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雨季的

在雨天,特別是濕漉漉的冬雨季,要保持一種較好的情緒是很困難的。如你幸而不必外出工作,受風雨侵襲的跋涉之苦;再幸而那天沒有人惹你生氣;更幸而你還沒有打開當天的報紙及收聽廣播,不知道昨天世界上發生的新危機,以及新近的謀殺案與車禍;你的心境保持得像昨天倒在杯子裏的開水一樣的平靜。而你也沒有誕生什麼新的慾念,心靈像小孩子一樣的單純;你自己捧一杯苦茗,以隱士的心情去面對眼前那而沾滿了淚痕的玻璃,看著窗外的潺潺細雨,會無端地連上你的思緒,而一切明朗愉快的思路都連不上,雨窗所能接近的,多半是些不愉快的回憶,所以心境便會在窗前下沉。要抗拒雨窗對情緒的影響,便要下一番修養的功夫;讀一頁靈修小品,誦幾行明朗的詩句,才能將這面濕漉漉的雨窗推出去。
我常常覺得東京的公共場所有一種設備,值得我們仿傚。幾乎所有的旅館裏都有存放雨傘的架子,每一個雨傘架都hetubook•com.com有一把鑰匙可以鎖起來帶走。既不會到處亂放,滿地雨水,又不虞遺失。那年春天東京剛剛碰上梅雨,我高價買了一把新傘,使用的第一天,放在一間餐館的寄傘處(不巧那家沒有鎖),等到吃完了飯出來,竟發現我的新雨傘被一把舊雨傘掉包而去,使我懊惱不已。
人總是不滿現實的,在燥熱的炎夏,乾得嘴角與心靈都出現裂痕的時候,多麼需要來一場豪雨,煞一煞難耐的悶火。而在風雨滿窗的冬日,又渴望乾燥與陽光,「隨遇而安」這樣簡單平易的哲學,在這淒苦的雨窗前,便顯得高深而不可企及了。
臺北的天氣常常不公平,由三張犁出發的時候,要撐起雨傘,但一走過安東街便會放晴,要拎著雨傘去上班,而在下班時將雨其留在辦公室,到了三張犁一下車,準會淋得一頭濕。在臺北的雨天你最好手不離傘,於是傘便變成你一條濕漉漉的「義肢」了。而我寧願天天揹著北方那種禦寒m.hetubook•com.com的重裝備,也不高興天天擎這把精濕的雨傘。
提起雨傘就一肚子火,在臺北這一長串三十個雨季中,我丟過無數把雨傘,也用壞了許多把雨傘;直型的、折疊的、綠的、黑的、鐵的、不鏽鋼的、布的、綢的、尼龍的、塑膠的、貴的、便宜的……各式各樣不同的雨傘,帶給我各種不同的痛苦。而這許多把雨傘中,幾乎沒有一把可以完全熬過一個雨季。最好的雨傘也只能度過半個雨季,然後不是折了傘柄,就是斷了輻條,再不就是整個的雨傘翻了蓋,各種毛病不一而足。現在剩下的幾把,都已屆退休之年,早已不堪使用,而一到討厭的雨季時,仍不得不再勉強徵用,去頂一陣冷雨。然後雨傘裏面垂下來幾條折臂斷肢,順著雨水流下來的鐵鏽像淤血,一沾上襯衣便成永遠紀念。這些慘痛的記憶使我怕用雨傘,一放下來便不希望再撿起。因之有意無意之間總希望把它丟掉。

灰雨.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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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黃泥漿還不是臺北的專利品,「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應是故鄉忠實的風貌。當冬天的積雪化了之後,或如膏的春雨下了兩三天,到學校去上學,真是千辛萬苦,路上的泥漿又黏又深,一腳下去,鞋子會陷在泥裏拔不出來,一不小心便會摔交,臺北這點泥比起故鄉的泥路真是小巫見大巫。但不知道為什麼對眼前這點泥濘會裹足不前,而對故鄉的泥路卻感到芳香可親。當初若不是匆匆地離開家鄉,將那條小徑上的春泥帶一把出來該多好。
雨天要逃避不讓思緒縛住,最好的方法是讀書。而雨天,特別是現在臺北這樣冷濕的雨天,是最適於讀書的。雨天能製造讀書的氣氛。夜晚拉上窗帘,將一窗雨聲推遠了,洗一個熱水澡,將身體擦乾,擁衾高臥,此時一卷在手,其樂無窮。根據趙滋蕃的建議,「雨天的書」應該讀季羅梅的《閒人閒想》,其實就著雨聲浙淅瀝瀝的效果音樂,讀什麼書都合適。最少規律的雨https://www•hetubook.com.com聲可以將囂雜的市聲濾去,助你凝神讀書。雨聲可以伴讀,而讀雨更勝於聽雨。

雨傘

我使用過幾把自動雨傘之後,對「自動」已頗具戒心,因為這種彈簧日久就會失靈,不能控制,要用的時候,屢按不開。等打開時,已滿身雨水。特別敏感的彈簧,稍不留神便自然自動打開,在公車上更要特別小心,否則無意中觸發機關,忽然張開,會使乘客吃驚,是非常尷尬的。打遍了幾種現代的雨傘之後,在夢境中會展開一把油紙竹柄的雨傘,那該是我撐著「斷魂」在故鄉的泥路上的,既笨重又簡陋,但當故鄉的春雨敲打在紙傘上的丁丁然的詩的節奏,卻是比什麼音樂都美的。

讀雨

泥濘

記得我在費城的冬天,第一次接受白雨的祝福,心情自然十分激動,但激動之後,思鄉病反而更加劇了。因為在臺北住了二十年,這裏的灰雨雖然使人感到不舒服,但連那種不舒服也值得懷念,因為它是m•hetubook•com•com純中國的。而在異鄉的那些六角形的白色結晶體,飄在臉上,灑在地上,總是缺少故國河山的芳香。因而無論是惱人的灰雨、冷雨,甚至泥漿,只要是故鄉的,也就可以原諒,而且值得懷念,就連那種「不舒服」也成為一種遊子懷鄉的特權了。
雨天最能撩人思緒,那千萬條雨絲,會連上你千萬條思路,將你牢牢地縛住,而且會濕透了你的思緒。春雨會撩起你的遐思,秋雨會惹起你的愁思,夏雨會激起你的狂想,冬雨能將你的傷心事勾起來,教它復活,然後再使它僵死冰透。而臺北冬天的雨,就是永遠下不完的冷冷的灰雨。余光中說「索性將濕濕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那將是一種幻想的祝福吧!
冷雨又將殘留下的幾片聖誕花洗得艷紅,我在擔心著走到辦公室時兩隻褲管會沾滿了泥濘。臺北在這個季節是十分討厭的,到處都是濕漉漉,而且一濕就會濕上十天半月,陽光變得奇貨可居,有錢真想買它十分鐘,當一頓珍貴的早點或下午茶。

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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