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阿瑟五星上將說人生七十才開始。這話有點欠通,他老人家開始了沒幾年就閉幕了。在臺灣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一方面勸人少生孩子,另一方面卻百般設法保護生命。於是早到該死之年的死不了,而小的一直生出來,人口安有不膨脹之理。按我的理想,凡到我這年紀,所有的公私醫院一致拒診。多少有點減低人口壓力之功。古時候是「歲月無情催人老」,而今是「歲月有情人不老」。所以老夫以八十有八的高齡,竟被淡江的同學認為年輕,因之我只好冒充做我的兒子,被中國時報的記者查出此事,在報上發表,傳為笑柄。不過老夫已有二子,若自己又降一級,不知該算是老幾?
大人物看報,先看大新聞。小人物看報先看小新聞。老夫就是後者中之一,最愛在社會新聞中找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看看,覺得街頭巷尾的社會群像最有意思。在那些七亂八糟的小事之中尤以桃色新聞最能引人注意。我記性壞,古人說蘇秦記性最好,而且看得也最快。他能「走馬觀碑」,騎著馬一走過,就能把碑文全部記得。比「一目十行」又強得多了。老夫正好和他相反,他是過目不忘,我是過目就忘。不過自以為今年春節之後倒也有三件社會新聞令我一時尚難忘記的。也全和桃色有關,所以本文姑且用個香豔點的題目,叫做「三朵褪色的桃花」吧!諸君讀者先倒杯茶,再點根煙,慢慢聽我道來:
某處佛寺裏有一位僧人,在普愛眾生之中,特別愛上一位女尼。他光明正大,打算明媒正娶。女方倒也答應了,先要了一筆聘金。不過到了約妥的結婚之日,忽然大徹大悟,拋卻凡心,仍返菩提。和尚落了個六大皆空——原是四大皆空,現在又加上「人財兩空」。經人調解,也和_圖_書沒能解脫煩惱,只好告到法院。法官對這案倒也好審,自然依照一般人的騙婚案子處理。法律上並沒有規定男僧、女尼不能結婚。日本的某一宗派的和尚就可以結婚生子,還不跟基督教的牧師一樣嗎?此案也許退還聘金也就可以和解。
由天主教的修道院(在學的稱為修士,畢業後可升神父),半路還俗的人士更是不少。非洲各新興國家,政府初成立時,找不到多少知識分子,只好把修道院中的修士請出來做了官。據說蘇聯的史達林也曾入過修道院,所以共產黨中的坦白就是古時候天主教中的規矩。古時教徒自覺犯了罪,要當眾說出。然後神父代天主赦罪,還有點處罰,以後改成「告解」的儀式。教友獨在一小房中說出所犯之罪,隔壁的神父聽了,勸勉幾句,罰念幾遍經文,就算完事。假如教友和神父太熟了,怕神父一聽就知道是誰,不妨上遠處陌生的教堂告解,告完扭頭就走。反正誰也不認識誰。所以臨終時的告解最為重要,能把一生的罪惡全得到寬赦,乾乾淨淨的升天堂而去。屢試不爽,諸位讀者不可不知,此乃讀本文之益也。
怎麼叫對,怎麼叫錯,也很難定論。大人物可以校正社會風氣。像我這等微不足道的人可沒這本事,只好以順從社會為謀生的原則。大夥兒說對,我也跟著說對。大夥兒說錯,我也跟著說錯。絕不像屈原那樣自以為「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之心,要跟著眾人一塊兒醉。如此就能對現實滿足,不發牢騷。如有讀者說老夫偌大年紀而說出這些沒出息的話來。那是閣下和老夫對人生的見解有所不同。你自以為有獨特的見解,逸世而獨立,可看著處處不順眼,所以屈原終免不了跳江一死。倒不如老夫處處隨風而倒,混和_圖_書吃混喝,平凡一生,怡然自得,也壽至期頤。雖然沒沒無聞,卻不至於失業,更不必跳汨羅江。青年朋友們,你說倒是學誰好呢?
