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我笑得很厲害。我當然以為整件事都是你的傑作。這兩件事對你來說都是很習以為常的事。」
「如果我不是也有這種感覺的話,就不會讓這通荒謬的電話進行這麼久了。」
「其他也沒有人真正知道,都不夠清楚,大家都只知道一點點。」
在走回旅館的路上,我回到布拉多重新觀看哥雅的收藏品。我必須再一次研究那天,當安娜.瑪麗亞.瑪雅在阿卡薩花園追逐侏儒時,她看起來的模樣。自從幾月前我在塔弗尼島遇見「布拉多的女孩」,迄今並未有幾多變化。我只在沙拉滿加匆匆瞥了她一眼,當時她正衝出咖啡館。但是那個侏儒,那個侏儒真的在葛魯泰斯可走廊幫安娜照了一張相。
「是的,他是有這個毛病……」
「你是說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沒錯!我不認識她。」
「那倒有可能。」
當時我決定要用盡一切力量讓你去塞維爾。為了確定你會到來,我首先得將這段長長的歷史交代清楚,現在我已經工作了四十八個小時以上,我在飯店裡面,將它輕輕敲進電腦的記憶體內。
我搖搖頭。
「在這封長信裡,我會求你幫我一個忙。即使這是你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
「公爵夫人的畫是哥雅個人的資產,因此它的主題有比較多幻想和渴望的念頭。公爵夫人固然極為開放,但是要被形容成如此的目空一切,我假設她還是不會願意的。況且,一個三十四歲的美麗婦人,怎肯屈就於一個五十歲的垂垂老者?他對這樣的交易是完全沒有反應的。」
「我們看看吧。不過我會讀你的信的。」
他說完便急忙衝到出口。
「真的嗎?」
「我可以先給你一個謎語,那你就有點事做了。」
「不知道。」我答。
「別開玩笑了!」我說。
我到一家吉卜賽酒吧混了兩個晚上,不是想看安娜跳舞,而是抱著一絲希望,或許可以在某個海報或節目表上看見她的名字。我遲早得設法和他們見面,但是我隱約覺得,目前還不是很想開始追蹤他們,至少不是現在;最好是在馬德里四處遊蕩。但我還是很有可能在工作天裡,在皇宮的圓頂大廳之下,撞見一個電視記者。
「謎語?」
「喂?」
「我不知道,法蘭克。我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侏儒嗎?」
我急著想知道更多,因為我雖然聽著他說的每一字,卻老是只能想著安娜。
「有一部分。但是當時我一無所知。」
「法蘭克嗎?」
安娜死了,安娜不肯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我曾見過她,安娜不願跳佛朗明哥舞,安娜在早餐的桌上突發變故,而安娜,安娜就在幾天前,離開沙拉滿加的午餐店時,還大叫著要回塞維爾。
「我沒有咄咄逼人。」
「我覺得你實在不太適合喝酒。」
「你知道你讓我想到誰嗎?」
「箴言。」
我和荷西在植物園漫步之後,便回到飯店裡,至今已是兩天過去了,而在這期間的日子,我更是非將這封信送到你手上不可。我不能冒著找不到你的危險,因為你必須,明天你就必須和我一起到塞維爾去。希望你讀到這封信時,你已經決定要來。我決定要先打個電話給你,那麼在我用電子郵件將我所寫的內容傳給你之前,這封信還可以記錄我曾努力要和你取得聯繫。你必須小心選擇自己的用語。幾個小時之後,它們就會躍上你的電腦螢幕。
「『衣裝的瑪雅』(La Maja Vestida)或許畫於『裸體的瑪雅』之後,因為這項作品首度在一八〇八年的一個目錄上出現,該目錄是法國畫家費得瑞克.奇雷特(Frederic Quilliet)所畫,他是荷西.波納坡提(Jose Bonaparte)的代理人。這個時候,『衣裝的瑪雅』才第一次和『裸體的瑪雅』相提並論。」
「但你們主要都住在塞維爾?」
被當成一個兩百年前的西班牙女子必然不太好過。約翰將手指放在安娜的額頭說:「而這個精靈的名字,就叫做瑪雅。」這一定也讓她覺得很難受。他想到的是吠陀哲學、海市蜃樓、幻影與肉體的假象,但他或許也想到哥雅的瑪雅,因為他不也形容過安娜是「傑作」嗎?而事實上,我站在布拉多博物館,體驗到我歷來最嚴重的幻滅感。
「你知道瑪雅(maja)是誰嗎?哥雅畫了好幾張。」
「好極了。這樣吧,法蘭克,你就自己留著用。」
很多謎團開始解開。約翰曾提到網際網路,他絕對可以輕易傳進哥雅最偉大的傑作。然後他提示我該來布拉多看看。但他為何不在當時告訴我這一切?
