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密室——因為不合理,所以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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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月沒有回答。看他的樣子,並不是因為沒有答案所以不回答,而是他在想別的事情,我們的談話就這樣沒頭沒尾地結束了。不過,我們的目的地已經出現在眼前了。
法月叫出處理文件的畫面,畫面上出現保存在磁片裡的文字檔案。從左邊開始,依序是檔案名稱、日期、備忘欄與行數。
「這是我家的電話。」法月說:「我去NTT的服務單位,特別請他們查的。請你看下面劃線的地方。」
「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他盜用了哪本書裡的文字,只確定他盜用的是狄克的東西。以前我和他談論書的時候,我記得他說過狄克寫的科幻小說是最好的,是除了雷蒙.錢德勒外,他最喜歡的作家。寫作的人不會盜用不喜歡的作家的作品,而這段文字不是錢德勒的東西。我的問題是這段文字到底來自狄克的哪一本著作。因為一時想不起來,所以不敢立刻確定這是一段盜用的文字。幸好這本書就在桌子上,省了我不少時間。」
「慢著,慢著。茂被綁架的時候,三浦應該在你的家裡。既然這樣,他怎麼能事先錄下茂的聲音呢?」
雖然猜不透他的用意,但我還是拿起原稿,念出最後一段。
我把書拿過來,看他翻開的那一頁。
「不對。」我反駁道:「星期一我在這裡打三浦時,對他說過同樣的話,所以這段話大概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吧!我想他應該不是事先就故意要抓錯孩子。」
法月打開房間的電燈,藉著燈光慢慢環視室內的情形。他的瞳孔好像變大了,並且雙唇緊閉。那樣的表情讓人很難開口對他說話。雖然他的態度看起來冷漠,但是三浦的死一定也帶給他不同於我的感慨。三浦的死,帶給我的是驚恐和突兀感。
讓法月坐在前座的助手席上後,我便發動了車子。車子在青梅街道右轉,通過堀越學園,然後繼續往北走。因為已經很晚了,沒有遇到任何堵車的情況。
「順道去一個地方?」
法月從懷裡拿出一個鑰匙圈給我看。我記得這個鑰匙圈。
「——這不可能。」我努力地想反駁,但也只能像喃喃自語般地低聲說著。
「做那樣的事不是很浪費時間和體力嗎?」
「如我所想的。」法月說。
我無法理解法月真正的意思。不管怎麼想,我都認為他的想法是沒有意義的。
「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法月重複念了這一句。「也就是說,三浦靖史在十一月二日寫這篇文章時,就已經決定進行綁架當天,要讓人覺得他抓錯孩子了。」
「果然如此。」他轉頭對著我,眼睛發亮,低聲地說。接著他蹲下來,隨手收拾地板上的矮桌子桌面,然後從懷裡拿出之前的那份原稿,放在矮桌上。他的手裡拿著那本書,並且用手指夾著剛才翻開的那一頁。
「——大概就是這個吧?」
「因此,我們對九日發生的綁架事件所作的判斷,基本上是錯誤的。一開始就沒有綁錯對象,他是利用綁錯對象的假象來引開大家的注意。剛才我沒有回答你的問題,那是因為我現在才能說明,為什麼我認為三浦事先就錄了茂的聲音。綁架犯的真正目標,原本就和_圖_書是後來被殺死的茂。」
「不盡然。」法月交互看著我和原稿,說:「我會在意這份原稿是有原因的。如果我的假設正確的話,這篇文章——」
這個月的九號上午十一點十分的地方,有一條用螢光筆劃出來的線。我的手指沿著那條線,指到印著撥出電話的地方。那裡有一組我非常熟悉的號碼——我家的電話號碼。
「最危險的事情就是,本來只是當作暖身的抄寫動作,會像吃了毒品般得到快|感,此時如果不趕快懸崖勒馬,就會越陷越深而不可自拔。當讀的行為和寫的行為之間的界線變得曖昧不明時,就會經常把讀到東西引用到自己的創作裡,最後就會把不知道從哪裡拷貝而來的文章,毫不在意地展現在別人的面前。作家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就完蛋了。」
「我記得那個營業員很難纏,一直趕不走他。我根本不記得我有叫他去我家,可是他卻說是我叫他去的,所以堅持不肯退讓。最後我只好認輸,接受了他的推銷。因為在門口有保險營業員的關係,所以我完全沒有發現三浦使用了客廳的電話。那時就應該覺得可疑的。現在回想起來,三浦一定是在前一天以我的名義打電話給保險公司的營業員,約定了時間和地點,請保險公司的人拿合約之類的文件來。難怪我和那個營業員老是說不通。」
