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整個二十至四十英尺高的沙洲,有時上面還疉著一片這樣的葉飾,或者是沙裂紋,在這一面或兩面都有,長達四分之一英里,這就是一個春日的產物。使這種沙葉飾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它的突然出現。我站在路基的一邊,因為太陽光最先只能照射一面,沒有被照射的一面所見的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斜坡;另一邊我才看到了如此華麗葉飾。這僅僅是一個小時的創造,我被深深觸動了,我彷彿佇立在這個創造了世界和我自己的卓越藝術家的畫室之中——來到他仍然在工作的地方,他還在這裏的路基工作,以他充沛的精力在周圍揮灑新的圖畫。我覺得,好像我更加接近了這地球的生之機能,因為這種沙質流體成了某種類似枝葉的團塊,和動物身體的機能十分相像。你在這種沙子堆裏看得出植物葉子的形狀。大地在外部表達時採取了葉子的形式,這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因為它是按這樣的觀念在內部努力勞作的。原子已經掌握了這一法則,根據這個法則孕育一切。懸掛在空中的葉子在這裏看見了它的形狀。不管在地球的內部,還是在動物的內部,都是一個濕漉漉的厚厚的「葉」。這個詞兒特別適用於肝、肺和脂肪葉(字源labor,lapsus,意思是漂流或者下滑,一種流逝的過程;globus,英文lobe,葉之意;英文globe,地球之意;還有lap,重疊之意;flap,垂下物之意,以及許多別的詞兒),外表的樣子則是薄薄的乾葉子,英文是leaf,甚至字母f和v的發音也是壓縮和風乾的b。葉,英文lobe,它的輔音是lb,柔軟的b音(是單葉的,或者B,是雙葉的),一個流質的l緊隨其後,把b向前推動。地球,英文globe,其中三個字母分別是glb,而g這個顎音對喉部的能量增加了意義。鳥類的羽毛和翅膀是更乾燥更單薄的葉子。所以,你從土壤裏的笨拙的蛹蟲可以看出空中搧動翅膀的蝴蝶,這個地球繼續超越自己,繼續轉化自己,在它的軌道上展翅飛舞。就是連冰也是從脆弱的水晶般的葉子開始的,彷彿它已經注人了模子,正是水中植物的葉子在水質鏡子裏印出了這些模子。整整一棵樹只不過是一片葉子,河流是更大一些的葉子,它們的葉質和大地交錯在一起,鄉鎮和城市則是它們葉腋上的蟲卵。
此外,我居然捕到了很難得的一堆金色銀色閃閃發光的杯形魚,看來很像一串寶石。啊!多少個春回大地的第一天,我在早晨深深地走進這些草地,從一處高地跳到另一處高地,從一個柳樹根跳向另一個柳樹根,看到荒野的河谷和森林沐浴在如此純潔如此明媚的春光裏,如同一些人相信的,倘若死者在他們的墳墓裏一直熟睡,他們也會在這樣的春光裏醒來的。不朽就是不朽,用不著什麼更強有力的證據了。萬物都應該在這樣的光線裏生活呢。這樣一來,死神啊,你的毒鈎在哪裏?墳墓啊,你的勝利又是在哪裏啊!
一年四季的現象,在小範圍內每天都發生在湖上。一般來說,每天早晨,淺水比深水暖得更快,儘管最終可能不會取暖,而每天晚上直至天亮之前,它也冷卻得更快。一天是一年的縮影。夜間是冬天,早晚是春秋,中午是夏天。冰的爆裂聲表明溫度的變化。一八〇年二月二十四日,寒夜後的第二天早晨,我去弗林特湖待了一整天。我用鐵斧去挖冰,冰層立即發出敲薄般的聲響,在湖面上空迴蕩。好像是錘擊著鼓膜一樣。太陽升起一小時之後,陽光斜射著湖面。湖開始鳴響。湖就像一個剛睡醒了的人,伸一伸懶腰,打了個呵欠,響聲越來越大,持續了三四個鐘頭。到了正午,它打了一個盹;傍晚時分,隆隆聲又響了,因為太陽在收回它的影響。天氣正常的時候,湖會極其準時鳴放它的黃昏禮炮。但在一天的正午時分,破裂聲四起,空氣的彈性又比較差,湖完全失去了共鳴,即使敲擊湖面,恐怕連魚和土撥鼠聽了都不會發愣的。漁夫說,「湖上的雷鳴」嚇得魚都不敢上鈎。湖並不是每晚都打雷的,我也不知道該什麼時候期待它的雷鳴,可是,雖然我不能從氣候中感到什麼不同,有時還是響起來了。誰想得到這樣大、這樣冷、這樣厚皮的事物,竟然這樣的敏感?然而它卻有著其用隆隆聲表達出服從的法則,就像春天時蓓蕾開放一樣毫不含糊。大地完全是活著的,上面覆蓋著乳|頭狀的細小突出物。最大的湖對氣候的變化,就像溫度計裏水銀柱的液滴一樣敏感。