「什麼?」
「什麼事這麼重要?」
我們又開始走動。
「他自稱是荷西?」
「他們有肉體關係嗎?」
「你不知道他打了電話嗎?」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我無法想像還有其他可能性,但是他說:「最簡單的理論就是,你在博物館那麼仔細欣賞的畫,就是安娜站在那裡讓畫家畫出來的。」
「她們的外表如此相似,有可能是同卵雙胞胎。」
「才幾個星期而已,我們就已經深深愛上對方,你知道,就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很不尋常。她還為我介紹了她的家族傳統,我覺得非常有趣,也想到我可以將它放入我正在製作的電視節目系列中。不過,它從來沒成形。」
他再度點頭。
他點點頭:
他點點頭。
「希望你也能撥空過來。」他說。
「不知道!」
「我不知道。不管怎樣,誰會知道兩百年前的人真正長成什麼樣子?」
「我已經答應過了。我會找出時間來的。」
「我前面說過,我們比較容易相信裸體的版本先完成。兩幅畫都掛在葛多的皇宮,他也不能完全自外於偵詢過程。或許衣裝的版本是為了掛在裸體版本之上而畫。有許多證據顯示,這兩幅畫基本上是個惡作劇,先讓人家看看穿了衣服的女子,然後用點機械效果,讓他們看到裸體的一面。幫女人脫衣服事實上是一種很古老的運動。」
我有種受騙的感覺,他一定也了解到我的感覺,因為,他轉身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現在有很多事情要好好整理一下。我有些任務是很沉重的,但另外有些工作則是比較愉快一點。走遍布拉多找你是件愉快的工作。但我還有別的事要好好想想。」
「可以這麼說。在同一個典藏室裡,葛多還有泰辛(Titian)的維納斯複本。然而,在這個時期,不著衣裝的女子畫作是被禁的,只是有些針對神話角色如維納斯這樣的研究比較被理想化,也比像『裸體的瑪雅』這樣的畫容易被接受。」
我自己就是個難解的謎,因為,結果我一直等到將近兩個星期之後,才去造訪布拉多。我每一回到馬德里,都會去參觀它豐碩的館藏,從中得到許多樂趣,這我已經提過許多次,但我不喜歡奉命而去的感覺,更不用說是被人牽著鼻子走。然而,在這兩個星期之內,我確實參觀過泰森和蘇菲亞女王。我已經有好些年沒到這些地方了。
「但是她的後代和她長得很像的機率有多高?你是個生物學家。這可能嗎?」
我們久久不發一語,但我可以肯定他知道我是明白的。我們開始慢慢沿著畫廊走去,上到了二樓。有一回他說:「我們是分不開的。」
「所以你們去了斐濟?」
「是的,就這樣了,」他坦承,「我沒轍了。」
「告訴我就是了。」
「原來如此,」我說。「我懂了!」
那是約翰.史普克所安排的「熱帶高峰會」。之後發生了太多事情,而現在我有了另一種想法。
我注視著那張蒼白的臉。如果我不是在十四天前見過安娜,我會懷疑荷西的心理狀態是否嚴重不平衡,或至少有嚴重的判斷問題。
「你有別人了嗎?」
我在一個酒吧裡喝了點酒,回飯店前還在街上漫遊些時。當我終於走進房間,我踱到窗前,俯瞰著海神的雕像,看到瑞茲飯店和布拉多大道另一端的布拉多博物館。安娜.瑪麗亞.瑪雅的兩幅名畫懸掛其中。
他出神地搖搖頭。
「mahatman(世界靈魂)也是?」
「我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你應該知道比哥馬利恩(Pygmalion)的故事吧?」
「幾張照片,還有https://m•hetubook•com•com一些箴言之類的。」
他要這張照片做什麼?
我們到達植物園的另一端,一座花木扶疏的峭壁,還有一長排的二手書店。幾年前你在這裡買了一本漢森(Hamsun)的《維多利亞》(Victoria)舊譯本。荷西坐在大理石噴泉上,我跟著坐了下來。
「經過了七代是不可能的。如果安娜的父親是同一個曾曾曾曾祖母的後代(這並非不可能)在某個程度上,就有機會看到某些外貌上的特色。但是完全一樣?連續贏得七次樂透大獎的機率還高些。而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
「他向你這麼說?」
「繼續!」
「我們得排除掉第二項,否則我就掛斷電話……」
「你說『逐漸』?」
「怎麼可能?」我說。
「那麼,這『禮物』又是怎麼回事?」
「薇拉。」
「我也沒有。我只是想知道這個『禮物』是什麼。」
「如果有這麼開放的前提的話,你一定還有其他的理論?」
「當然!」我說,只是我不太懂他想說什麼。
「他有問你會不會去塞維爾嗎?」
他遲疑片刻,然後附加一句:
「為什麼?」
「我想我明白。」
「你知道這兩幅畫的模特兒可能是誰嗎?」我問。
「有幾種可能的解釋,或是更精確的說:你可以指出幾種不同的解釋,只是它們都一樣不可能。」
「這點我們以前討論過了。」
「或是農村少女,迷人而衣著活潑的女子。男性叫做馬荷(majo)。」
「你看夠了嗎?」
我站在這裡正覺得心慌意亂,突然間,我想到或許可以要你在這個週末和我一道去塞維爾。我覺得這是你欠我的,因為我們在托姆斯河畔認出安娜與荷西時,你笑得那麼誇張。如果你沒別的事,就可以幫我這個忙,陪著我,因為參加這個彌撒對我而言似乎很重要。
「當然不可能。但這就是安娜。」
「別再開始這些歇斯底里的話了!」
「如果我已經不在乎你,就不會寫信或打電話給你。」
「奧維德(Ovid)的『變形』(Metamorphoses)。」我回道。「比哥馬利恩愛上一個他自己雕塑的美女雕像。然後愛神憐憫他,於是讓雕像有了生命。還有其他理論嗎?」
他雙眉上挑。
「如果我現在告訴你,你只會說不。」
並不只是這句詩文給了我消息。我凝視著一張蒼白疲憊的面孔,飄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沒開始尋找回家的路。一幅生動的記憶閃進腦海:荷西在沙拉滿加投來一個恐慌的眼色,大叫著:「我們得談一談,法蘭克!你去過布拉多嗎?」現在他在研究那幅畫,指著關在玻璃球內的一對戀人。他激動忿憤地悄聲道:「快樂脆弱得有如玻璃。」