那是NTT玉川局列印的通聯紀錄。不過,那不是寄給顧客的正式通知書,而是用一般辦公室的印表紙列印出來的臨時紀錄。電話所有人是「NORIZUKI SADAO」(法月貞夫)。
「正因為這樣,我才會認為原稿中的最後這一段是星期一以後,或至少是發現綁錯人了以後,才加上去的。」
他們嘔吐,不停嘔吐。他以雙手掩耳,但嘔吐的東西卻不斷進入鼻孔裡。他環顧四周,這是他將枯萎死去的地方。他們把他丟在這裡,嘔吐物高高堆到腰部,到處都是嘔吐物。
「我向久能警部借的。」他再度把手伸進懷裡,然後拿出一疊折起來的紙「還有這個。」
我把書合起來,看著書的封面。封面上有充滿幻想風格的插畫,書名叫做《火星時流》,作者的名字是菲利普.K.狄克
整整兩天,我躺在床上的水灘中。屋主的大嬸發現我,叫了救護車,把我帶到這裡。我沿路呻|吟,因此清醒了。他們拿葡萄柚果汁給我,但我只能動單手。他們拿葡萄柚果汁給我,但我只能動單手。另一隻手再也不會動了。我想跟以前一樣,做塑膠兵團。那個工作很好玩,也能打發時間。有時我會把那些東西賣給週末來找我的人們。
「所以我說,三浦和_圖_書只看過這篇文章一次。換言之,『PKD1』這個文件檔案在十一月二日首次被儲存之後,就沒有再被變更過。也就是說『你這惡棍,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這段話,是發生綁架事件之前的十一月二日就已經寫好的文字。」
「不知道」
「你這惡棍,連自己的兒子都認不出來。」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無法信賴警察。
「我太太說接到第一通電話時,有聽到茂的聲音。如果確實如你說的那樣,他是怎麼讓我太太聽到小孩聲音的?」
「你觀察到了?」他的聲音裡含有敬意。「我覺得我被他背叛了。上次和山倉先生談過話後,我試著做了一些查證的動作,證實了我的某些不愉快預感。如你所說的,我被他利用,成為他『不在場證明』的證人。不管是多麼親近的人,只要對方是一位綁架犯,我就無法對他使用敬稱。」
「撥出這通電話的時間,和接到孩子被綁架的第一通電話的時間吻合。我太疏忽了,竟然讓三浦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在我的家裡打威脅電話。」
「太奇怪了,和美說她確實聽到茂的聲音。既然茂是當天被誤認為是隆史才很不巧地被綁架的,那麼三浦事先錄下茂的聲音,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嗎?」
「不管原文是什麼,盜用他人的文章,是很容易被發現的。你知道為什麼嗎?請注意原文的這個地方。」
「恐怕是的。從他故弄玄虛地在原文上加以修改的行為看來,可以得知他想在將來做某種形態的利用。不過,推測這個文章將來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根本是徒勞無功。」
法月翻動放在膝蓋上的原稿,但是並不是在閱讀原稿的內容。趁這個時候,我問他從剛才我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不。照磁碟片上的日期所顯示的,這份原稿是十一月二日,也就是進行綁架前一個星期寫的文章。」
後面的車按喇叭了,燈號已經轉綠。我把通聯紀錄還給法月,踩了油門。
「那是怎樣?」
「十一月二日。」我出聲念出那個日期。
「那個時間我正好在玄關和保險公司的營業員說話。」法月瞇著眼睛,側著臉繼續說明。
「我也很清楚C-word的存檔系統。但是如你所看到的,三浦的這個原稿完全是抄襲狄克的作品。如果用稿紙來計算的話,那些內容的文字將近五張四百字的稿紙。可是用文書處理機來輸入,只要按照狄克的原文輸入,再替換單字即可,是一個小時就能完成的事,不必事後再大費周章去修潤文字。那種文章的性質是一經輸入就可以列印出來的東西,所以重寫最後一段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因為想到還沒有向法月道謝,我便在大廳裡等他。過了一會兒後,他也出來了。我正想低頭謝謝他時,他不好意思地搖搖手,說:
「什麼事?」
法月把游標移動到「PKD1」這個檔案上。「這是菲利普.K.狄克名字的字母。」他一邊對我說明,一邊將檔案打開。
