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與神奇肖像

「關於安娜儼然哥雅畫中女子的事,我又想了很多。」我說了下去,「我試著做出一個結論,覺得那不過是一場罕見的巧合。」
「是的,對我們來講。對卡地茲碼頭邊的人來說,那肖像就更新了。」
「因為如此一來,哥雅的畫看起來也會有所不同。」
「現在我們才看到當時所發生的那一切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們在四億年前看到地球上的生命,我們就會覺得自己眼前展示著數不清的荒謬。但是謎也是有時間性的,直到人類產生意識,泥盆紀的生命就有了意義。那是我們的序曲——泥盆紀的一切是生命概念的前言。如果沒有那些蝌蚪,無論現在或未來,地球上就不會出現生命的意識。你不只應該要表揚你自己的父母,還得表揚自己的子女。」
「那些詩文就是你們……」
「但是如果她不將自己交給一個男人,就不會發生這種事,這是一種懲罰,因為她如此毫無羞恥地讓自己被畫裸畫。據說她已經給過很多男人,據說,她已經不再是個受尊敬的女人,因此如果她想要享受愛的生活,命運就會懲罰她。」
荷西搖了搖頭。
他開始走得急了一些。
「有可能,只不過波斯克畫裡的人是赤|裸的。紙牌上的小精靈則是穿著法國啟蒙時代最精緻的服色。那個侏儒則可能是穿著紫色的套裝,戴頂裝有驢耳朵的帽子。他的外套上掛著很多小小的鈴噹,小丑輕輕一動,人們便會察覺。」
「他也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但是到了一八四二年,瑪麗亞號沉船之後,那個年輕人來到島上。古怪的是,他也可以看見島上有五十二個小精靈。只不過他注意到,這些小精靈似乎並不明白自己是誰,從何而來。他們就只是待在島上,對他們而言,他們所居住的世界平凡無奇,就和大多數村夫的感覺一樣。唯一例外的是小丑。你知道,他和其他的小精靈不太一樣。他可以看穿幻象的面紗,了解自己是誰,由何處來。他明白自己是以一種神奇的方法來到今世,同時進行著一趟難以理解的冒險之旅。對小丑而言,生存是絕妙的奇蹟。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如幽客馬努耶轉述:『你突然現身世界,你看到天堂與地球。』至於其他的小精靈,他們一到世間便視其生存為理所當然。但是小丑與眾不同,他置身事外,看見別人都看不見的一切。或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小丑有如童話故事裡的間諜,在小精靈之間不安地遊移。他的結語已經完成,卻無人得以訴說。他只看見了小丑。也唯有小丑認得他是誰。』」
「是的,序曲。詭譎的是,我們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後,才有能力欣賞這段序曲。因此太陽系的歷史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你說什麼?」
「他畫了一副牌,一副法國式撲克牌,上面有紅心、方塊、梅花和黑桃。然後——不過是用德文——他為那五十二張牌各唸了一句短詩。布拉奈達用心記了幾句短詩,雖然他無法了解短詩所使用的語言。布拉奈達唯一存留下來的肖像是拉梅爾(D.F. Lameyer)做的銅板印刷,許多人都相信他是在模仿小丑,或是宮廷的弄臣。然而,可以確定的是,他將這個謎樣的侏儒故事帶回塞維爾,這故事一直到整整五十二年後的一八九四年六月,安娜的曾祖父經歷了一場奇怪的際遇,大家都還耳熟能詳。」
他笑著。
「安娜有心臟病的問題,她不能生小孩或跳舞,但是她在阿卡薩花園裡追著一個侏儒跑,就是這樣才造成她的不治。運動過度。在花園裡追逐的動作,豈不是和跳佛朗明哥舞一樣耗費體力嗎?」
「他甚至說了一口安達路西亞的口音,但他的腔調又顯然透露他不是生長於塞維爾、安達路西亞或在伊比半島上任何地方的人。」
他還是一本正經,但霎時間我覺得有種被騙的感覺。或許荷西已經完全發狂,或至少是夢話連篇,甚至有可能安娜根本沒死。
「這種看待事物的方式很奇怪。」
「我還沒有說我相信這些故事,你自己或許也還不見得……」
「什麼?」
「我可以想像。」
「這位德國水手相當沉默寡言,同時由於這個德國人不會講法文或西班牙文,那天下午在馬賽港的眾人和他溝通十分困難,不久他就和那個侏儒一樣下落不明。有個說法是,他後來在某個瑞士的山村裡,當了麵包師。」
「繼續,」我說,「請繼續說!」