「他也擁有『衣裝的瑪雅』嗎?」
「他這麼說?」
「我母親過世的時候,你會來嗎?」
「我當然會來。」
「我自己也成了一個安達路西亞的吉卜賽人。無論如何,是全心全意愛上了佛朗明哥舞的神祕文化。我覺得自己像被這個傳統色彩極濃的家族招贅一般,我無法針對自己的家人做個電視節目。我開始知道得太多,誠如我曾經對你暗示過,這些家族的傳統都有層機密的面紗。安達路西亞的吉卜賽人會如此,他們可以將家族的祕密保存五百年以上,他們會將它藏起來,久久不接受探詢。現在,安娜的家族有個特殊的祕密,它已經傳了幾代下來,這則不可思議的故事,可追溯到布拉奈達的時代,並與一八九四年安娜的曾祖母之死有關。問題是,這則吉卜賽人的故事(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稱之為傳奇),對發生在安娜身上的事情又產生了什麼影響?當然,它在她在世的日子裡,投下了重重的陰霾。」
我不確定是否瞥見他臉上閃過一抹微笑,他說:「這個故事就長得多了,而且也更加複雜。但是,除此之外,它還更難以理解。我們可以走了嗎?」
「一些什麼?」
「可是你並不認識安娜,不是嗎?」
「第一個提到『裸體的瑪雅』的人是奧古斯丁.西安.貝爾慕戴斯(Agustin Cean Bermu dez)與雕刻師西波維達的彼得羅.剛薩雷斯(Pedro Gonzales de Sepulveda)。一八〇〇年時,這幅畫掛在曼紐.葛多(Manuel Godoy)宮裡的一個私人典藏室內。另外還有一些裸體經典畫作,如維拉奎茲(Velazquez)的『維納斯與丘比特』(Venus and Cupid),以及一幅十六世紀的義大利維納斯畫作。這些畫都是亞爾巴公爵夫人送給葛多的禮物。」
「她的名字是安娜.瑪麗亞(Ana Maria)。那是在廣告牌上的名字,她的家人也這麼稱呼她。我叫她安娜,只是我個人對她的暱稱。」
我照做。或許「衣裝的瑪雅」比裸體的瑪雅畫得快些,比較草率,主體看起來比她那赤|裸的姊妹顯得驕傲一點,妝也畫得較濃。如果「裸體的瑪雅」率先投身畫布,或許哥雅很快畫了一幅衣裝版來遮蓋赤|裸版。不過她們都是同一名女子,都是安娜,雖然只有安娜的頭、安娜的臉和頭髮。當然還有一個要點。現在我可以清楚了解哥雅如何先畫了一名女子赤|裸的身體,然後在那裸體身上加裝另一個女人的臉。只要有點耐性,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畫中的女子有兩個部分,一個身體和一個頭,這在裸體女子的身上看來尤其明顯。
他點點頭,然後搖頭說道:「七、八年前我開始在電視台進行一系列的節目,描述安達路西亞(Andalucia)的吉卜賽人歷史。在那古老的文化大融爐裡,包含有伊比利亞人(Iberian)、希臘人、羅馬人、塞爾提克人(Celtic)、摩爾人(Moorish)、猶太人,當然還包括基督徒,我試著想挖掘出一些新的內容,以了解佛朗明哥舞在這個融爐裡的演化歷史。我因而在塞維爾遇見了安娜:她是個出色的佛朗明哥舞者,從十六歲起就是個為人愛戴的佛朗明哥舞者。幾個星期之後,我們便無法須臾稍離,從此我們沒有一夜是分隔兩地的。」
我當然不可能記得你我談話中的每一個字,但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你我的對話。
「哦,閉嘴!」
「我什麼也沒給他。」
「那個打電話來的男子說的。我覺得這基本上是同一件事。」
「在一八一五年三月,」他繼續說,「哥雅遭到偵詢,要他說明這兩幅畫。他們問他是不是畫的作者、他這麼做的動機、受到誰的委託,以及為了什麼原因。問題從未得到答案,時至今日,還沒有人知道是誰要求畫出這兩幅畫。」
「不難看出你為什麼會這麼仔細研究這兩幅畫……。」
「你已經問過我這件事了。」
我從一樓開始,悠閒地看著往來的觀光客。不久我就開始看起「俗世樂園」(El Jardin de las Delicias-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那是海羅尼莫斯.波希(Hieronymus Bosch)千變萬化的作品。如果我要選一幅畫,來總結我身為脊椎動物,對生命與人類地位的感覺,應該會選這一幅。如果我要玩文字聯想遊戲,給我「幻想」一辭,我立刻就會想到波希;如果是「波希」一辭,我會說「俗世樂園」;如果說「俗世樂園」;我就會想到「脆弱」——而如果要我用一個完整的句子來形容,或甚至一點文藝隨筆,我就會提到,生命是多麼絕美而神祕,但是啊,卻又是何等纖薄不堪一擊。
荷西搖搖頭。
「再見了,薇拉。」
「然後他說安娜死了。」
「不會,」我說,「不會不可能。只要給我幾枚活細胞,一個堪用的冷凍庫,我們就可以在兩個世紀之後,幫你做一個複製品。但我必須指出,你的這個『重生』可是一點樂趣也沒有。」
「沒錯。兩個字都有相同的印歐語系源頭。你會看到May(五月)和羅馬的女神Maia(瑪雅)都是同一個字根,都是拉丁文的magnus(巨大的)或maiohetubook•com.comr(主要的),如Plaza Mayor(宏大廣場)是希臘文megas(大的)的變形字,much(許多)在印歐文字裡的字根,也和梵文的maha(幻象)一樣。」
「當然很難。佛朗明哥舞是安娜的靈魂。而且她想要孩子,有時候她看到喜歡的嬰兒服,甚至會先買下來。」
我在「俗世樂園」前面站了約半個小時,這沒什麼,這幅畫值得你站上至少一星期。我研究了它最細微的細節,只是有時候我得站開,讓別人觀賞。而後突然間,薇拉,我赫然聽見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知道,哥雅的瑪雅一點都不像個神話人物。她很像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人,那當然是從生活中畫出來的作品。而像這樣的畫也會比泰辛或維拉奎斯的維納斯要來得有暗示性,或是頹廢,也可以這麼說。」
「因此很不可能。」他下了結論。