第一朵 參禪有情侶 佳期歎悔婚
在百年前如僧尼相戀,為社會所不容。現在人民有信仰的自由,不論和尚也好、天主教的神父也好,全可還俗,還了之後仍可做佛教和天主教的信徒,不過不能再做佛教的法事,或天主教的儀式罷了。
這三朵桃花說完了,不過它們全不鮮豔,多少全有些變黃了。廢話連篇,如此而已。不過今天自己以為想出如此有文藝氣息的題目來,頗為得意,想是文筆日進,居然露出點有出息的苗頭,很是不易。有人說我還得加上些家長禮短和個人的起居注(古帝王日常生活都有專人紀錄,叫做此名)就能成為名家了,但是我想如此的成為名家,不成也就罷了。
正因為現代人身體好,長壽。八十歲的人能和從前六十的一樣健康。六十的就和昔日四十多的一樣。所以老人也就大有少年之心。因此臺北近郊某處地方有位七十五的老翁愛上了一位六十老媼。她本是夫婦雙全,勤勞顧家的,自從與這老者相識以後,幽期密約。上旅館去一則怕人笑話,二則少不得耗時耗錢,不如就近在公墓附近相會一番。由此可證這二老第一不迷信,不怕墓中的色鬼看著眼紅。第二是身體全不錯,那些日子連日陰雨。我上陽明山,裏穿毛衣,外穿大衣。而這兩老居然不怕風寒,也不傷風咳嗽。大概內心火熱,身體也就溫和了。這豈非現代人的健康進步之一明證嗎?但是老太太不幸樂極生悲,竟此歡娛不醒,突然的撒手人寰。人生難得有此際遇。舊小說精忠傳中說岳飛死後,次子岳雷掛帥北伐。www.hetubook.com.com牛皋和金兀朮會陣,一齊跌落馬下,不料牛皋正好騎在金兀朮的脖子上。金兀朮一氣而亡。牛皋也一樂而死。我的舅舅愛打牌,有一天醉後摸了一把好牌,竟然見好就收,落幕告終。朋友們倒也全講信義,把該輸的錢全部交給我的舅母。大概怕他老人家去找後帳之故。其實我舅舅不是小氣人,好牌雖在手,尚未打出,他絕不會計較的。
民國十幾年時北京大學裏有位張競生教授是中國主張性開放的先知先覺,首先在北平的晨報副刊發表了一篇徵求個人性生活的文章,震撼一時。不久之後,他竟徵了幾篇文字,出了本書,名叫性史,發行沒幾天就被禁止,轉入地下。連北大的聘約也被解除。中國人一向保守,這些事在那時固然行不通,在今天也行不通。在美國就不然,金賽博士竟以此馳名世界。不過他是研究人生中的一項行為。至於他本人倒沒有聽說有桃色事件流傳,學識和行為是兩回事。耶穌的間接門徒聖保羅說:「人有肉體,犯罪是免不了的。」犯了錯能自己承認,就不失君子之風。連從前的皇帝有時下罪己的詔書。大家還記得稱頌他聖明。嘵嘵而辯最為不妥,尤其在群情激憤的時候更成了罪上加罪。不如「沉默是金」了。犯錯是在人生中所在難免,不過要小心,一步而止。絕不可接著一步一步的錯下去,終至回不過頭來。下棋時走錯了一步就能影響全局皆輸,挽救不了,何況一連錯上多少步呢?及早回頭方是上策。
由和尚還俗的人們中出過一位豪傑,他就是朱元璋。雖是鏟除元朝的一代英主,卻也是一位暴君。有人傳說他最忌僧字,連與僧字聲音相似的聖字也不愛聽。但是我在故宮中瞧見他親筆寫的詩,句中明明的有僧字。可見這種hetubook.com.com傳說是靠不住的。又有一位入宮還俗,出宮為僧的和尚,就是明成祖為燕王南征時的姚廣孝。策劃軍機頗有功績。他上朝時穿紅袍,戴紗帽,一品大官的打扮;下朝仍換穿僧衣。成祖常勸他還俗,他倒不變初衷。住錫在北平西郊的潭柘寺裏。