「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糵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其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變猶斧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
如果我們的村子周圍沒有了未經探測的森林和草原的話,我們的鄉村生活就會是死氣沉沉的。我們需要荒野恢復我們的力量——有的時候在鷺鷀和野雞出沒的沼澤裏跋涉,聽鷗的鳴叫;聞沙沙作響的莎草,只有一些更有野性更喜獨居的禽鳥在那裏築窩,水貂肚子貼著地爬來爬去。在我們認真地探索和學習一切事物的同時,我們又要求萬物既神秘又無法探索,要求陸地和海洋無限荒野,未經我們勘測過也未量過,因為它們深不可測。我們對於大自然的需求總是不夠的。我們必須看到消耗不盡的活力、看到廣大的泰坦般的神采才能重新煥發,必須看到海岸上船hetubook.com.com骸遍佈、荒野上活樹和死樹相間,看到電閃雷鳴,看到大雨持續三週並造成水災才能重新煥發。我們需要見證我們自己的限度被突破,需要見證一些我們從來沒有涉足過的牧場上的自由的生活。我們看到禿鷲啄食腐肉便會興奮,儘管腐肉讓我們噁心,讓我們洩氣,我們卻能從禿鷲這種進食活動中得到健康和力量。通向我的小房子的小道旁的洞穴裏,扔著一匹死馬,有時候逼迫我繞道而行,尤其在夜氣如盤的夜間,但是大自然的強大胃口和不可侵犯的健康卻讓我處驚不亂,反倒因此得到了補償。我喜愛看見大自然是如此生機勃勃,無以數計的生命都犧牲得起,彼此殘殺卻依然如故:我喜愛看見嬌嫩的各種組織像果肉一樣如此平靜地壓碎了,不存在了——蒼鷺把蝌蚪整口整口吞下肚去,烏龜和蟾蜍在大路上被輾得稀爛;儘管有時這樣的廝殺鮮血淋淋,並隨時險象環生,我們應該不必對此看得太重,智者都明白萬物都是清白無辜的;毒藥歸根到底無毒,任何創傷都不會致命,憐憫並不永遠可靠,這只能短暫存在,無法經歷時間的檢閱。
一場柔雨,青草更青。我們的展望也這樣,當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光明起來。我們有福了,如果我們常常生活在「現在」,對任何發生的事情,都能善於利用,就像青草承認最小一滴露水給它的影響。別把我們的大好時光浪費掉,徒勞地挽救那些過去擦肩而過的機會,還聲稱我們是在盡我們的責任。我們延宕在冬天裏,可春天已經來了。在一個讓人舒心的早上,所有人的罪過都可以原諒。這樣的日子是罪惡的一次休戰。這樣的太陽當空燃燒時,無惡不作的罪人都會幡然回頭的。只要我們自己洗心革面,心存純潔,我們就能看到我們鄰居的純潔。你也許知道你的鄰居昨天是一個竊賊、一個酒鬼,或者一個肉|欲主義者,對他只是可憐或者看不起,由此還會對這個世界感到悲觀失望;然而太陽燦爛照耀,把這個春日的第一個早晨照得暖融融的,重新創造這個世界,你會遇見他在做某件平靜的工作,看見他乾枯而多慾的血管裏充盈著平靜的歡樂,祝福新的日子到來,帶著嬰兒般的純潔感受春天的影響,所有他的罪過便得到了原諒。他周身不僅透露出一種良好的氛圍,甚至還散發出一種神聖的氣味,也許是盲目而無果的,好像一種新生的本能,沒有多久,向陽的山坡就沒有了低俗玩笑的迴響。你看見一些純潔可愛的芽兒正使勁從他那多節樹皮裏往外鑽,嘗試另一個年度的生活,如同那最幼小的苗芽一樣柔嫩和新鮮。他甚至已經在分享他的上帝的喜悅了。為什麼監獄看守不打開他的監獄大門,為什麼法官不撤掉他的案子,為什麼神父不解散他的教堂會眾呢!這是因為他們並不服從上帝給予他們的暗示,並不接受上帝毫無保留地給予所有的寬恕。