「如你所說的,這個『PKD1』檔案的最初存檔時間應該是十一月二日沒錯。但是,並不能因此斷言三浦沒有在兩天https://m•hetubook•com.com以後,在C-word這個機種的文書處理機上修改這個檔案。目前市面上的文書處理機,只要在相同的文件上做修改,存檔時隱藏在檔案內的時間紀錄就會自動更新。也就是說,只要修改過相同的文件,就會自動更新日期。如果C-word這個系統的文書處理機也是這樣的話,那麼你的說法就成立了。」
射|精、射|精——
「他們有這方面的專門人員。」法月解釋道。
看著顯現在畫面上的文章,法月笑了。文章的開頭和列印出來的原稿一樣。法月繼續看著畫面,比較畫面上的文章與原稿的異同。包含重複出現的部分,兩者也一樣。
沒有必要繼續往下看。這段文字的內容和三浦原稿上的文字十分酷似,只有幾個人稱代名詞和專有名詞不一樣,其他的完全相同,連文意不通的地方都一樣。
「但是,C-word文書處理機與現在市面上的機種不同,它的存檔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最初儲存文件時的『儲存新檔』,另一種是沒有更改檔名的同樣文件,在第二次以後的存檔叫『再存檔』。要注意的是,執行『再存檔』時,只要不特別更動存檔的日期,那麼這個檔案的存檔日期就不會變更,仍然保留著『儲存新檔』時的日期。所以說,就算三浦日後再把『PKD1』這個檔案叫出來,修改了文件中的內容,只要不變更檔名,存檔的時候,顯示在檔案後的日期仍然會和『儲存新檔』時一樣。也就是說,『PKD1』這個檔案的存檔日期仍舊是十一月二日。因為我的公司用的就是C-word機種的升級版,我不會弄錯的。」
把車子停在中野新屋前面的停車場後,我們爬上熟悉的樓梯。原本我們應該先向管理員說一聲,但是現在已經相當晚了,再加上上一次我來的時候沒有通報就偷偷闖入,所以現在當然更沒有引對方注意的道理。
一走出玄關,馬上就覺得一陣涼意,畢竟夜已經深了。來到停車場後,赫然發現我的奧迪車就在這個停車場裡。看來是警方的人員把我的車子移到這裡來的,真要感謝他們的體貼。但是,我不記得有任何警方的人員來跟我借鑰匙。
「就是這個綁架事件的真相。」法月冷冷地說。他伸直腰部,又說:「接著我想調查一下文書處理機。」
「我覺得茂的聲音是在被綁架之前就已經錄好了。」法月的聲音很冷漠,這個回答也欠缺說服力。
「用錄音帶。」法月以小心謹慎的口氣說:「只要使用小型錄音機,就有可能辦到。事先錄下孩子的聲音,到時再把錄音機放在話筒上,把聲音放出來就可以了。」
我點頭同意。因為在此同時我也注意到了,圍繞著三浦的原稿內容討論,是沒有意義的。
「他真的是綁架犯嗎?」
「你的意思是他盜用了這本書?」
「我明白三浦的寫作遇到瓶頸,以至於陷入抄襲的困境當中。但是這個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麼關係呢?我覺得我們討論這個問題似乎是在浪費時間。」
「不。」法月又搖搖頭,說:「你以為這段文字是很偶然地被打出來的嗎?當然不是。因為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浦那時就已經知道自己要綁架錯誤的對象了,他是在下意識的情況下,把這句話寫進這篇文章裡的。我覺得這樣想比較貼近實際的情況。從一個星期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會綁錯孩子。毫無疑問地,這原本就是綁架計畫中的一部分。」
「這是什麼書?」
「比綁架那一天早一個星期。」這次他轉動整個上半身,正面對著我。好像碰到冷空氣般,他的臉部緊繃著。「山倉先生,請你念一下原稿最後的地方好嗎?」
法月發現我在注意他,吐了一口氣,放鬆肩膀的力氣,眼中的感傷也消退了。他的視線投向靠在窗戶旁邊的書桌,然後走到書桌旁,開始翻閱起堆得像小山般的書堆。看他的動作,好像是在找某一本特定的書。找到了!他抽出一本淺藍色書背的書,快速翻動書頁。當他停止翻動的時候,視線固定在打開的那一頁上。
「確實。不過,雖然打的是別人的文章,但是確確實實把字打出來所帶來的實在感,比一行也寫不出來的狀態輕鬆很多,更何況打的還是一段優秀的文章。當然,如果只求輕鬆,自己就永遠也不會進步。因為面對截稿日期時,特別會有失去靈感的狀態。不正視這種寫不出來的現實狀態,就什麼也無法開始。」
打開三〇五號室的門鎖後,法月默默地走進室內。我站在玄關想要感受命案現場的特殊氛圍,但是,完全無法得到任何感應。為了不驚動鄰居,我輕輕地關上門,進入房間裡。
法月稍微扭動肩膀,回頭瞥了我一眼,然後手指落在鍵盤上,再一次把畫面回到之前的文字檔案。
