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的獨立性應該表現在敢於跳脫大眾的語言、說出懷疑和不同的思考方式,而不是結局或結論。我相信,我們的社會需要更多的孤獨者,更多的叛逆者,更多的阮籍和嵇康,勇於說出不一樣的話,但要注意的是,這不是結局;如果你認為這是結局,就會以為「他只是在作怪」,當你拋開結局的想法時,才能理解對方是在提出不同的想法。
在國內不會有人以陳進興為主角,最後還把他寫成英雄,然而,小說的好或壞,不是結局的問題,而是生命形式的問題。這個形式裡的孤獨感、所有特立獨行的部分,會讓人性感到驚恐,應該有個小說家用文字去呈現他生命裡的點點滴滴。然而,我們不敢面對,我們甚至覺得知道太多生和_圖_書命的孤獨面,人會變壞。
我用「議題」而不是用「主角」,因為我們總認為「主角」一定是個好人。記不記得小時候看的電影,常常會在最後結局時,出現一行字:這個人作惡多端,終難逃法網恢恢。後來我再去看這些電影,發現那個主角已經逃走了,只是在當時的觀念裡,不加上這一句結尾,觀眾不能接受,因為惡人要有惡報,好人要有好報。
如果我們用先入為主的善惡觀去要求文學作品要「文以載道」時,文學就會失去過程的描述,只剩下結局。我從小受的作文訓練就是如此,先有結局,而且都是制式的結局,例如過去連寫郊遊的文章,最後還是要想起中國大陸幾億個受苦受難、水深火熱的同胞www.hetubook.com.com。
卡繆的《異鄉人》(LEtranger)中,講述的是在法國發生的真實事件,LEtranger這個字中文譯為「異鄉人」,其實就是孤獨者的意思。故事敘述法國青年對一個阿拉伯人開了六槍,被當成謀殺犯送進監牢,但所有的審判都與他開這六槍無關,而是舉證他在為母親守喪時沒有掉淚,在母親的喪禮上,他未依禮俗反而打了一個花俏的領帶,以及在母親喪禮後,他便帶女朋友到海邊度假,並發生性關係。諸此種種便成為他獲判死刑的罪證。
如果大家有機會再去翻這本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就會發現最後一章寫得真是漂亮。青年的囚車在黎明時出發,看見天上的星辰https://m.hetubook.com.com,他說他從未感覺到生命是如此飽滿,他忽然變成整部小說歌頌的英雄——從儒家和群體文化的角度來看,實在很難去認同殺人犯變成英雄的故事,這部小說在國外會得獎,但若是在國內,可能直至今日都無法獲得肯定,因為它的內容違背世俗的標準。
在陳進興這則新聞裡,我印象最深的畫面,是他被槍斃後屍體送去摘取器官的過程,如果我要寫小說,大概會從這一段寫起。他對我而言,還是一個生命,而他在死亡,是生命與死亡的關係。我也要反駁群體文化中不知不覺的約束,使這些特立獨行的議題無疾而終。
或許有人會說,現在小學生寫作文,已經不寫拯救大陸同胞的八股教條了,但是不是就有思考了呢和_圖_書?我很懷疑。事實上,今日社會事件的報導,甚至在餐廳裡聽到的對話,都還是先有結局。一到選舉時更明顯,都是先有結局再搜羅證據,如果真是這樣,人民的思考在哪裡?從過去到現在,人民的思考在原地踏步,好像他忽然從一個權威的體制裡跳出來,覺得過去都是很愚昧的,他氣得跳腳,以為跳向另一個極端。可是你仔細看,他跳腳的方式和當年某個偉人去世時跳腳的姿態是一樣的,並沒有改變。他還是用同樣的情緒在跳腳、在哭,只是偶像換了另外一個東西而已。如果這樣的話,人民的思考在哪裡?
邏輯(logic)一詞源於希臘文logos,就是「不同」的意思。你從正面,我從反面,以後才能「合」,才有思考可言。而如果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面倒的意見,思考便無由產生。我相信,好的文學要提供的就是一種「觸怒」。
有沒有這樣的印象?大人會說:「這本小說不能看,看了會變壞。」我認為,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行刑前,神父來了,告訴他要做最後的禱告和懺悔,靈魂還有機會上天堂。這個青年罵了一句粗話,說:「我就是開了這六槍,不要說那麼多了!」
先有結局,就不會有思考、推論的過程。當我自己在寫小說時,我便得對抗自己從小訓練出來「先有結局」的觀念,而是假設自己就是小說裡的人物。這是往後我寫作的一條道路,我也希望不只是我個人,而是整個台灣在經歷這麼多事件後,足以成熟地讓人民思考,而不是用結局決定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