我們生活在這麼一個冷熱極為懸殊的氣候圈裏,河與湖的解凍,天氣的穩定,凡是與兩者有關的每一件事,我們都會特別感興趣。天氣越來越暖和的時候,住在河邊的人夜裏會聽到冰凌的破裂聲,那嚇人的轟鳴像大砲一樣,彷彿冰凌的鎖鏈完會給斷裂了,不到一兩天,只見它倏忽消融殆盡。就像鱷魚從泥沼中鑽了出來,大地也隨之震顫不已。有一位老年人,是大自然的精密的觀察家,關於大自然的一切變幻,似乎他有充分的智慧,好像他還只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大自然給放在造船臺上,而他也幫助過安置她的龍骨似的——他現在已經成長了,即使他再活下去,活到麥修西拉那樣的年紀,也不會增加多少大自然的知識了。他告訴我,有一個春季的日子裏,他持槍坐上了船,想跟那些野鴨進行競技——聽到他居然也對大自然的任何變幻表示驚奇,我感到詫異,因為我想他跟大自然之間,一定不會有任何秘密了。草地上仍然有冰,但河裏冰全都沒有了,於是他便從居住地蘇德柏利毫無阻礙地下了水,前往佳港湖,出乎意料的是,他發現佳港湖大部分湖面覆蓋一層堅硬的冰,那天天氣溫暖,而他吃驚地看到這樣巨大的一個冰體尚存。由於沒有看見野鴨,於是他便把船藏在湖裏面的一個島嶼的北邊或者說是背面,然後自己藏在南邊的樹叢裏等待它們。沿岸三四竿的冰都化了,成了一片平靜溫暖的水,水底是爛泥,正是野鴨喜歡的,他覺得可能很快就會有野鴨來此。他一動不動地在那裏躲藏了一個小時以後,聽見了一個低沉的、似乎很遙遠的聲音,但是極其莊嚴動人,和他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不同,這聲音逐漸擴大、增強,彷彿會有一個包羅一切的、令人難忘的尾聲,一種沉悶的奔騰蟲鳴,他感到像是一大群飛禽突然飛來要在那裏降落。於是抓起槍,急忙跳起來,非常興奮,但是,他驚奇地發現,就在他躺在那裏時,整塊冰開始向岸邊漂,那聲音是冰塊邊緣磨擦湖岸的聲音——起初是輕輕地一點一點碎落,但最後沿島猛撞向空中撒開了碎冰,到了相當的高度才又恢復平靜。
四月二十九日,我到九畝角橋附近的河畔垂鈎,雙腳踏在麝香鼠出沒的草堆和柳樹根上。忽然間,我聽到一種怪異的響動聲,極像孩童用手敲擊竹竿發出的聲音。抬頭一看,只見一隻小巧華麗的鷹,倏地如水花似地飛旋,時而猛然一下翻俯下一二竿、如此交叉反覆:飛翔時伸展羽翼,在陽光下五顏六色如彩緞亮閃閃,還像貝殼內層閃亮的珠光和-圖-書。這情景使我想起了馴鷹放獵以及這種運動伴隨而來的高貴氣派和詩意。照我的意思,它應該叫「灰背隼」:不過我在意的卻不是它的名字。我驚奇的是它那最輕靈飄逸的飛翔,是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的。它不像蝴蝶一樣忙不迭地搧動翅膀,也不像個頭更大的鷹那樣凌空翱翔,而是在田野上空驕傲自信地遊戲高空;它越飛越高,越叫越歡樂,一次又一次地展現它那自由而美麗的下墜,像風箏一樣翻了一次又一次,然後從高高的翻飛中恢復過來,彷彿它從來沒有在大地上降落過。它看樣子在宇宙裏沒有夥伴——只是單獨地在那裏遊戲高空——它只需要早晨和太空,它可以與早晨和太空玩耍呢。它並不孤獨,卻映襯得所有土地格外孤獨。孵化它的母親哪裏去了?它的兄弟姐妹哪裏去了?天空中的父親哪裏去了?它是空中來客,它和大地似乎僅僅有這麼一點點關聯,那就是有過一鷹卵,不知什麼時候在岩縫裏頭孵化出來的——或者換句話說,莫非它那故土的鳥巢,是在雲中一隅,由彩虹邊緣夕照長空所構成,再用從大地上升起輕柔柔的仲夏霧靄作陪襯嗎?它的猛禽窩,此刻還在懸崖似的雲堆裏呢。