「那只是一般的情況。如果要拿這一點來證明三浦沒有在事後修改那個檔案,證據太薄弱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可以順道去一個地方嗎?」
我在認同法月的看法的同時,還是覺得有點疑問。
「你看這一頁就知道了。」
「他是美國科幻小說界的鬼才。一九八二年去世的,生前寫下很多精彩的、可以說是數位龐克科幻小說的始祖,最近他的作品經常被討論。有一部很有名的電影『銀翼殺手』,而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的作者,就是菲利普.K.狄克 (兩處)。這本書也是狄克的代表作之一。」
「不是你說的那樣。」如我所預期的,法月很冷靜地反對我的說法。
「如果像你說的,三浦在十一月二日以後曾經修改了這個稿件,那麼他為什麼沒有在修改稿件的時候,把重複的部分刪除呢?就算他只是多加了最後一段對話,可是重複的部分就出現在對話的前面而已,他應該很容易發現,也會刪除才是,然而重複的部分並沒有被刪除。不管是原稿,還是儲存在磁碟片裡的檔案,重複的部分都保留著。」
「你剛才稱呼三浦時是直呼他的姓氏,對吧?我記得昨天晚上你稱呼他時,一直都有加『先生』兩個字。是因為知道他已www•hetubook•com•com經死了,所以改變了對他的稱呼嗎?」
「你的假設?」我反問。
法月急著下結論,那是他搞錯了,我必須把他錯誤的判斷指出來。
我們回到書桌前,將可折式鍵盤放回桌面,接著插上電源。磁碟機裡的磁片並沒有被取出來。隨著像劇烈咳嗽般的機械起動聲音,顯示器上出現畫面了。法月的手指熟練地敲打著鍵盤。我站在他的背後,看著顯示器上的畫面。為了讓我看得更清楚,法月刻意偏著身體。
我翻開封面,讀了後面的內容介紹。但是,內容介紹裡的什麼火星殖民地、異形的惡夢世界,對我來說都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我沒有辦法閱讀這類小說,所以決定放棄這本書,直接問法月比較快。
「你看看日期。」
「原來如此。那麼,三浦盜用這段文字,一定有什麼目的吧?」
「看過原稿後,發現了什麼嗎?」
我打電話回家,先告訴妻子自己目前的情形,讓她安心,然後再告訴她因為要順道去別的地方,所以晚點才會回去,叫她先睡。但是,她說她會等我回家再睡。
「——這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行為。」法月帶著苦澀的語氣說。「以我為例,我偶爾也會獨自在文書處理機前坐上老半天,瞪著文書處理機的黑色畫面,腦子裡卻一行宇也浮不出來。那時候,手會很自然地伸到書架上。為了鼓勵自己,我會把自己喜歡的書中的某個場面,打進文書處理機裡,像中世紀修道院的繕寫生那樣。三浦的『盜用』,應該可以視為模仿自己尊敬的作家文風的行為。」
「這不是三浦的鑰匙圈嗎?」
「原來如此。但是第二通威脅電話呢?沒有在這張通聯紀錄上呀!」
「你看到重複的句子了吧?」法月說:「我看不出這裡重複有何特殊的意義,所以應該是某種疏忽造成的。運用自己的想法寫出來的文章,不會發生這樣的疏忽。但是,如果把別人的書放在旁邊,一邊看著文書處理機的畫面,一邊照打文章的話,就很容易忽略這樣的錯誤。所以我一看到三浦的原稿,就猜想到他可能盜用了別人的文章。」
「我有確實的證據。」法月從夾克的口袋裡拿出某個東西,說:「請你看這個。」
「第二通威脅電話的時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是我和他外出吃午飯的時間。三浦在吃飯時,曾經因為要上廁所而中途離席。上廁所是借口,一定是利用那個時間借了店家的電話,打電話去你家。因為這關係到隱私的問題,所以我不能調閱店家的通聯紀錄。不過,只有我家的紀錄就足以證明他是綁架犯了。」
「有別的證據。」法月的聲音充滿說服人的自信。「我剛才就說過了,原稿的文宇有出現重複的部分,這和儲存在磁碟片裡的『PKD1』檔案中重複的部分完全一樣。」
大久保路的信號燈正好變成紅燈,所以我把那個東西接過來看。我將額頭貼近擋風玻璃,費勁地看著。
我也坐在矮桌子前。
我雙手摀住臉。結果,射|精停了。
那是我在三浦的房間裡看到的文書處理機原稿。
「這又如何?」
「三浦已經陷到這種狀況了嗎?」
「是科幻小說。你不知道菲利普.K.狄克 (兩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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