我抬頭望著利納尤斯。或許雛菊是他取的名字。至少他試著去了解這個奇妙的世界,這個我們都只能倏忽行過的旅程。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只談到誰是那身體的原始擁行者。」我說,「我們還沒有談到誰是那張臉的模特兒。」
「因此他們來點肉體關係有何不可?」
「不得而知,只是大家都覺得哥雅並不反對這樣的事。在一七九五年的一封信裡,他談到公爵夫人來拜訪他,並且在這裡化妝。他加了一句:『這比將她畫在畫布上更有樂趣。』在他於山路卡為她畫的油畫裡,她穿了一身黑,外罩披風,手上戴了兩枚戒指,戒指上刻著『阿爾巴——哥雅』。此外,有一幅畫描繪公爵夫人堅定而威風凜凜地向下指著沙堆,沙堆上刻著『唯有哥雅』。阿爾巴公爵夫人無疑是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而在一七九六年六月九日,當比她年長的阿爾巴公爵在塞維爾過世之後,她便成了寡婦。」
「安娜很喜歡這片綠洲,」他說著,並未轉頭看我。「每一回我們在馬德里,她都堅持和我來這裡走走,至少一天一次,無論理由為何。如果我要開會,她就會自己來這裡耗上半天,如果我的會議在十點開始,那麼距離我來接她吃午飯會有幾小時的時間。她總會有些新發現。在植物園裡找她是我們經常玩的遊戲。今天我會在哪裡找到她?我必須搜尋多久?更重要的是:她會有什麼新聞?如果她先看到我,有時候她會故意躲起來,甚至會在我遍尋不著的時候跟在我身後。談到那些樹和灌木的名字,她可以如數家珍,最後她甚至會知道哪些樹上住著哪些小鳥。」
「有,還有很多,而且我都已經仔細想過。」
「我懂你的意思,」我說,「而且,這當然有可能。但是在微生物學和不孕症治療上,是到了過去三十年才出現較多突破。」
他點點頭,卻沒有一絲笑容。這對荷西來說並不是一場遊戲。
「如何『塑造』呢?」
「你想,」他接著說,「要在兩百年後,製造一個和我完全相同的人,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嗎?就連指紋等等都一模一樣。」
「那完全是兩回事。」
「那就是羅拉在馬拉福大談特談的部分,」我說,「她談到蓋亞和瑪雅,在西班牙文就是哥雅和瑪雅。看起來幾乎都有點關聯。」
「你給了他我的電話嗎?」
我再度搖搖頭表示難以置信。
我坐在桌前,拿起電話,撥你在巴塞隆納的電話號碼……
「你瘋了。我真高興我們已經不再共用一個帳戶了。」
「沒有。」
「大自然有沒有目的、它必須達成什麼、它希望展現或陳列什麼。我們還討論到現在發生的事,是否能夠視為過去所發生事件之成因。」
「現在你又怎麼想呢?」
「你還記得你笑得很厲害嗎?……你什麼都沒說。」
「安娜呢?」
「所以有可能在兩個世紀之後,有個女人出現,她正好和畫家心目中的形象完全相同。」
他邊談著,我只能瞪著畫中女子的臉。我無法將安娜逐出我的腦海。
「從一八三六年到一九〇一年,這兩幅畫是掛在聖法南多學院,只是裸體那幅從來不見光。從一九〇一年開始,它們就陳列在布拉多,但即使在這裡,『裸體的瑪雅』剛開始也是掛在另一個房間,不是人人都能進去。」
「我真的不知道他會打電話給你。」
「我們沒有必要去爭論誰比較恐怖。」
「是我。」
「她怎麼可能接受這一切呢?」
「如果我告訴你,安娜是我的好朋友,就不見得是兩回事了。」
「有嗎?」
「那麼她當然也有個姓囉?」
「在我遇見安娜兩年之後,她被診斷出心臟方面有問題。這些毛病並不容易以手術治療,即使如此也要考慮很多風險,但她可以帶著這個毛病繼續過日子,甚至不用調整生活方式。可是接下來的幾年,她的血液循環問題偶爾惡化到臉上毫無血色,雖然這種情形很少持續超過一、兩分鐘:而且根據醫生的說法,這並不值得擔心。但是安娜卻已經開始提心吊膽,我也一樣。她第一次嚴重的發病是在不到一年前,她在舞台上昏倒而必須送醫急救。醫生繼續要我們安心,只是現在他們說,她不能再繼續跳佛朗明哥舞。這種舞蹈需要大量的體力,你知道的,非常大量的體力。同時,我不知道那一個才是更嚴重的打擊,他們勸安娜,最好不要有孩子。」
「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這些故事』是什麼意思。」
「這是怎麼回事,法蘭克?」
「寄給我。我當然會看。」
「我相信侏儒嗎?」
「好,那你給過他我的名字嗎?」
「算了。彌撒是在特里安納的聖安娜教堂舉行,晚上七點。」
我伏在案前,打開機器,寫下一九九八年五月五日,星期二,然後開始一段一段地述說全文。第一件事就是將我在大洋洲的所見所聞,從十一月到一月,做個大略的描述;我寫到從納地到馬提的飛行旅程,簡單勾勒出塔弗尼島和馬拉福植物園的景色,並描述初遇安娜與荷西時的情景。我從我在退休公園遇見荷西的前一天寫起,當時我還不知道馬賽(Marseil-les)的布拉奈達在一八四二年的夏季有何遭遇,我也尚未發現在一七九〇年的一個冬日裡,卡地茲(Cadiz)碼頭周圍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神智比以往更為清明。她告訴我很多前所未聞的事,談那個侏儒,她死去的曾祖父,還有一大堆佛朗明哥舞的祕密。她在心臟完全停止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創造一個人得花上幾十億年,而魂飛魄散卻只在轉瞬之間。』那是我的話,為了感嘆生命的無常,而當我成為佛朗明哥舞的愛好者之際,這些感嘆卻對她產生了影響。安娜最後說的這句話是告別,也是愛的宣示。」
因此他畫了安娜的臉,我想。
我覺得身體起了一陣冷顫,很像我第一次見到安娜與荷西時,他們走過棕櫚樹叢,談著「人的創造與亞當竟不愕然」。
「你有別人了嗎?」
「很好!」
我唯一能夠仰賴的是,即將在這個星期五於塞維爾的聖安娜教堂舉行的安魂彌撒。又是類似的名字,這幾乎要讓我生氣起來。
他在回答之前,摸摸前額,且數度清理喉嚨。
「沒有人想到他。彷彿整個地球將他吞沒了一般。」
