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
婦人明月也許是嚇呆了,並沒有立刻放手。這更激怒了搶匪,便狠狠剁了幾刀,彷彿在砧板上剁斷豬的強硬的腿骨一般,使婦人明月一時失去了九根手指和一部分的手掌。
婦人明月因此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指黏在一疊厚厚的鈔票上被帶走了。搶匪臨走時還罵了她一句:「死了沒人哭的!」便跨上摩托車,向西邊逃逸而去了。
搶匪與明月在熱鬧的大街上拉扯一疊鈔票的景象引起了一些路人的旁觀。搶匪是一名三十餘歲黝黑健壯的男子,他或許覺得在眾目睽睽下與一名婦人拉扯的羞恥吧,因此露出了惱怒兇惡的表情決定嚇唬一下這不知好歹的婦人。他的左手仍緊抓住鈔票,右手已迅速從靴筒中抽出了一把鋒利的開山刀。
在歹徒用開山刀揮砍時,我在旁邊加了一個場景,是一個小孩在玩玩具衝鋒槍,就對著歹徒噠噠噠噠掃射。這是一個荒謬的畫面。可是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荒謬背後,我們注意到,連小孩子的玩具都有暴力本質;我們思考一下,尤其男孩子的玩具,有多少是跟暴力有關的?甚至你看看電腦裡面的game有多少是跟暴力有關的?可是長大之後,家人又跟他說不可使用暴力,可是他的玩具和遊戲不就讓他學習暴力嗎?這裡面的矛盾到底該如何解答?對孩子而言,遊戲比正規教育影響力更大,為什麼我們又要暴力成為禁忌,卻又要在遊戲裡面去完成?
婦人明月仔細再檢查一次。果然,除了右手大拇指還在以外,其餘的九根手指都只留下殘缺不全的骨節,一圈血紅的印子,尚自滴淌著鮮紅的血。
搶匪一腳把小孩踹倒,回過頭來,向婦人明月大喝一聲:「還不放手,找死啊!」
「發生了什麼事嗎?」
明月先是一楞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一剎那間,以前從報紙、電視上看來的關於搶劫的種種全部重現了一次。但是,她畢竟是一個強悍的婦人,一旦反應過來,立即奔跳起來,三兩步追趕上了搶匪,向搶匪頭上重捶一記,隨即緊緊抓住那一疊厚厚的鈔票,如母親護衛失而復得的兒子一般,再也不肯有一點放鬆。
我一直覺得這個小孩是在寫我自己,大概就是小時候看到馴獸師把頭放進獅子嘴巴裡的那種快樂。孩子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發現他的玩具衝鋒槍好像可以變成真的;孩子的遊戲是假的,可是一旦變成真的時候,那種快樂和興奮一下出來。我知道台灣現在有一種叫作野戰營的活動,有些爸爸媽媽會把小孩送去接受魔鬼訓練;有個朋友覺得自己的小孩頑劣不堪,就把他送去魔鬼營,結果那個小孩回來說:「不過癮,有沒有比這個更厲害的?」
最先斬斷的是婦人明月的左https://m.hetubook•com•com手的三根手指。血流如注,一疊千元大鈔的藍色票面頃刻染得殷紅了。
我不知道陳進興小時候有沒有玩過玩具衝鋒槍?就在剎那之間,你會發現社會所謂的暴力跟兒童玩具之間的連結,恐怕都不是我們平常會特別想到的問題。
看過許多警匪片的婦人明月對於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刻反倒有種十分不真實的感覺。她驚懼地看著距離自己雙手只有幾公分的鋒利的刀刃,已完全失去了主張。
在我書寫短篇小說集《因為孤獨的緣故》中的〈婦人明月的手指〉時,其實是台灣發生最多暴力事件的時候。我寫一個女人去銀行領了六十八萬元,在錢被搶走以後,她想要把錢搶回來的反應。在那一剎那,她那被豢養的中產階級個性裡面屬於狼的東西跑出來了,所以她緊緊抓著錢不放。那個搶錢的歹徒原本沒想到要動刀,將錢搶走就搶走了,可是當她的狼的個性出來的時候,對方狼的個性也會出來www.hetubook.com•com——暴力是相互的。
「損失了多少錢呢?」
有幾個膽大的路人又開始逐漸圍攏來觀看,看到婦人失了手指便搖頭惋惜著。
「啊!」
這個城市其實還沒有冷漠到眼看婦人明月被搶劫而不加援手的地步。在遠遠的街角的公用電話亭,已經有人悄悄地打一一九報案了。
〈婦人明月的手指〉裡有幾個重要的場景,第一個是搶匪出來的時候,第二個是婦人的手指被砍斷之後,鈔票和手指一起被帶走,然後婦人一直跟別人說,她還感覺得到手指和鈔票的關係。關於這段描述,我沒有任何科學的證據,可是我有心理上的證據,這筆錢對她這麼重要,需要緊緊握住,儘管手指被砍斷,還是會黏在鈔票上,遠遠地她仍然可以感覺到手指與鈔票緊緊依附。這當然是一個荒謬的邏輯,所以我另外安排了一個台灣很有趣的角色——大學生,讀很多理論的書,但現實生活經驗很少的人,來告
m•hetubook•com.com訴明月,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中樞神經一旦斷了以後,不可能再有感覺,明月滴著血聽他講一長串的科學理論。這又是另一個荒謬之處!
但是搶匪已被激怒了。他似乎已不完全是為了搶錢而是覺得婦人太不給他面子,便下了狠心,一刀砍下,斬斷了婦人明月的幾根手指。
婦人明月從中小企業銀行中提領了六十八萬元,才走出銀行就遭遇了搶匪。搶匪的動作非常快,明月猝不及防,一疊厚厚的鈔票已在搶匪手中了。
圍觀的群眾看到了凶器,一哄而散。唯獨一名約八、九歲的兒童,手上拿著一把玩具衝鋒槍,忽然興奮了起來,按動機關,衝鋒槍便噠噠噠噠向搶匪掃去。
「啊!唉!」
路人們有著對失去手指和失去錢的不同聲音的嗟嘆;但最終都無奈地離去了。
我們的正規教育好像是要把一個個活潑潑的生命,變成動物園裡面的熊貓,變成保護動物,原本他們應該在山林裡奔跑,卻都被關閉起來、囚禁起來。
「六十八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