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吃相並不高明,吃得吧嗒吧嗒的響。他們雖可和外國人談話,可是通外語的人很少。
「街上的人衣服全很樸素,連女人也不例外。不過比起滿街的灰布和藍布的列寧裝來可也活潑了不少。青年男子也留著長髮。女人也略施脂粉。可全很清淡。沒見過濃妝豔抹的。只有在咖啡店中會遇上化妝較濃的女孩子,衣服也比較鮮豔,兩三相聚,會向男人送個秋波。男人如果去請她過來坐坐,她便欣然相就。原來修正主義的國家們也有這套。在商店中也見得到簡簡單單的幾種廉價化妝品,香水可沒瞧見過。
不禁「浩然長嘆」,豈料「至誠格天」。老朋友劉先生幾次環航全球。他沒坐過飛機,全在貨輪上。他的環遊雖是被動的——惟船公司之命是聽。可也去了不少華人少去之處,上次我寫了他的依弗索之遊。今天說說他的淺入鐵幕。這也算咱略略練習寫遊記之道。
「要開船了,我一心惦記著那件貂皮披肩,多便宜,可惜不能帶出國。那位領航聽了笑笑說,你真太老實,送幾包煙給海關人員,他就看不見了。
一張風景畫,不論是水墨山水也好,西式的水彩也好,都和地圖不一樣吧!寫遊記當然也是如此,不能只說某處到某處,飛幾小時,票價多少。所到之地人口多少,大路幾條,出產什麼東西,那就成了地理教科書了,也就是變了地圖了。所以遊記一定要生動,至少要像一張風景畫。明末的大旅行家徐霞客先生足跡遍全國,但是他的遊記像地圖。清末劉鐵雲老殘遊記所包括的地方不多,但是描寫得生動。我生平模仿心重,很想學學,不過我向南只到過
和*圖*書新竹青草湖,向北到過金山野柳。寫出來,那家副刊肯收這沒勁的稿子呢!
「才一到街上,就感到和別處不同,房子全是古式的建築。
「海關的人員也要揩點油,不過胃口不大,送幾包外國煙和一瓶酒就行了。有一天我們船的汙水流到了碼頭上,上來了兩位官員,大副送了點煙酒,道了個歉。他倆懽然而去,連個象徵性的罰單都沒開。我們每天換一兩元美金上岸去玩,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海關也從不過問我們的錢是從何而來的。
「我們常以為英語是世界性的,其實在歐洲街上找位通英語的並不容易。波蘭人說波蘭話,雖屬於斯拉夫語系,但是不用一般的斯拉夫字母(十一世紀有兩位希臘東正教的修道士給他們創造的)。波蘭語用拉丁字母拼音(九世紀時天主教神父教他們的)。這幾隻黃牛的破英文,也只會那麼十來個字,尤其那No problem正和中文一樣,『沒問題』當然包括了『信用可靠,警察不抓……等等』的意思。實際上可正相反,信了就上當。
「貨船快到碼頭了,有些人拿的全是中華民國的護照,怕上不了岸,事務長說不要緊,你們說從香港來的就得了。不料海關驗護照的人看了看中國護照,向他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就通過了。以後我們才知道他們內心全十分反共。他告訴我們『如有外幣,不可帶出海關,要到海關內的銀行去換波幣。』幸而我們有些經驗,象徵性的換了一點。海關之外已有不少衣冠不整的人用英文叫著『Change! Change! No problem!和_圖_書』一等我們出了關口,這些黃牛全圍了上來,這小子喊一百(比銀行牌價高了三倍),那小子喊一百二十,更有另一個發狠的喊一百三十。把我們幾個人也吵亂了,衝散了。有人只換了一百波幣。和我換的那個黃牛肯出一百二十對一塊美金的價錢,明明看那黃牛拿出一疊鈔票來數,上面是小額數的票子,下面是兩張大額數的,他慢慢數給我看,我心裏也計算明白,數目不差,我給了他美鈔,他給了我波幣,交易清楚。這小子一眨眼就不見了。後來我上街再掏錢一數,竟少了一張大額的波幣鈔票,原來他遞給我時手心上沾了點唾沫,把最下的一張粘了回去。這小子還不錯,好在沒叫我吃大虧。和我的令一位朋友所遇到的黃牛比起來,尚有大君子之風呢。我那位朋友遇上的是肯出一百三十對一的價錢的,他先要驗驗那張美鈔,辨辨真假,然後順手往袋裏一塞,取出波幣來數,他有個幫手喊了一聲波蘭話——許是警察來了。他錢也不給,扭頭就逃,被我那朋友一把抓住。他只好又掏出錢來,假裝數了數,說不夠,不換了。把美金退還。這傢伙簡直跟土匪差不多。幸虧我們人多,否則還許挨頓揍呢。一出海關先就給我們如此惡劣的印象。
「在街上,行人守法,上電車也全排隊。在日本幾十年前就人人知道排隊了。只有在中國現在才提倡,還不知道幾時才能令一般人學得會,『捷足先登』的精神固然要得,不過不該用於上公車上。我去了世界上不少地方,踩入鐵幕的邊緣卻是第一次。從前但澤市也是有名的國際都市,今天卻如此的蕭條。街上除了電車之和-圖-書外摩托車和汽車都很少。偶然遇上計程車,向他招手,他絕不會停下來。你要走到計程車的停車處排了隊才能依次而上。最怪的是在這兒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沉悶之氣。行人也不大交談,更甭提歡笑。街上也有些鴿子閒步啄食——這在臺北就不行了,早被人捉到餐廳裡去大的做炒鴿鬆,小的可參加油淋乳鴿的行列,給牠們來個老幼無遺。中國人真該上外國去看看。
