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夜便驟然風起,才覺風聲呼嘯而過,又恢復死寂。每當此時,武家宅院綿延的石牆,就恍如夜塵一掃,化為一條白色長帶,於夜景中浮現。
我連忙飛奔至那間派出所,村田巡警剛穿上外套準備夜巡,便與我匆匆趕赴田桐家。我因掉錢包與村田巡警有數面之緣,遇見會聊上幾句。
重太郎兩度遭受身為軍人的奇恥大辱。第一次是意外的疾病,第二次卻是形同船夫還沒划船,就被抄了槳。光落馬已十分屈辱,更何況他是在下士官面前遭馬後腳踢,伴隨慘叫被踹到六尺外。身為軍人的名譽等於全讓這一腳踢光。
地面上的風忽然停息,武家宅院的牆彷彿吞噬時間,將夜的氣息白濛濛地凍結,然而,黑暗天空中,雲卻像漩渦般翻騰,細細的月亮似乎會被捲走。
仲場一家亡於明治十年二月的西南戰爭。養父告訴重太郎,他的血親是殉西鄉而死。
「一回家馬上就發現屍體,我奪門而出,正好經過的這位先生便幫忙聯絡派出所。」
——田桐重太郎,明治二年出生,是薩摩藩士仲場玄太郎的三男。彼時父親仲場玄太郎四十六歲,他與兩名兄長相差近二十歲。重太郎兩歲時,被出養作為生絲商人田桐仁兵衛的養子,因此沒有親生父母與兄長的記憶。
由於她背著https://m.hetubook•com.com屋裡的光,看不出神情有多驚慌,但嗓音低得幾乎潰不成聲。
「外子是軍人,我不能讓他以這副模樣死去。」
白砂町與車座町交界之處,有一座名為永泉寺的寺廟,恰與武家宅院正門相對。寺旁有個小派出所。
村田巡警伸手阻止,田桐節卻打人般推開,冷冷地繼續道:
一看到我們,田桐節冷靜地說。屍身上不體面的薄綿睡衣,和著血緊貼肌膚。
村田巡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總算打消田桐節觸碰屍體的念頭,但直到負責的警官趕來前,她都不肯放下軍服。那是一名軍人之妻的態度,彷彿在告訴眾人,自己唯一需要的,是丈夫寫在軍服上的往日榮光。
我們從半開的門走進屋內的泥土地,便有一陣焦味撲鼻,與此同時,面馬路的房間情景也映入眼簾。
劃破滿州夜晚的那三聲槍響,可謂撼動了日俄戰爭後,陷入低迷卻又暗雲雷動的不安世態。季節正值最後一片枯葉將落,邁向黑暗寒冬之際,時世亦然。
不過,令我吃驚的不是屍體的慘狀,而是坐在一旁的妻子田桐節。
田桐節如此敘述。
死者為年近四十的軍人,前陸軍騎兵連隊和圖書將校田桐重太郎,以軍刀刺喉自盡。
正要經過時,那扇紙格子窗瞬間浮現人影,隨即消失。由於只是一瞬間,我無法確定,但那影子看似是個身穿軍服的男子。住在這屋裡的,僅有臥病在床的田桐重太郎與其妻阿節。看樣子是有客人,我暗暗想著,並不以為意,逕自通過屋前。此時,屋內的動靜已隱於淡淡燈光背後,寂靜如常。
但,打一開始,我便覺得這樁平平無奇的自殺案似有蹊蹺。
「對不起,請叫派出所的巡警來。外子自殺。」
兩次戰爭期間,他娶阿節為妻。妻子阿節為會津藩沒落武士之女,五歲父母雙亡後,由遠親養育成人。她生性好強,丈夫骨折時,曾一連數晚不眠不休地看護,但她的付出並未得到回報,重太郎此生被烙上殘疾的烙印,無法再當軍人。然而,重太郎內心的傷遠較外傷深。
面馬路的窗內亮著燈。隔窗的燈光將對峙石牆下的枯草,照得猶如脫落的白髮,顯得寒苦萬分。
死者並未留下痛苦的神情,可說死得極有軍人氣派,不愧是武士之後。與薩摩軍同生共死的藩士一族,其血脈於三十年後,因一名退役軍人流淌在陋屋榻榻米上的血而斷絕。
我因細微的偶然對此案深感好奇,進一步追查真相,而我眼中所見的那晚經過如下:www.hetubook•com.com