有一週時間,我聽到孤雁在霧濛濛的早晨盤旋、摸索、鳴叫,尋找它的夥伴,而且仍然使森林裏充滿了一種超過它們所能容納的更大生命的聲音。到了四月間,鴿子們又出現在了眼前,三五成群地掠過天空,而且到了恰當的時候,我聽見燕子在我的林中上空啁啾,而過去似乎鎮子這種地方留不住那麼多的燕子,輪不到我分享一隻半隻,因此我想它們是特殊的古代種族,在白人到來之前住在洞穴裏。在幾乎所有的氣候帶裏,烏龜和青蛙都屬於這個季節裏的先鋒和先驅之列;鳥類唱著歌飛翔,羽毛在飛翔中一閃一閃的;植物抽枝發芽,花朵開放;風兒在吹,把兩極的輕微擺動糾正了過來,保持了大自然的平衡。
如此看來,這麼一片山坡就顯示出了大自然一切活動的原則。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只不過得到了一片葉子的專利權。哪一個康波利安將會為我們譯解這種象形文字,使我們終於能夠翻開新的一頁呢?這一現象對我來說,比葡萄園的豐饒高產更令人興奮。一點沒錯,從性質上講,它只是排泄物之類的東西,一堆堆的肝臟和腸子沒完沒了,好像地球從裏往外翻了出來;不過這起碼表明大自然有一些腸子,再次充當了人類的母親。這是從地裏長出來的霜;這是春天。它比春天的綠色和花朵早來一步,如同神話先於普通的詩歌。我知道什麼都沒有大地的腸胃更能淨化冬天的煙塵和消化不良症狀。我相信,大地依然包裹在襁褓裏,向四處伸展嬰兒的小指頭。那光禿禿的額頭冒出了新的頭髮。世間沒有什麼東西是無機的。佈滿那鐵路斜坡的枝葉簇擁的堆垛,如同熔爐裏的爐渣,表明大自然的內部「火燒得正旺」。大地不僅僅是死的歷史的碎片,地層疊著地層,像書頁一樣一頁壓著一頁,需要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專門去研究,它是活著的詩歌,像樹的葉子,先於花朵和果實——它不是一個化石地球,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球;與大地偉大的中央生命相比,所有動物和植物的生命只是寄生蟲一般的。它的劇烈的震盪能把我們的殘骸從它的墳墓裏顛簸出來。你也許可以把金屬熔化了,倒入最美的鑄模;但它們都不能像這地球的熔液流出的圖案那樣令我興奮。不僅是圖案,而且在這上面建立的一切制度都是製陶工手上的一塊粘土那樣可塑。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材焉,是豈人之情也哉?」
華爾騰湖已經全部解凍融化。湖畔北邊和兩邊裸|露出二竿寬的湖水,東邊更寬闊一些,絕大部分的冰已從冰層分解出來。我聽到湖畔灌木叢中傳來麻雀的嘰喳叫聲——噢裏、噢裏、噢裏;嘰、嘰、嘰喳:嘰曲,喂斯,喂斯。它也在說明冰破裂呢。冰邊緣闊大的曲線是多麼漂亮啊,與湖岸的曲線遙相呼應,卻又規則得多!由於近來天氣突變寒冷異常,冰硬得出奇,冰面遍佈水紋或者說波紋,如同宮殿的地板。但是,風向東邊吹去,掠過沒有反光的冰面,一無所獲,一直吹向遠處鮮活的水面。看見這條水綢帶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一片燦爛榮光,湖的光溜溜的面容到處都是歡欣和青春,彷彿訴說其中的魚兒們的歡喜,訴說湖岸上的沙子的歡欣——一條銀色的光澤,像是魚鱗片發出的光,彷彿整個湖都成了一條活潑的大魚了。冬天和春天的對比,就是如此這般。但是,我在前文已經說過,這一個春天,湖上解凍得更加篤悠悠呢。