「值得一提的是這兒的衣店,真有些上等的毛皮衣服,如用美金換黑市的波幣來買,那可真叫便宜。一件女用的紫貂披肩只合九十幾塊美金。不過聽說不許帶出國。這價錢在波蘭人看來還是相當的貴,等閒買不起。我眼看不少顧客在架子上很快的選了衣服,馬上就走。好像只要告訴店員所要的號碼和材料,全有現成貨,連試穿都不必。想必他們成衣的尺寸規格十分正確,而且大小齊全。不像咱們這兒的成衣,有一天我看了廣告去那一公司,試穿了一套西裝,一照鏡子,宛然是一外國癟三,無一合適之處。只有那女店員昧著良心,誇讚我帥。鐘錶店裏更是可憐,每種祇有三五隻,太好的也沒有。不過居然有亞米加錶,標價從四千到九千波幣。精工社的錶卻一隻也沒看見。全是瑞士的出品。同去的朋友中有位正需要買一隻錶。可是身上的波幣太少,不夠,掏出美金來給店員看看,然後眼睛一睜大——表示行不行。店員也做不得主,回頭看看另外坐著的兩位,這兩個人看上去非官非商,不知是主管啊,還是監視的特工人員。他們也一語不發,眼神可表示贊同。於是店員開口了,他出美金兌換率比起https://m.hetubook•com.com碼頭的黃牛低一點。他能用英文說出數目字來。同伴們一算計比在臺北買便宜。於是又有人也想買一隻。但是店員說今天的這種錶賣完了,請明天來吧,可見他們的店裏每天每種貨能賣幾件全有一定的數量。
「多年實行修正主義的成果,在表面上看來不過如此而已。我去的是舊的但澤市,聽說還有一個新市區,略好一點,我也沒時間去了。」
「在時報週刊上連登過幾期的二次大戰——作者是北大西洋公約的已退休的副總司令。他預料的結果是蘇聯的內部各邦紛紛獨立,於是垮了台。現在我雖只遇見了一位波蘭人,他可就有此心,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垮了英國,各殖民地紛紛成了自立國家,如若有第三次的大戰的話,蘇聯也要步上英國的後塵,真能和那篇小說一樣。
「據說二次世界大戰時破壞俱盡,戰後人民努力恢復舊觀,依照舊有的紀錄和藍圖重建。最怪的是我竟沒瞧見一塊大招牌。霓虹燈就更甭提了。也不知那家房子是商店。難得看見一個小小的櫥窗,裏頭疏疏落落的有點貨色。我瞧著有些人進去的房子,心想必是商店,就跑了進去,果然不錯。
「這兒的人不愛波幣,愛外幣,如馬克、法郎、美元等等,如要付外幣買房子就比用波幣便宜得多。外國人也可購屋,不過土地的主權是國家的。
「去年新任的教宗出乎意料之外的,打破傳統,不是義大利人而是波蘭人。波蘭政府居然開放出國准天主教徒上梵蒂岡去參加典禮,轟動一時,世人以為鐵幕開放了,其實只此一回而已,聽說也有些人藉此機會一去不復返了。
蘇聯是修正主義的共產國家,在東歐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不少附庸國。波蘭就是其中之一。劉先生到了它北方的海港Gdansk,按波蘭發音G字是有音的,要念做格丹斯克,如用英文來念,G和K全沒音,就成了丹斯。也就是我們地圖上所稱的但澤市了。它原為國際港口(如香港一樣),希特勒當政時硬佔了過來。二次大戰之後,蘇聯把但澤歸還了波蘭,而把波蘭東部一大片土地併入俄疆,餘下的波蘭也關入鐵幕。波蘭人民在十幾年前大舉反蘇,經蘇聯大軍鎮壓。以後多少給了波蘭人民一點自由,所謂的「自由」究竟到了怎麼樣的程度,且聽劉先生說說他上但澤市的情形:
「這一天我又上街去了,心想美金既可通用,何必再換。所以身上沒帶波幣。中午瞧見有些人走進一店,我又跟了進去。正好是間自助餐廳,自己取盤子。有兩位婦女守著兩個熱氣騰騰的大鍋,一人給一大杓的菜,外帶四個麵包,客人都站在一排高櫃臺邊吃。我掏出一塊美金來,不料那位掌杓的婦人不要,她連我拿的空盤子也收了回去。豈知站在我身後的那一位波蘭中年人拿了雙份的錢,代我付了。於是那位胖太太又還了我的盤子還舀上一大杓菜——牛肉、胡蘿蔔、豌豆、馬鈴薯、蕃茄等雜煮一鍋。味道也不錯。在他們國裏肉倒有得吃,選菜的自由不知有沒有?我不好意思白吃那位素不相識的人的飯,要還他錢,他幾次峻拒,一定不肯收。他略會點英文,連說帶比,他很快地表示出波蘭人對蘇聯的憎厭,說波蘭出的好東西全被蘇聯拿去了,折給波蘭人的全是軍火,價目也隨蘇聯規定。對波蘭的建設毫無幫助。他說了這些,也不怕別人聽見,許是人人同此心理,無人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