現在我寫到五月七日星期四,下午四點鐘,不久我就要搭乘火車前往塞維爾。我面前放了一堆照片,這些照片最令我吃驚的並不是它們的主題,而是安娜在每一張背後所寫的文字。我還有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理由,解釋安娜為何與兩百年前的一幅畫如此神似。
「不行,這是不可能的。我要你一次看完全部,全部,不然就沒有。」
他停在碎石路上,兩眼定定地看著我。
「然後你和我們在沙拉滿加相遇。」他說,「安娜和我住在馬德里,但我們會花個幾天去沙拉滿加看我的家人。吉卜賽音樂突然開始在宏大廣場的咖啡館裡奏了起來,那是她幾年前在塞維爾共事的一個樂團。我可以看到那個音樂已經開始佔據安娜的身體。她開始用手在桌上拍著,手指也開始彈了起來,最後我要她停下來,我說她沒有必要再這樣折磨自己。就是這時候,她突然跳了起來,說她要回
www.hetubook.com.com到塞維爾的家。我很擔心自己無法阻止她繼續跳舞,但我們還是回了塞維爾一趟,到特里安納與安娜的父母同住了幾天。我們已經有半年沒去那裡,有幾天,我們在瑪琍亞路易莎公園(Maria Luisa Park)散步了許久,在西班牙廣場(Plaza de Espana)遊蕩,到阿卡薩花園(Alcazar gardens)和山塔克魯茲(Santa Cruz)的猶太人住宅區閒逛。但她不願和我到山塔克魯茲廣場(Plaza Santa Cruz)去,過去幾年來,她每天晚上都在這裡跳舞,也就是在這裡,她跳了最後一次舞而被救護車帶走。現在她絕口不提這個地方,不談她的心臟問題或佛朗明哥舞,但每一次我們靠近這個廣場,看見那個古老鏽蝕的十字架,標示著過去曾有一座傳統尖塔教堂矗立,她就會拉著我從另一個方向走。」
「你說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他打電話給你。」
「我已經強迫自己衡量過所有可理解與不可理解的可能性。所以,一定也有可能安娜在故世的時候,她的年紀已經那麼大了。」
我沒有機會問他這是什麼意思,因為他迅速站了起來,開始朝植物園後方走去。我跟隨著他。
「瑪雅是一種菊科植物,如雛菊,或是學名Bellis perennis。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漂亮的花到了西班牙會名為瑪雅(maya),不過或許這是得自mayo(五月)的變形;在某些國家裡,雛菊也名為『五月花』。它的拉丁名稱必定也會形容它那幾乎是四季開花的特性。此外,西班牙文的瑪雅也可以用來形容少女、五朔節女王(May-queen)或是身著戲服或戴面具的女子。」
「聽著,我要掛斷電話……」
「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個體。我們已經消除這個想法。你還有其他理論嗎?」
「我不懂為什麼你要這樣咄咄逼人。」
荷西頑固地微笑著,因為他當然也想過這一點。
「可是那到底是誰呢?」我打斷了他,「什麼侏儒?」
我再度回到波馬瀑布。我在兩手遮臉的情況下,眼光穿過手指,著意偷窺。
「捏造故事,然後找個像那樣的舊識打電話給我說什麼禮物之類的。」
「喂?」
「我知道安娜死了。」
他哀傷地點頭表示屈服。
我開始覺得不耐煩。
「或許我們都有種自衛的機制,阻止我們將現實生活遇到的人,和兩百年前的古人聯想在一起。」
「那個侏儒後來怎麼了?」我問。
「你知道這幅畫的歷史嗎?」他問。
「我們又回到比哥馬利恩。有一天上帝為哥雅心目中的形象注入生命。」
「但是我有很多好朋友。我希望你也有。」
「我沒有在和你抬槓,真的。我已經走過這一段。法蘭克,我們已經說再見了。你什麼時候才會覺悟?」
「我看不出來你有什麼權利問這個問題。」
我緩緩轉身面對荷西,我立即感應到他這句話並不只是針對一幅五百年的圖畫有感而發,而是宣布安娜已然香消玉隕。
「村婦嗎?」我問。
「我坐在這裡日以繼夜地寫信給你。」
「我是說真的有一隻壁虎。」
「但那是兩個世紀前的事啊!」
「我懂了。」
「他用了兩個模特兒,」我說,「一個畫身體,一個畫頭。」
「她們不只是容貌相仿,」他說,「她們逐漸變成同一個人。安娜從十幾歲開始,便得逐漸忍受這種奇特的殘障,而在塞維爾,慢慢地,她更是得到『布拉多的女孩』(La Nina del Prado)這個綽號。」
「你喝酒了嗎?」
他轉頭看向右邊的樓閣,邊說道:
「我知道。」
「我懂。但是我們已經不住在一起了。」
「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喝酒了?」
「沒有!我的意思是,對。我什麼都不知道。他一定是打電話到查號台去問的。」
「安娜也可以稱為瑪雅嗎?」
「好吧,還好死的人不是你。」
「或是說,模特兒們是誰。」他說。
「可是,法蘭克,沒有兩個人是完全一樣的。你不是專門研究基因的嗎?」
他沒回答,只是繼續述說著。
「她長得越來越像哥雅的吉坦娜。」
荷西呆坐了許久,只是愣愣地望著馬德里的植物園。目光所及空無一人,但我們聽見小鳥的歌唱,聲音之大幾乎淹沒了布拉多大道(Paseo del Prado)的車鳴。似乎這些鳥兒對牠們的朋友之死也有話要說。
「或許哥雅並不是用一個真正的模特兒來畫那張臉。他只是想畫一張臉來隱藏模特兒的真實身分,只是一件偽裝的工作。」
「再走近一點,仔細看看,再下判斷。」
這是個星期二,距離上次寫信正好兩天。我踏著堅定的步伐,走上卡斯迪洛的坎諾瓦廣場(Plaza Canovas del Castillo),或稱「海神」(Neptuno),這是當地人取的名字,因為廣場上有噴泉,還有海神的雕像。當我走向入口,向上看著哥雅的雕像,背後豪華的瑞茲飯店像個外框將它鑲嵌在內,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覺得溫暖起來。
「瑪雅(Maya)。」他說。
我們在室內後方靜靜地談。