從暴風雪和冬天轉換到晴朗而柔和的天氣,從黑暗而遲緩的時辰轉換到光亮和富於彈性的時刻,這種轉化是一切事物都在宣告著的很值得紀念的重大轉變。最後它似乎是突如其來的。突然,春光充滿了我的小房子,儘管黃昏即將來臨,冬天的雲團依然懸垂在天際,屋簷正在滴落著雨雪的水珠。我向窗外看去,瞧啊!昨天那裏還是灰色的冷冰湖面,今日卻是一個平靜而充滿希望的透明的湖水,宛如夏日的黃昏,在湖心映射出一幕夏天的天空,儘管上空還看不見這樣的景象,但是彷彿已經和一個遙遠的地平線心心相印了。我聽見遠處一隻知更鳥在唱,我覺得我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幾千年沒有聽見它的聲音,我再有好幾千年裏也忘不了它的聲音了——與過去一樣那麼甜美,那麼嘹亮有力。這黃昏裏的知更鳥,在一個新英格蘭夏日即將過去之際!但願我還能找到它曾經棲息過的那根樹枝!我不是指它呢;我是指那根樹枝呢。這起碼不是飛來飛去的候鳥吧。我房子周圍的油松和橡樹叢很久以來低垂不展,突然間恢復了它們的許多性格,看上去更鮮亮,更翠綠,更挺拔,更有生氣,彷彿被一場春雨洗滌過,注入了活力。我知道天不會再下雨了。你觀察樹林中的任何一根樹枝就能看得出,不,看看你跟前的木柴堆就看得出冬季過去了沒有。天色越來越暗,一群野鴉低空飛過樹林時放聲大叫,我給嚇了一跳,因它們像疲勞的旅行者一樣,從南方的湖泊飛來,卻姍姍來遲,終於沒完沒了地抱怨起來,並且互相進行安慰。我站在門口,能夠聽見它們的翅膀的急速拍打的聲音;當它們朝我的房子飛來的時候,它們突然發現了我的燈光,於是便安靜下來,盤旋飛翔,最後落在湖上。於是我便走進屋,關上門,在樹木裏度過了我的第一個春天的夜晚。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陽光從頂端直射下來,溫暖的風驅逐了霧和雨,融化了湖畔最後的殘霜。霧散後太陽對著褐色土地的嫋嫋炊煙微笑。旅行的人們穿越一個又一個的小島,為汩汩河流、涓涓小溪奏鳴的音樂所興奮著迷;河流的管道中奔騰著冬天的血液。
五月初,橡樹、山核桃樹、楓樹以及別的樹木,才從湖周圍的松樹林裏發芽抽枝,它們像陽光似的使湖光山色顯得格外光豔,特別是在陰天,彷彿太陽穿透了迷霧,給滿山坡灑下了淡淡的亮光,五月三日或者四日,我在湖裏看見一隻潛水鳥,在這個月的頭一個星期裏,我聽到了二聲夜鶯、棕鳥鶇、京燕、燕雀、棕雀,以及別的鳥類的鳴叫聲。畫眉的鳴叫,很早以前我就聽見過了。鶲鳥又到我的門窗上來張張望望,要看看我這一座木屋能不能夠做它的旅館,它翅膀急促地拍動著,停在空中,爪子緊緊地抓著,好像它是這樣地抓住了空氣似的,同時它仔仔細細地觀察了我的屋子。蒼松的硫磺色的花粉不久就鋪滿了湖面和圓石以及沿湖的那些腐朽了的樹木,因此你可以用桶子來滿滿地裝上一桶。這就是我們所聽說過的硫磺雨。甚至在卡利達斯的劇作《薩康塔拉》(Sacontala)中,我們也讀到,「小溪被蓮花的金粉染成了黃色。」就這樣,就像人漫步進入越來越高的青草當中一樣,季節也徐徐進入了夏天。
沒過多少時日,不僅在湖畔,在每座山巒、田野、每個峽谷,霜像從冬眠後驚蟄的動物一樣從地底伸出,在奏鳴的樂曲中去覓尋海洋,或者消逝於雲層之中。這樣溫柔的消融比起猛烈的撞擊顯得更為有力,溫柔使物體漸漸融化,強擊則會使物體粉身碎骨。
黃金時代初創時,沒有復仇者,
自然也不用法律,人人忠誠正直,
沒有懲罰和恐懼,也沒有恐嚇的文字
鑄在高懸的銅器上;乞援的人群不用
害怕法官的判詞;沒有復仇者,他們很安全。
高山上砍下的松樹尚來落入水波,
使它可能看到一個異邦世界,
凡人只知道自己的停靠岸不知有其他。

永恆的春天,寧靜的和風,
溫暖地吹拂著沒有播種長出的花朵。
Eurus as Auroram,Nabathacque regna recessit,
Persidaqe,et radiis juga subdita matutinis.
