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鄉關何處

其中有一個曾經灑脫地吟道:
他們中有好多人,最終都沒有回來。有幾個,走得很遠,死得很慘。
我就算這樣回了一次故鄉?不知怎麼,疑惑反而加重了:遠古滄桑、百世英才,但它屬於我嗎?我屬於它嗎?身邊多了一部《餘姚志》,隨手翻開姓氏一欄,發覺我們余姓在餘姚人數不多。也查過姓氏淵源,知道余姓是秦代名臣由余氏的後裔,唐代之後世居安徽歙州,後由安徽繁衍到江https://m.hetubook.com.com西南昌。歷史上姓余的名人很少,勉強稱得上第一個的,大概是宋代天聖年間的官僚余靖,但他是廣東人。後來又從福建和湖北走出過幾個稍稍有點名氣的姓余的人。我的祖先,是什麼時候漂泊到浙江餘姚的呢?我口口聲聲說故鄉、故鄉,究竟該從什麼時候說起呢?河姆渡、嚴子陵時代的餘姚,越窯鼎盛時期的上林湖,肯定和-圖-書與我無關,我真正的故鄉在那兒呢?
車窗外的雲彩暗了,時已薄暮,又想起了崔顥的詩句。淅淅瀝瀝,好像下起雨來了。
第二天我就回上海了。出生的村莊這次沒有去,只在餘姚城裡見了一位遠房親戚:比我小三歲的表舅舅。記得嗎?當年我初到上海時在鋼琴邊與我握手的小男孩,終於由於語言不通而玩不起來;後來「文化大革命」中陰錯陽差他到餘姚來工作了,這次相見我hetubook.com.com們的語言恰好倒轉,我只能說上海話而他則滿口鄉音。倒轉,如此輕易。
正這麼傻想著,列車員站到了我眼前,說我現在坐的是軟蓆,乘坐需要有級別,請我出示級別證明。我沒有這種證明,只好出示身分證,列車員說這沒用,為了保護軟蓆車廂旅客的安全,請我到硬蓆車廂去。車廂裡大大小小持有「經理」證明或名片的旅客和他們的家屬開始用提防的眼光注視我,我趕緊抱起行李低頭逃離,m•hetubook•com.com可是我車票上的座位號碼本不在硬蓆車廂,怎麼可能在那裡找到座位呢?只好站在兩節車廂的接口處,把行李放在腳邊。我突然回想起三十多年前第一次離開餘姚到上海去時坐火車的情景,也是這條路,也是這個人,但那時是有座位的,行李裡裝著酒浸楊梅和梅乾菜,嘴上咕噥著餘姚話;今天,座位沒有了,身分模糊了,鄉音丟失了,行李裡也沒有土產了,匡啷匡啷地又在這條路上走一趟。
從一個沒有自己hetubook.com.com家的家鄉,到一個有自己家的異鄉,離別家鄉恰恰是為了回家,我的人生旅行,怎麼會變得如此怪誕?
火車外面,陸游、徐渭的家鄉過去了,魯迅、周作人的家鄉過去了,郁達夫、茅盾的家鄉過去了,豐子愷、徐志摩的家鄉過去了——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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