然後,我猛然從此刻看來是一種麻木的狀態裡覺醒。有一天早上我突然感覺到自己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白痴,我竟然放任一切從指縫中溜走。有人特別言明要我去布拉多,不只是一間一間地亂逛,還要特別去找點什麼事物。英國人就給了我某種暗示,荷西更是幾近懇求。布拉多自然是個重要線索,並不只是回應我在閒聊之中,談到關於布拉多時,認為它的館藏極豐——我們的臥室裡有張莫內的畫,壁爐上還掛了巴洛克時代的鏡子……
他出神地點點頭,有如在等著這個問題。
「我真不懂你。真的不知道你捏造這些故事是為了什麼。」
「那天晚上很愉快,法蘭克。聽著,我很抱歉顯得有點不高興。我是指現在。我很自然覺得是你讓他打電話來的。有個禮物給我們兩人什麼的。懂嗎?接著,半個小時之後,你打來了。」
「創造一個人得花上幾十億年,而魂飛魄散卻只在轉瞬之間。」
他很快看了時鐘一眼,正當我要聽到安娜自己的想法時,他說:「很不幸,我得走了。我有個重要的會議要開,已經遲了半小時。」
我陪荷西走出哥雅的收藏室,走下一樓,進入慕尼洛廣場(Plaza de Murillo)。他目的明確地穿越廣場,進入植物園。他取出兩百塊硬幣買了一張票,我也一樣。我只是尾隨著他。
「關於我們的事嗎?」
他停頓片刻,飄渺的眼神直直望著我。
「這不可能啊!」
「你開始讓我覺得好奇了。能先給我一段嗎?」
「我們坐在咖啡館旁邊的一張長椅上,安娜突然瞥見一個侏儒。剛開始她指著馬爾千納之門(Puerta de Marchena),說她看見一個侏儒,從葛魯泰斯可走廊(Galeria del Grutesco)探出頭來。『他幫我照了一張相。』她說,好像這是個要命的侮辱一樣。接下來我們都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從長長的牆邊望著我們,就是將阿卡薩花園分為新舊兩邊的那道牆。他又對著我們按起快門。『就是他!』安娜大叫。『就是那個帶著鈴噹的侏儒!』」
「不,我沒想到哥雅。我想我的反應和你如出一轍。我覺得以前一定見過安娜,但這種感覺也許只表示我已經愛上了她。」
「所以『巧合』是一種可能。但是如果哥雅自己就能夠瞥見那神祇的計畫呢?我的意思是,像那樣的視覺藝術家,是否可能有一點點透視眼?」
剛開始,荷西走在我前方幾步的位置,但過了一會,他讓我跟上他的步伐。
「你讓我想到一隻壁虎。」
「我每一種都要聽。」
他輕蔑地哼了一聲。
他的表情顯得有點激動。
「當然會。」
「不過這不是我打電話來的原因。」
「但時間不多了,你知道的。你明天晚上會連線嗎?我還需要幾個小時。」
「即使如此,公爵夫人依然可能是『裸體的瑪雅』的模特兒。他經常畫她,這是個事實,這顯示
和*圖*書哥雅在她的私人領域裡,幾乎可以完全來去自如。但是哥雅和公爵夫人之間的關係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而且這已經無關緊要。有好一段時間,他們算得上是很要好的朋友。」
「關於安娜與荷西。」
「幾乎和另一個字一模一樣,」我指出,「基本上和maja(西文的少女)是同樣的意思。」
我邊和荷西談著安娜,心眼裡卻禁不住望著布拉多的那兩幅畫。安娜在阿卡薩花園追逐的侏儒,以及她和哥雅的瑪雅神似一事,兩者之間有何關聯嗎?
「首先我應該告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候他必須減低音量,以免被經過的人聽到。
我帶了很多在沙拉滿加演講時的背景資料,在皇宮旅館內則是繼續進行已經花了幾個月在準備的報告。我藉機到康普魯坦斯大學(Complutense University)去看幾位同事,花了幾個早上在國立圖書館(National Library)閱讀,並且首度逛了逛坎伯之家(Casa de Campo)的動物園。
「再見。你真是個瘋子,知道嗎?不過你向來都是如此。」
「你在幾年前初遇安娜時……」
「到底是什麼?」
「她的全名是安娜.瑪麗亞.瑪雅。」
「我說這個星期五很不方便。法蘭克,我根本不認識她啊!」
「安娜從座位上跳起來,開始追逐那個侏儒。剎時我們又看到他在馬爾千納之門的下面。我想把她抓回來,但我終究也加入追逐的行列,因為自從我遇見安娜,就曾經聽她講過什麼侏儒的事。剛開始她追著那個侏儒到左邊,穿過斑駁的鐵門,經過有使神麥丘里雕像(statue of Mercury)的水池,然後衝到舞蹈花園(Garden of the Dance),轉進仕女花園(Garden of the Ladies),越過了海神噴泉,繼續往大門口和卡洛斯五世樓閣(Carlos V's pavilion)前進,更進入那用三呎樹籬圍起來的迷宮,出來之後,又跑上葛魯泰斯可走廊,向右進入權貴之門(Puerta del Privilegio),終於來到詩人花園(Garden of the Poets)。安娜和侏儒都跑得比我快,而且路人又向我抗議,他們認為安娜在虐待一個可憐的侏儒,雖然事實正好相反——她之所以要追他,只是要他停止這種騷擾行為。在詩人花園裡,她倒在圍著小池的樹籬上,那裡距離山塔克魯茲廣場事實上只有一投石的距離,因為這會兒在她和佛朗明哥舞場『雄鳥』(Los Gallos)之間,只隔了一道高牆,長久以來,她在那裡都是知名的舞星。我還沒跑到她的身邊,已經有一大群人圍了過來。她意識還算清醒,但整張臉幾乎變成藍色,急促地喘著氣。我將她抬起來,放在兩座水池中間的大理石噴泉,將她泡在水裡幾分鐘,以降低她滾燙身體的溫度。我用力大喊她有心臟病,不久之後來了救護人員,抬著擔架過來。」
「一個今天活著的人怎麼會和一個兩百年前的人一模一樣?」
「葛多偏好裸女畫作?」
「我們知道阿爾巴公爵夫人和哥雅有一段時間往來十分密切,然後從一七九六到一七九七年,就是『裸體的瑪雅』成畫的時間,哥雅住在她鄉下的別墅裡,在巴拉米達的山路卡(Sanlucar de Barrameda),靠近瓜達奇維爾河(Guadalquivir)入海口。從十九世紀的第一年開始,就不斷有人謠傳,說阿爾巴公爵夫人是『裸體的瑪雅』的模特兒。這個傳言出自第一手的資料,而謠言流傳得愈久,正確性便愈高。」
「我說這是個謎語。」
我看到的是安娜的頭,卻不是安娜的身體。看起來就像是安娜的頭被移植到那赤|裸的身體上。