東風退卻到奧羅拉和納巴泰王國,
退卻到波斯和在晨光之下的山嶺。
…………
人誕生了。究竟是造物主為了創始
更美好的世界,用神的種子創造人,
還是大地剛剛從高高的蒼穹墜落,
卻保留了同一個上天的一些種子。
吸引我到林中居住的一個原因,就是能夠有閒暇有機會看到春天的降臨。湖裏的冰終於開始佈滿了蜂窩,在上面行走的時候腳跟能夠踩進去。霧、雨、以及更溫暖的陽光逐漸融化了積雪;白天顯著地變長了;我看到不必再往燃柴堆上增加燃料,就可以度過冬天了,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太旺的火了。我密切注意著春天的最初徵兆,傾聽飛來的鳥兒的偶然的啼鳴,或條紋松鼠的咬吱叫聲,因為它的儲存現在一定快要告磐了,或者看到土撥鼠冒險地走出它們的冬季巢穴。三月十三日,我聽到藍知更鳥、北美麻雀和紅翼鳥的鳴叫,而冰還有一英尺厚。由於氣候更暖和了,它不會那麼明顯地被水侵蝕,也不像在河裏那樣破裂後漂走,不過,雖然沿岸半竿寬的地方都完全融化了,但湖中間還僅僅是呈蜂窩狀,而且浸滿水,所以六英寸厚時,你可以把腳穿過去,但是第二天晚上,也許大霧之後下一陣暖雨,它就會全部消失,全跟霧一起消散,神秘地走了。有一年,我在湖心散步的五天之後,冰層消失了,一八四五年,華爾騰湖冰層四月一日全部融化;一八四六則是和圖書三月二十五日;一八四七年是四月八日;一八一年,三月二八日;一八五二年,四月十八日;一八五三年,三月二三日;一八五四年大約是四月七日。
我到村子裏去,照例要穿過鐵路,見到解凍後的泥沙從鐵路兩側陡坡深溝流下去,如此罕見的壯觀,對我來說,不啻是一種莫大的驚喜,雖然自從鐵路發明以來,想必用合適的材料新建的鐵路也大為增加了。那材料就是沙子,粗細程度不同,而且異彩紛呈,通常還要摻上少量泥土。當霜凍到了春天裏又重新湧現的時候,甚至還在冬天冰雪未溶將溶的時候呢,沙子就開始流下陡坡了,好像火山的熔岩,有時還穿透了積雪而流了出來,氾濫在以前沒有見過沙子的地方。無數這樣的小溪流,相互地迭起、交叉,展現出一種混合的產物,一半服從著流水的規律,一半又服從著植物的規律。當它流淌的時候,它呈現出了許多液汁或者藤蔓的形態,形成了一英尺多深的豐|滿的小樹枝堆。當你低頭看它們的時候,它們就像某種地衣的葉片帶有條裂的,分裂而又覆瓦狀的菌體。要不然就讓你油然想起珊瑚,豹子爪或者鳥爪,想起大腦或者肺部或者腸子,以及各種各樣的糞便。它是一種真正怪誕的(Grotesque)植物,我們在青銅器中看到對它的形狀和顏色的模仿——那是一種建築上的葉形裝飾,比葉形裝飾,菊苣裝飾,常春藤裝飾、藤蔓裝飾,或者任何植物葉子的裝飾都更加古老和典型;也許注定在某些情況下令未來的地質學家感到困惑。整個的深槽給了我極其深刻的印象,就好像它是一個裏面的鐘乳石都暴露在了陽光之下的岩洞。沙子的各種色澤極其鮮豔悅目,包含了鐵的不同顏色,棕色、灰色、淺黃、以及淡紅。當流動的沙子到達路基下面的排水溝時,就平鋪開來形成淺灘,分別流動的小溪失去了半圓柱的形狀,逐漸變得更平更寬,因為濕度更大了,就流在了一起,直到形成一片幾乎是平坦的沙地,仍然具有各種美麗的色澤,但是還能夠隱約看出來原來的植物形狀;直到最後流進了水裏,它們就變成了沙洲,就像在河口處形成的沙洲一樣,植物的形狀就消失在了湖底的波紋中了。
地面上有些地方沒有了積雪,幾個溫暖的天氣便把大地表面風乾了,賞心悅目的活動是看看新年伊始剛剛出現的最早的柔嫩的跡象,比一比扛過冬天的枯萎的植物那莊重之美——長生草、一枝黃花、芹葉太陽花以及優雅的各種野草,往往比在夏天裏看上去都更令人醒目和有趣,彷彿它們的美只是在熬過冬天之後才成熟似的;就是棉花草,貓尾巴、毛蕊花、狗尾草、絨毛繡線菊,繡線菊,還有別的硬莖植物,這些都是招待最早的鳥類的取之不盡的穀倉——起碼都算得上體面的野草,是冬天的棉裝的花色。我尤其會被羊毛草那拱形的禾束狀的梢兒深深吸引;它把夏天帶入了我們冬天的記憶裏來了,屬於藝術喜歡模仿的多種形式之一,而且在植物王國裏具有星象學在人類心目中早已產生的同等類型的關係。它是一種古典風格,比古希臘或者古埃及還悠久。冬日裏的許多現象,使人想起了難以描述的柔嫩纖細的雅致。我們常聽到有人把這個冬日之王描寫成一個粗野狂熱的暴君,其實,他倒是以戀人的脈脈溫情使夏日的秀髮鮮豔倍增。