這一案經警局把那位老者移送地檢處,罪名是妨害家庭和過失致人於死。這過失二字可有點問題。正如客人在飯店裏吃飯,忽然噎死了,飯店老闆有罪沒有,正自難斷。
第三朵 坐懷不亂非君子 熱心指點是良師
第二朵 白頭初相戀 黃昏偕老難
我們平心而論,不少出家人中有若干是從小被父母因八字不好捨入空門。當然也有看破紅塵,一心皈依的,可能較少。女尼中更有些是從小被老尼買了來做徒弟的。他們全是普通人,那奈得住這寂寞生涯,守不住教中的清規是值得人同情的。在崑曲中有齣戲,叫做孽海記,其中有一場(應稱為折)現在還常有人唱,名為「思凡」,說一位青年女尼一心只想嫁人,不想成佛,逃下山去。緊接的一場名為「下山」,是有個年輕和尚亦一心想女人,背師潛逃。二人正好相遇,結成夫婦而去。全場演出九十分鐘,雖只用兩位演員,可是載歌載舞,高潮迭起。可惜的是「下山」已失傳多年。我感謝天賜長壽,居然看見世界新專的田士林教授會演這少年和尚的戲,聽說五月裏要和郭小莊小姐合演。我立誓從今攢錢,屆時定要買張前排的票去開開老眼(關於田先生的表演記在拙著「生花筆」的「提倡信教自由的一齣舊戲」內)。但古今究竟不同,思凡下山中的僧尼成眷屬而去,現在的僧尼卻打官司以終。
老夫薄有蓋名,雖臨老改行,棄刀執筆,爬了五年格https://www.hetubook•com•com
子,才爬出一點薄薄微名是用近百萬字換來的,也很是不易。另一位老學者比我成名得早了不少年。但是忽然的在最近的新聞上大放光明,比起他多年積成的舊日名聲來,響亮百倍,一連幾天成了社會版的頭條新聞,和曇花一般一夜盛開,轉眼萎謝。從此許得消沉些日子。
說起他來,學貫中西,文哲俱通,自從胡博士去世之後,這樣的人才還真是少有。而且他對教學既熱心也認真,一星期三四十節課之餘,還把學生叫到家裏來個別指導一番。毛病就出在這兒。來了一位女生,據女生說老師「指點」得不是地方。老師說學生坐得不是地方,把他當了椅子。不過老師是君子,動「口」而沒動手。男女鬧了糾紛,一般人總同情女方。男人除了有真憑實據才能取信於人。在兩人關在一間屋裏的事,又上那兒找得出什麼憑據來。不過這位先生究竟是老實的學者,既不扯謊,也不違背他的主張。他在電視上說:「如有個女孩子坐在一個正常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一定會動心。」這是他個人的看法。他的同事們聽了一陣嘩然,大家設身處地一想,都以為如有此奇遇,也應該把她請開,以免麻煩。可是作了如此想法的人,自己不免有不正常之想。這位學者的學問和道貌素為大家所景仰。對他的話安有不信之理?於是有不少同事都自覺有了不正常的毛病。有些忙著去看醫生要注射荷爾蒙,也有些去買鹿鞭和海狗丸的。
有位大名鼎鼎的學者在講演時突然中風,也是死得其所。所以我最不愛應邀去講演,老夫一世好蓋,生怕正在蓋著,突然羽化而登仙——名副其實的成了老蓋仙。
我聽牧師說聖彼得守在天堂門口,對於來的靈魂要有一番甄別,問問從何到此,那位老婦如見了彼得可怎麼說,不免有些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