他讓這問題懸在那裡。
他知道我想問什麼,因此打斷我的話。
「安娜是個吉卜賽人,是吉坦娜(gitana)。不管怎樣,很難說哥雅給這幅畫取的名字真是『瑪雅』。費迪南七世(Ferdinand VII)在一八一三年將哥雅的資產充公,有個目錄稱這兩幅畫中的女子為『吉坦娜』,吉卜賽女子,那就和瑪雅很不一樣。在一八〇八年,畫中的女子也被稱為吉坦娜。但我們別忘了,這時候這些作品完成才幾年而已,畫家本人還活得好好的,許多年後,他才不得不從西班牙逃到法國。一八一五年時,畫中的女子才首度被稱為瑪雅,這個名稱從此跟著這兩幅畫至今。」
「一切都有關聯。」荷西說。他在說話的同時,羅拉的聲音彷彿在耳畔響起。
他繼續說。
「安娜死了。」
「但你要如何解釋這種古怪的雷同呢?」
「這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我又看看那兩幅畫。
現在荷西和我就站在畫的前面,我們往後退了幾步。我驚訝莫名,我徬徨無助;我,嚇呆了。如果這幅畫不是在兩世紀之前畫的,我敢發誓安娜一定就是模特兒,至少是她的臉龐。
「在西班牙沒那麼多。因此如果你可以來塞維爾,對我來說意義重大。當然我會負擔所有的旅費。」
「你現在神經有問題嗎?」
「卡洛斯三世和卡洛斯四世都想將皇室收藏的這些畫作銷毀,但是葛多卻可以保有他的畫,只不過必須收藏在私人寓所中。」
他失望地搖搖頭。
「她們一模一樣。」
「繼續!」
「安娜的曾曾曾曾祖母可能是裸體畫像的人頭模特兒……。」
「你認識我。」
「因此一定是某種奇妙的巧合,」他說,「安娜和哥雅的吉坦娜根本就是完全一樣。她們神貌相似,這是一個我們都知道的事實。」
「有個人剛打電話來,說他在退休公園遇見你。他說他給了你一個禮物,我們可以分享。」
「我沒開玩笑。雖然我不否認自己正處於很不穩定的狀態,比你能理解的更不穩定。安娜成為哥雅的吉坦娜當天,我是唯一和她一齊坐在阿卡薩花園長椅上的人。那天早上,她甚至把頭髮梳得和畫中女子一模一樣,連妝都畫得分毫不差。你明白嗎?」
「那你打來做什麼?你知道我有事要做的。」
「你到底寫了些什麼?你在橋上對我說的那些事嗎?」
我說不出話來,但我看到他認命的表情,我相信自己是搖著頭,一臉的驚訝與同情。但是在此時,我覺得溫暖起來。現在荷西帶著我走進哥雅的典藏處,我們突然站在「裸體的瑪雅」(The Nude Maja)與「衣裝的瑪雅」(the Clothed Maja)之前。我幾近昏厥。荷西一定注意到了,因為他猛然用力握緊我的手臂。那是安娜!
他抬頭望了我一眼。
「那赤|裸的模特兒可能是個受人尊敬的女人,」他說,「所以哥雅顯然不能畫她的臉。」
「她實在太像了。」
「他是說了一些類似的話。說那是給我們兩人的。」
「什麼?」
我們來到了卡洛勒斯.利納尤斯(Carolus Linnaeus)的半身像。
我有一個恐怖的念頭。安娜在馬拉福為什麼突然病發?為什麼她幾個月後便已亡故?她酷似哥雅的瑪雅,如此早殤,其中可有關聯?
「有很多畫。」
「在安達路西亞的佛朗明哥舞者裡,這個名字並不罕見。當然,舞者馬利歐.瑪雅(Mario Maya)可以說是名滿天下。但他的女兒貝蓮.瑪雅(Belen Maya)也是紅得發紫,他的姪兒璜.安德烈斯.瑪雅(Juan Andres Maya)也不弱。他們這個佛朗明哥舞的王朝往往被稱為『瑪雅之家』(Los Maya)。安娜屬於另一個瑪雅家族,或至少是另一個分支。」
我仍然因為安娜和哥雅的瑪雅如此神似而恍恍惚惚,對他的話一知半解。但他依然繼續自說自話。
「那一個他?」
「我一個人在飯店裡,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兩個禮拜。我只想找個人談談。我需要告訴別人,安娜已經死了。」
「所以,如果從哥雅的模特兒身上取出一個組織,以某種奇妙的方式將這個組織,保存了將近兩個世紀,直到大約三十年前,才將基因物質注入一個
和-圖-書沒有基因的卵子細胞之中。」
「而她和畫家的模特兒變得完全合一之後,便與世長辭。這時候作品完成了,她卻沒有多活一天。」
「然後呢?」我問,「然後怎麼了?」
「我不會再婚。」
「兩件事?」
我回頭走向荷西。
他還是沒看我。我們繞著大理石噴泉走了一圈,他說:「安娜瑪麗亞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吉卜賽家族的幼|女,從十九世紀初期,這個家族便住在塞維爾的特里安納區(Triana);目前她貧窮的父母還住在那裡,祖父母也是。她的家族中,有一支應該是傳奇歌手布拉奈達(El Planeta,意為星球)的後代,他是特里安納派特殊唱法的創始人,卡地茲(Cadiz)的原住民,生於一七八五年,死於一八六〇。他之所以有這個名字,或許是他相信恆星與行星的影響力,因此在他的歌裡,有許多關於天體運行的比喻。他的名字還可以表示他是個『流浪者』,或是『流浪的星辰』。他在十九世紀初期抵達塞維爾,在特里安納的鐵工廠裡工作,當時這些地方很流行雇用吉卜賽人。根據族譜,他應該是安娜的曾曾曾曾祖父,只是我還無法從外界取得他們家族傳統的任何證明。但在七代之後,他一定有了好幾百名子孫,甚至有幾千名,安娜當然可能是其中之一。」
「至少你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他?」
荷西稍做停頓,但我鼓動他繼續說下去。畫中女子是瑪雅也好,是吉坦娜也罷,我都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這並不會改變這樣的一個事實:哥雅畫的那一張臉,在整整兩個世紀之後才真正見到天光。
「你說什麼?」
「我說得很清楚,那一定是巧合。當然是很不可思議,這我承認。」
有這麼多問題沒有得到解答。我將無法發覺塞維爾的侏儒是誰;我沒聽到安娜自己對這件奇怪的雙胞事件有何看法;我對布拉奈達(或說是安娜的曾祖父)的所知還不夠。我還想知道安娜與荷西在塔弗尼島引用的那許多怪異的詩文有何意義。我們沒安排好下一次的會面,或者他知道我住在皇宮?我提過這點嗎?