春天臨近時,紅松鼠來到了我的屋子底下,成雙作對,正當我靜坐閱讀或寫作的時候,它們就在我腳下,不斷地發出最奇怪的唧唧咕咕的叫聲,不斷地長嘶短鳴,要是我蹬了幾腳,叫聲就更加高,好像它們的瘋狂的惡作劇已經超過了畏懼的境界,無視於人類的禁令了。「不要再鬧了,紅松鼠啊,紅松鼠啊。」它們對我的抗議完全是充耳不聞,要不然就是沒有覺察到我的抗議的力量,因而壓制不住地連珠炮一般痛罵一通。
四季轉換,每個季節對人們來說各有巧妙之處。春天降臨彷彿如混沌初開,宇宙創世,如同黃金時代的重現——
清晨,我從門口透過濛濛細霧,望著大雁在五十竿以外的湖心浮游,它們這樣大,這樣喧鬧,華爾騰湖顯得像個供它們嬉戲的人工湖。但是,我站在湖岸邊時,只聽領頭的大雁發出一聲信號,它們立刻拍擊翅膀飛起來,排成隊伍後在我的頭上轉了一圈,共有二十九隻,隨後就逕直向加拿大飛去了,它們的領頭大雁每隔一定時間就發出一聲叫喚,引導它們去比較渾濁的湖裏用早餐。同時,一大群野鴨飛起來,緊跟著它們那些吵吵鬧鬧的親戚,也向北方飛去了。
春天的第一隻麻雀!新的一年以更具有青春活力的希望開始了!越過部分裸|露著的潮濕田野,隱隱傳來了清脆悅耳的藍鳥、歌雀、紅翼鳥的鳴囀聲,彷彿冬天最後的冰雪層落地時發出的叮噹聲。在這樣的時刻,歷史、編年史、傳說以及所有文字記錄的啟示錄又算得了什麼呢?溪流向春天唱讚美詩和三部重唱曲。沼澤地的魔在草地上低空飛行,已經在搜尋最早甦醒的脆弱的生命。在所有的林谷中都能聽得到融雪滴水的聲音,湖裏的冰在迅速消融。山邊的野草向上躥動,像春天的山火在燃燒——春天的雨帶來一片新綠——彷彿大地送上一個內在的熱力迎候太陽回歸;這火苗的顏色不是黃色的,而是綠色的——那是永保青春的象徵,野草的葉片啊,如同一根長長的綠色綢帶,從雜草間飄流向夏天,確實被霜凍攔住了,可是須臾之間便又向前飄去,舉著去年的乾草的莖桿,保護新的生命從下面覆生。它m.hetubook.com.com像小河從地下緩緩滲出來那樣穩定地生長。它與小溪幾乎是一體的,因為六月生長的日子裏,小溪乾燥時,草葉成了它們的管道,年復一年,牛羊從這常青河流裏飲水,割草人又及時從上面割草以備冬天供應。因此,我們人類的生命即便死在草根裏,仍會從它生出的綠葉伸向永恆。
我在林中第一年的生活就這樣結束了;第二年和第一年很相像。一八四七年九月六日,我最終離開了華爾騰湖。
而當太陽西沉時,沙停止了流動,一到早晨,這條沙溪卻又開始流動,一個支流一個支流地分成了億萬道川流。也許你可以從這裏知道血管是如何形成的。如果你湊近觀察,會看見從融化主體最初往外洩流的是一條軟化的沙溪,前面有一個滴狀頭,和指頭的尖端十分相像,慢慢地觸摸自己的路線,盲目地向下流去,而且隨著太陽越來越高,熱量越來越多,水分越來越濃,那流動最快的部分盡力聽從最不流動的部分也遵循的法則,後來終於和後者分道揚鑣,形成自己的一條曲裏拐彎的水道或說動脈,從中你能看見一道銀色的溪流,閃電般發光,從多漿葉子或者枝椏的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不斷地被沙子吞沒。沙子在流動過程中組織自己的速度又快又完美,真是不可思議,一路利用大團沙子中最好的材料,形成它的流道的尖薄的邊緣。河流川流不息的道理就是這樣的。在水儲藏的含矽物質中,也許就是骨頭的系統,而且在更加精細的泥土和有機物中,便是肉質纖維或者細胞組織了。