「命運從來都談不上公平或不公平,」他宣稱,「只是無法逃避。命運就是如此。因此也永遠沒有錯。」
「不過,她當然沒聽過那個侏儒出現在阿卡薩花園裡的傳奇吧?」
我們穿越宏都拉斯廣場,轉進古巴共和國大道(Paseo de la Republica de Cuba)
我的大腦在這一切激盪之後已經無比昏亂,因此立即墜入陷阱之中。「我看到第一隻兩棲類。」我說。
「這有點誇張。我可以說,全世界有一半的藝術是關於西班牙的藝術,但僅此而已,不會再更進一步。」
所以他一定和約翰談過。這已經毫無疑問。除了約翰之外,我沒和任何人仔細談論過你。
「那個名辭和理論都在十九世紀中葉之後才出現的。」
「我們得有些變化,不能長期使用同一套密碼。為了這點,還有其他原因,我們總是會修改修改舊的詩句,或是創造全新的句子。」
「但是這個信封裡可能有什麼玩意兒要給薇拉?」
「即使事後孔明也是智慧的一種。能夠回頭看就很聰明。畢竟,我們的過去多於未來。」
但是荷西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其實還正好相反,因為他繼續說道:
「我沒這麼說。但是現在是由我們的意識在決定何者有意義,對我們的智慧來說。太陽系的創造在發生那一刻,似乎是毫無價值的過程。但它不過是一段序曲。」
「馬努耶在塞維爾遇見侏儒之後幾年,和幾個朋友一起打牌,他贏了每一把牌。他喜歡故意將自己說成是個魔術師,帶著某種特異功能,很容易贏牌,然後開始說起那個侏儒的故事,從小島沉沒說起,到遇見布拉奈達,以及他自己在瓜達奇維爾河畔和侏儒的晤面。」
「其他原因是什麼?」
「好極了!」他大叫,「你的記憶不僅令人佩服,西班牙文也不賴。」
「我不知道是該拍拍手,還是乾脆說,『他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後來你們都不再理會其他人,」我說,「你們完全退縮了。」
「哦,當然,」我催促道,「我得聽聽這個。」
我咬咬嘴唇。當時我才醒悟過來,我們一路都在講西班牙文,我們在沙拉滿加偶遇之時,也是一樣。
「即使是我們不了解的事物,我們還是可以看出一點意義來。」
「老水手和五十二個小精靈全數沉沒。唯有年輕的水手和小丑想辦法划著小船離開小島。但如果你想知道往後發生的事,還有些細節你必須了解。」
「就像哥雅的瑪雅的故事?才幾天以前,它開始於阿卡薩花園——也終止於此。」
「但我們兩人——在一百五十億年後才出現的人——我們事實上是『記起』一百五十億年前發生的事。因此宇宙終於,很緩慢地,從自己的意識中甦醒,很像是遠方的閃電劃過天際許久之後,才響起了一陣雷聲。」
「這總是讓我嚇得要死。」
「安娜覺得如果有個……呃,是很刺|激的事。」
荷西看著我,首度浮現一絲微笑。幾乎無法覺察地輕輕搖了搖頭。
「有時候,是的。我們在遊戲中喃喃唸上幾個字,很快就會知道對方手上拿了什麼牌。」
「都不用。但你自己說你看到安娜和哥雅的畫很像時,覺得很驚訝。」
他再度頷首。
「你們不會被發現嗎?」
「這是給你和薇拉的。」
「事關一則故事,如果你要問我的話,就像那種海外奇談。一開始是布拉奈達到了法國。」
他沒有回答。
我再度經過「俗世樂園」,並在那兒等了好些時候,因為那是我前一天遇見荷西的地方。我走上一樓,不久便站在兩個瑪雅的畫前。我佇立良久,注視著安娜的眼睛,而她稍不轉瞬地回望著我,讓我覺得汗毛直豎。如果她向我眨個眼睛,我都不會感到意外。
「那就選一個!或是全部說出來。」
「不過安娜是這麼認為,她很有把握。我在詩人花園裡趕上她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聽見鈴聲!』在她嚥氣之前還說了很多次。現在是一九九八年,從一九四六年算起,足足五十二年。」
「你說馬努耶在一場打鬥之後過世?」
「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想表達的是什麼。」
「你剛才是要告訴我,https://m.hetubook•com•com安娜和她的家人對二者的相似之處有何解釋。」我說。
「我開始明白這故事如何影響到安娜。不過,那侏儒到底說了什麼?」
「還有一種說法,叫做『追求個人命運』。」
我驟然停住腳步,首度感覺到這一切頗為可疑。這段感言和英國人在塔弗尼島上說的豈不是一模一樣嗎?他不是也曾經形容過泥盆紀是「理性的胚胎階段」嗎?荷西難道還和他有聯絡?難道他們在享受著共謀的樂趣,不僅在斐濟,甚至在離開斐濟之後?我已經無法區別兩人的思想。