「如果你不告訴我這個『禮物』是什麼意思,我就要掛斷電話。」
「很不可能,是的。我們最好將它歸因於純屬巧合,雖然這麼說也夠讓人惱火的。這意味著我會棄絕的一個想法:大自然用許多種平行的方式來達成同一個結果。但是大自然並不是這樣運作的。它不會突然往前躍進,也沒有目的。」
我最後一次上前靠近那兩幅畫。我凝望著安娜的臉,那臉上的表情和我經常在塔弗尼島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兩片縮攏的薄唇,烏黑的眼珠狐疑地望著我。
「如果哥雅的吉坦娜是差不多在十八世紀末時完成,有可能安娜是以某種方式,根據模特兒的形象塑造出來的。」他說。
他只是聳了聳肩。
「好吧,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擱著。但是答應我,今晚要讀完我傳給你的郵件。」
「現在我覺得你變得有點恐怖了。」
我看不到這個想法有何意義。
「在醫院裡,他們給她打了針,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恢復了一點精神,但是沒有再下過床。醫生說他們會試著為她進行手術,好讓她的脈搏回穩,但是她等不及了。從她死去至今才一個星期,星期五,我們要在特里安納的聖安娜教堂為她舉行安魂彌撒。」
「為什麼?」
「那就是太容易受到刺|激。」
「但你怎麼會知道她死了?」
「真有意思。」
「少來了!」
「如果你仔細檢查哥雅其他關於公爵夫人的畫,比方說,在一七九七年畫的知名畫作,或是公爵夫人在梳理頭髮的畫,也是在一七九六或一七九七年的作品,那麼你會看出來公爵夫人的身材和『裸體的瑪雅』十分相似。」
「那是他們說的。」
薇拉,看你笑的。但是從笑到哭之間的路程其實很短,因為快樂和玻璃一般易碎。如果有人知道這點,那就是我們兩個。
我呆若木雞。安娜不只長得酷似哥雅的瑪雅,連名字都一樣。而我發覺自己又回到塔弗尼島,約翰將食指放在安娜的額頭上,以他獨特的方式宣布,他成功地發現了安娜的本姓。荷西對這個動作的反應並不友善。
「我們都很喜歡阿卡薩花園,」他又談了起來,「是我帶安娜來這個地方。她雖然生長於塞維爾,但在我帶她來之前,卻從未涉足此地。從此以後,這裡就成為安娜在塞維爾的特殊避難所,有時候我們一個星期至少會來逛個兩回。在我們抵達塞維爾的第三天,我們和過去一樣來逛這些花園。我們覺得這些花園就像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有一天我們還開著玩笑說,我們可以把自己關在阿卡薩花園,在裡面過一輩子。也許我們不應該這麼說的。我們實在不應該這麼說!」
一個月的薪水在皇宮住不了多久,但我留在這棟古老建築的理由,並不是出自過去的習慣,也不是因為我們對這個地方有特殊的回憶,而是因為這是城裡唯一你可能會來詢問有關我的消息之處。我必須承認,在沙拉滿加的最後一夜之後,我希望你會試著打電話到奧斯陸給我。那麼我好歹可以讓你好好笑上一笑。如果你打到家裡找不到我,也許會打電話給研究院,雖然你也可能會因此而覺得很著急。他們會告訴你,我一直都待在馬德里。在第一個星期之後,我會讓研究院的祕書知道我飯店的名字。
「我們討論過什麼?」
「有幾種理論。其中之一是,該畫是應葛多的要求畫的,他是皇后的寵臣,而那模特兒,那位裸體的模特兒,是他的情婦貝比塔.杜朵(Pepita Tudo)。假如真是如此,無論如何都必須隱藏她的身分。但還有另一個理論。」
我們開始在植物園裡閒逛,一波波的香氣不斷襲來,在這五月初的春日裡,樹木花朵爭相怒放。鳥兒也都很忙碌,幾乎無法分辨那許多鳥兒的歌聲。
荷西抓住我手臂的時刻,我彷彿回到塔弗尼島的波馬瀑布,我偷瞧了一眼裸體的安娜。當時我以為自己只認識她的臉,而今終於恍然大悟。安娜比哥雅的瑪雅稍微纖瘦一些,或許因為如此我沒將她們聯想在一起,我的焦點也因而被轉移。不過即使我眼前站著身著紅衣的安娜,腦海裡還是同時會浮現兩種想法:其一是我曾見過她;另一個告訴我,這種感覺未必正確。
還有別的。安娜並不高興被認出來,荷西絕對不喜歡。「西班牙有很多黑髮女子,」他說。「這是事實,法蘭克。即使在馬德里也是一樣。」他的回答印在我的腦海。現在,正當我站在這裡,我可以想見人們不斷的指認,對安娜來說是多麼煩人的一件事。
「所以呢?」
「我們對這位受尊敬的女子有任何概念嗎?」我問。
我用手搗住了嘴巴,荷西繼續說道:
「這麼說只是在貶低自己。我只是在問你是不是有了情人。」
那是安娜,薇拉!這就是我看見她的地方,而且看過許多次。我曾以為或許在某一部電影或在夢中見到她,甚至想像自己在另一個實境裡與她相遇。但她就在這裡。安娜就躺在哥雅畫廊的長椅上,就掛在布拉多的牆上,衣裝或裸體,隨意讓滿臉問號的觀光客將她刨光磨平。
「但是安娜在醫院裡說了什麼?她的意識一直都很清楚嗎?」
我點點頭。
瑪雅畫旁的人群逐漸散去,我上前更仔細瞧了一瞧。
「你在橋上就問過了。然後你就開始說起這些瘋狂的故事。」
「還有別的理論嗎?」我問,「還是僅止於此?」
「我好像記得在桑妮亞的喪禮上,有很多人根本沒見過她。」
「很好。那我們就來看看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還有一個截然不同的說法,一個安娜和她的家人都信誓旦旦的說法。她們到底是幾代的吉卜賽人。我變成吉卜賽人至今不過區區幾年。」
「『箴言』?」
「你怎麼知道她死了?」
「我住在皇宮飯店。」
「這就是她。」他說。
「經驗告訴我們,很難想像安娜會是那位大師的模特兒,但是邏輯上並非說不過去。」
「我想請你陪我去參加明天晚上安娜的安魂彌撒,在塞維爾。」
我想我還在驚愕之中,無法回過神來。
「那我就等到今天晚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