人不就是一團融化的泥土嗎?人的手指尖也不過是凝聚起來的一滴。手指和腳趾從身體這融化的大團塊中流出來,形成延伸支流。在更加宜人的極樂天地間,人體會怎樣延伸怎樣流動,誰知道呢?手難道不會成為葉片和葉脈歷歷在目的棕櫚葉嗎?耳朵可以想像為一種苔蘚,拉丁文為umbilicaria,懸垂在頭的兩邊,耳尖也有葉或者滴。嘴唇——字源是labium,可能來自labor這個詞——是在洞穴一樣的口邊的重疊物或者懸垂體。鼻子則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凝縮的滴或者鐘乳石。下巴是一個更大的滴,是臉上匯合滴水的尖端。臉頰是從眉毛滑下臉谷的一道斜坡,由顴骨傾力支撐著。植物葉子的每一個豐|滿的葉片,也是一個濃濃的緩緩流動的水滴,不管那是大水滴還是小水滴;葉片就是葉子的指頭;葉片越多,流動的方向就越多,而且更高的溫度或者別的適宜的影響,就會使得它流得更遠。
掘冰人的大量挖掘,通常使得一個湖沼的冰解凍得早一些;因為即使在寒冷的氣候中,給風吹動了的水波,都能夠消蝕它周圍的冰塊。可是這一年,華爾騰沒有受到這種影響,因為它立刻穿上了新的一層厚冰,來替代那舊的一層。這一個湖,從不像鄰近的那些湖沼的冰化得那樣早,因為它深得多,而且底下並沒有流泉經過,來溶化或耗損上面的冰。在我眼裏,從來沒有見過它會冬天解凍,除了一八二年底至一八五三年初的那個冬天外。那個冬天,許多的湖泊經歷著嚴峻的考驗。一般來說,華爾騰湖常常在四月的第一天解凍,這比弗林特湖和佳港要遲緩七至十天。冰層解凍從湖畔北邊的淺水區域開始,湖畔北邊恰恰是最早結冰的地方,這裏的湖水似乎是比其他區域對氣溫更靈敏,它的靈敏顯示了季節更替的絕對的進程。三月,春寒料峭,會使周圍湖泊解凍向後推延,華爾騰湖水卻例外地不斷回升。一八四七年三月六日,溫度計插入華爾騰湖中心,顯示溫度在華氏三十二度,亦即為冰點;湖岸附近在華氏三十三度。在這同一天,弗林特湖中心溫度在華氏三十二度半;離湖岸十二竿遠的淺水處,冰厚一英尺的水下,溫度則為華氏三十六度。在弗林特湖,深水域和淺水域溫度相差華氏三度半,事實上,這個湖八成都是比較淺,這就可以說明它緣何比華爾騰湖解凍要早得多。這個時候,在最淺處凝結的冰凌,要比湖中心的冰凌薄好幾英寸。仲冬時節,湖中心最暖和,那裏的冰凌也最薄。同樣,夏季裏在湖岸附近,涉水而過的人都知道的,靠湖沼的水要溫暖得多,尤其是只三、四英寸深水的地方,游泳出去遠了一點,深水的水面也比淺水處溫暖得多。而在春天,陽光不僅在溫度逐漸增加的天空與大地上發揮它的力量,它的熱量還透過了一英尺或一英尺以上的厚冰,在淺水處更從水底反射到上面,使水波溫暖了,並且溶化了冰的下部,同時從上面,陽光更直接地溶化了冰,使它不均勻了,凸起了氣泡,升上又降下,直到後來全部成了蜂窩,到最後一陣春雨,它們全部消失。冰也像木條一樣有紋理,當一個冰塊開始破損或者「梳理」起來,也就是呈蜂窩狀的時候,那麼不管它可能是處於什麼位置,氣泡都是與水面成直角。在岩石或者原木靠近水面的地方,岩石或者原木上的冰也就更薄得多,並且經常是被這種反射的熱量完全融化。我聽說,有人在坎布里奇做了一個實驗,要在一個木製的淺水槽裏讓水結冰,儘管底下有冷空氣在流動,水槽的兩邊也有冷空氣在流動,但陽光從底部反射出來,卻大大地抵消了這個優勢。當仲冬時分的一場暖雨融化了華爾騰湖上積雪結成的冰,留下中間的堅硬的深色或透明的冰層時,沿著湖岸會有一條軟冰帶,比較厚,大約有一竿或一竿多一點寬,就是這種反射的熱最造成的。還有,我已經說到過,冰內的氣泡起到了凸透鏡的作用,從下面將冰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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