨河岸的小賓館。
主婦甚至也向我們表達憤怒之聲。
「三津,妳……早就曉得嗎?那為什麼還和水澤上床?」
「有宴席嗎?」
等候片刻,我也進了門。
三津低聲吐出這句話後,說要出席宴席便站起,也不顧我的勸阻,吩咐道:
彷彿要逃離主婦的七嘴八舌,三津奔回室內。過一會兒我走上二樓,三津已換上衣襬有扇子圖案的黑友禪,對著鏡子化妝。
無論如何得先和水澤碰面,於是我前往杜前町,恰巧在轉角處看到他步出家門。在這雪花紛飛的日子,他要上哪去?只見水澤一撐傘便遮起臉,我心中一陣不安,便悄悄尾隨在後。
「可是昨天……」
我不禁想上前,但墨色衣袖將我擋開。
「澤島議員人那麼好,菊村那傢伙真是豬狗不如。」
「就是啊。搶別人老公已經很該死,竟然還不知檢點,反過來殺了人家大老婆,根本不能算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