依屍體的狀態看來,明顯是自殺。軍刀刺穿脖子。以姿勢而言,應是將軍刀豎立在鋪蓋上,整個上半身連頭往刀落下。
阿節勸慰道:「你只是運氣不好,又不是唯有血戰沙場才能報效國家。」但這番帶有濃厚武士血脈的堅強話語,反而成為重太郎的負擔。
放學後,在配合遲歸的銀行家用晚膳前的兩個鐘頭,我習慣到武家宅院周邊蹓躂。
理由姑且留待後述,那天晚上,來到彷彿隨時會被沉沉夜色壓垮、小小屈居於轉角的那房子前,我便放慢腳步。
田桐重太郎在妻子外出時死亡。正確地說,是七點以後。因為我七點經過田桐家門前,看到紙格子窗上閃過形似軍人的人影時,窗上還沒有血跡。
田桐節代替恥骨與左大腿骨骨折而終年臥病的丈夫,靠裁縫養家。當晚,她出門找有花朵樣式的白絹作裡子,卻沒找到中意的貨色,於八點前不久回到家。
燈光遭紙門斜切,只見一名男子呈現一頭栽進泥沼裡的姿勢,露出皺巴巴的腳底,陷入房間深處的昏暗。屍體雖在鋪蓋上,但鋪蓋、榻榻米和紙格子窗均血跡斑斑,活像黑蟲爬滿整間屋子。
突然間門開了,田桐節小跑奔出。她認出是我,立刻說道:
伊藤博文暗殺事件令社會傳聞四起、騷動不安,餘波未平的十一月四日當晚,我照例走在散步的路上。當時,我是就讀國命館大學商科的大學生,投靠嫁給某銀行家的姑母來到東京,自該年春天,便寄居位在白砂町武家宅院後方的那名銀行家府上。hetubook•com•com
事情發生於明治四十二年(一九〇九)秋天。
田桐節沒流一滴淚,冷靜敘述過往的經緯。負責的警官聽完,認為是過度的愛國情操導致的自殺。
田桐節雙臂牢牢抱著軍服。
當晚七點左右,我也走在石牆長長的夜路上。
「外子兩個月前就無法坐起,半句話都不講,只管瞪著天花板。」田桐節說道。
她的膚色多半原本就白,但浮現紙門陰影中的臉,益顯莫名蒼白。那不是驚愕和恐怖的關係,倒像面具不為所動地望著與己無關的死,扼殺一切感情的冷酷蒼白。那眼神銳利地刺穿虛空,恍若根本沒有屍體在場。
田桐節供稱,她六點左右離家到車座町買東西,但找不到想要的,走了不少地方。
問題在於自殺的動機,但這一點,藉重太郎本身留下的舊紀錄與田桐節的敘述,了解田桐重太郎的經歷後,便不難推斷。
提到這一年秋天,首先便想到任韓國和_圖_書統監的伊藤博文,於哈爾濱車站前身中三槍而亡一事。
然而,這份忠誠尚未開花結果,便飽受挫折。落馬事件後,與滿腔有志不能伸的盡忠報國之心的糾葛,可說是三年來重太郎的生活寫照。性格謹小慎微的重太郎,連神經都出了問題。
與石牆對峙的,是這一帶奢華的建築群,但外緣獨獨有一幢屋頂單薄如倉庫的房子。我一向十分在意住這間小屋的前軍人田桐重太郎夫妻。
明治二十年,重太郎來到東京,進入士官學校。後成為職業軍人,任騎兵將校,卻因時運不濟,其後雖發生兩場戰爭,卻均都未能光榮赴戰便終此一生。日清戰爭(即甲午之戰)之際,於出兵前夕原因不明地發燒,而日俄戰爭時,則是於開戰半年前的教科訓練時,自突然發狂的馬上墜落,跌斷左大腿骨與恥骨。
地點,位於舊德川幕臣廣大武家宅院林立的白砂町一角。
天皇一度親自校閱重太郎參加的演習。當時,重太郎在天皇面前跌倒,榮獲天皇溫言激勵。因為這一句話,重太郎決定終生以效忠天皇為職志。那天起,田桐重太郎便成為一個忠誠至上的軍人。
「我想讓外子換上軍服。」
逛完車座町的舊書店,我一直走到鬧街外一個叫作螢池的小池塘,約莫一小時後,才重新踏上歸途。我行經長長的石牆路,再度來到那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