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故事

海明威在他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一開頭寫道:
這種眼神對全人類都具有震撼力,一個重要證據是中國居然也有一個相似的民間故事。故事發生在海南島,一個年輕的獵手也在追趕著一頭鹿,這頭鹿不斷向南奔逃,最後同樣在山崖邊突然停住,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牠回過頭來面對獵手,雙眼閃耀出渴求生命的光采。獵手被這種光采鎮住,剎那間兩相溝通,這頭鹿變成一位少女與他成婚。這個故事的結尾當然落入了中國式的套數,但落入套數之前的那個眼神,仍然十分動人。
我約略記得,這篇小說在寫法上最讓人注目的是心理動態和奔馳動態的漂亮融合,但對我來說,揮之不去的是那頭鹿面臨絕境時猛然回首的眼神。

幾年前讀到過一篇外國小說,作家的國別和名字已經忘記,但基本情節還有印象。一對親親熱熱的夫妻,約了和圖書一位朋友到山間去野營狩獵,一路上丈夫哼著曲子在開車,妻子和朋友坐在後座。但突然,丈夫嘴上的曲子戛然而止,因為他在反光鏡中瞥見妻子的手和朋友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丈夫眩暈了,怒火中燒又不便發作,車子開得搖晃不定,恨不得出一次車禍三人同歸於盡。好不容易到了野營地,丈夫一聲不吭騎上一匹馬獨個兒去狩獵了,他發瘋般地縱馬狂奔,滿心都是對妻子和朋友的痛恨。他發現了一頭鹿,覺得那就是讓他排遣痛恨的對象,那就是自己不忠誠的妻子的借體,便握韁狠追,一再舉槍瞄準,那頭鹿當然拚命奔逃。不知道追了多遠,跑了多久,只知道耳邊生風、群山急退,直到暮色蒼茫。突然那頭鹿停步了,站在一處向他回過頭來,他非常驚訝,抬頭一看,這兒是山地的盡頭,前面是深不可測的懸崖。鹿的目光,清澈而美麗,和*圖*書無奈而淒涼。他木然地放下獵槍,頹然回韁,早已認不得歸去的路了,只能讓馬馱著一步步往前走。仍然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隱隱聽到遠處一個女人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走近前去,在朦朧月光下,妻子臉色蒼白,她的目光,清澈而美麗,無奈而淒涼。
兩個故事的成立有一個根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須發生在前面已經完全沒有路可走的地方。如果還有路可走,那回首的目光就成了一種半途而廢的求和,味道不大對了。只有在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後的邊界,一切才變得深刻。
進入這種境地,可能是被人追逼的,可能是不小心自己闖入的,也可能是有意去尋找什麼的;一旦進入,可能倉皇逃離,可能不再回返,可能由獸變人,可能由人變獸,可能煥發哲思,可能逆轉情感,可能蔑視尋常,也可能渴求尋常,總之,全都升和-圖-書騰得不同一般。上面所說的兩個故事都是以戀情為構架的,如果把這種構架拆除,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的深刻性可能更加顯然。
這頭豹子,就比那兩頭鹿莊嚴。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賽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我們海南島那頭鹿的厲害之處,在於牠從傳說跳進了地理:島的南端,真有一個山崖叫「鹿回頭」,山崖前方,真叫「天涯海角」,再前方,便是茫茫大海。人們知道,儘管海南島的南方海域中還有一些零星小島,就整塊陸地而言那兒正恰是中華大地的南端,於是,那兒也便成了中華民族真正的天和圖書涯海角。既然如此,那頭鹿的回頭也就回得非同小可了。中國的帝王面南而坐,中國的民居朝南而築,中國發明的指南針永遠神奇地指向南方,中國大地上無數石獅、鐵牛、銅馬、陶俑也都面對南方站立著或匍匐著,這種種目光穿過群山、越過江湖,全都迷迷茫茫地探詢著碧天南海,探詢著一種宏大的社會心理走向的終點,一種延綿千年的爭鬥和嚮往的極限,而那頭美麗的鹿一回頭,就把這所有的目光都兜住了。這一來,牠比海明威的豹子更莊嚴了。
這些年,海南島成了一個熱鬧的去處,我的許多朋友和學生經常從那裡打電話來報告各種消息,他們興高采烈地在那裡創業和冒險,我自己也已去過不止一次。與大陸相比,即便是與大陸的沿海開放區域相比,那兒的生活也是奇特而新鮮的。在「鹿回頭」的巨大塑像下,在「天涯海角」的石刻前,在通什的山寨中和圖書,在椰林夾道的環島公路上,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島嶼呢?它對於隔海相望的大陸有什麼獨特的意義?一切踏上了它的土地而又自稱為「闖海者」的大陸人,是否能夠真正領悟它?前不久讀到海外作家陳若曦寫海南島的一篇文章,一種小心翼翼的愛惜之情令人感動。至今沒有找到過一部完整、系統地記述海南島歷史的著作,據說有一個日本人寫過一本,也還未曾讀到。不管怎麼說,大家對海南的歷史都知之甚少,這是無法掩蓋的事實。不太認識它而又偏偏一讓它來承擔現代的重任,我覺得對它是不公正的。這些年我在對中原大地上各個地域文化逐一進行探測的時候,總會隱隱感到一種從天涯海角向中原大地回首的遙遠目光。我開始關注它,在歷史資料中爬剔點點滴滴有關它的遠年信號。今天,我覺得已經有可能來粗略地談談它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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