我們慢慢走向巴拉圭大道(Paseo Paraguay),到大公園中央的宏都拉斯廣場(Plaza Honduras),荷西緊緊抓住他的報紙和黃色紙袋。我從沒想過他帶著的東西會是要給我的。我邊走邊想著他告訴我的那兩次翻船事件,布拉奈建、幽客馬努耶,以及可能在任何地方竄出來的迷你小丑。
他緊緊抓住手中的物事。
荷西說:「安娜從小就聽到很多關於這個侏儒的故事,侏儒在卡地茲的碼頭、侏儒在馬賽港爬下一艘船、侏儒在特里安納遇見幽客馬努耶,以及侏儒跑過王室聖母廣場,其速度之快,讓他衣服上的鈴噹聽起來就像個單人樂團。」
「所以你們一直都在創造這些詩句?」
「據說在一八四二年春,他從卡地茲啟程,前往魯恩河(Rhone)兩個出海口之間,卡馬古島(Ile de la Carmargue)的聖瑪麗廟(Les-Saintes-Maries-de-Ia-Mer)裡朝聖。那一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傳說他抵達了馬賽(Marseilles),當了一陣子碼頭工人,想賺點回程的旅費。幾個星期之後,他遭逢一次難得的經驗,這項經驗代代流傳下來,時至今日。對了,這些故事是我初遇安娜和她的家人時,他們告訴我的。而且我必須說明,這些故事有很多種版本,即使在瑪雅家族之內也是眾說紛紜。這些故事全是得自於口耳相傳,一則神話幾乎完整循環了一次。這項安達路西亞的傳統,我從未發現有任何文字紀錄,比較近年的資料更是付諸闕如。不過據說有個瑞士傳統和安達路西亞的故事幾乎一樣古老。我盡可能簡短地說,所以我只談基本事實。」
「是的,一直都是,每一天。我們的『箴言』是持續在流動的,它是一種爆發的過程。我們一路在創造新的警句,用它們來替換一些舊的句子。」
「他只是這麼說?」
「可以這麼說。但是,讓我再次從不同的角度說起。侏儒在特里安納給了馬努耶那五十二句詩文之後便再度消失,從此它們就成為這個家族的資產。這些年來,有些詩句甚至融入吉卜賽的歌謠裡,唱遍整個西班牙。安娜從孩提時代開始,便對這些詩文耳熟能詳。」
「你查過在一七九〇年的時候,有一艘名為安娜號的雙桅帆船,撞上一艘運送銀器的貨輪,而且它的目的地是卡地茲?」
荷西搖搖頭。
「有個什麼?」
一個小時之後,我離開畫廊,走上菲立普四世街(Calle de Felipe IV),穿過車水馬龍的阿爾豐索十二世街(Calle Alfonso XII),進入退休公園。公園的地上蓋滿了黃紅白等各色小菊花,各種顏色的雛菊。我在廣闊的公園裡晃蕩些時,看著身著制服的學童、學生情人、退休人士,還有不少帶著幼兒的祖父母,許多人還幫松鼠帶來成袋的食物。人的日常生活裡充滿許多實實在在的驚奇,而人們卻用最尋常而平凡的方式在過他們的日子,兩者產生了強烈的對比。我還記得安娜與荷西在塔弗尼島上說過的一些話:「而今小精靈活在童話裡,卻茫然無知。假如童話故事能夠內視反聽,它還會是十足道地的童話故事?倘若生活日日自我彰顯竟無休止,它會是奇蹟依然?」
「帆船來自墨西哥灣,他們在百慕達南方某處,從一艘小船上將他和一名德國水手接上船來。水手說他們原先是在裝備完善的瑪麗亞號上,幾天前它在海上翻覆,因此他們兩人應該是僅存的生還者。」
「那個沉船的水手成天玩著單人的紙牌遊戲,就和拿破崙被放逐到聖海倫納時一樣。過了一段時間,他開始夢見紙牌上的各個角色;多少年來它們都是他僅有的伴。在他的夢裡,紙牌上的小精靈極為生動,以至他在白天都想像著也見到了他們。他們像是在他的身邊飄移著一般。他可以用這種方式和他們進行長長的對談,當然,雖然實際上那只是這個寂寞水手在自言自語。但是有一天……」
「這是一份禮物,同時也是個負擔。必須由兩個人分享。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人,要獨力負擔此事有害你的健康。」
我也算了一遍。每五十二年就有個關於這個侏儒的故事。
藍眼睛裡閃進一抹亮光。
「他還提到侏儒的起源……」
「安娜真的相信這一切嗎?」
「就像安娜,」我解釋說。「或是侏儒為她照的照片。」
「為什麼?」
我緊緊盯著他那張蒼白的臉。
「傳統的說法在此分為兩派。有人說,布拉奈達和侏儒一起在馬賽碼頭邊的小木板屋裡住了幾天。有一天晚上,侏儒試著用一些符號和圖畫的方式,來訴說自己的故事,」
「告訴我,」我說,「告訴我,那是什麼。」
「怎樣?」
「我不知道如果……」
「即使我願意接受這個從紙牌上走下來的侏儒不會像凡人一樣變老,只因為他只是個靈魂而非血肉之軀……」
「每一句詩文都是紙牌裡的一張牌。安娜和我經常和朋友打牌。我們總是對家,自從我熟知那些詩文之後,我們就有種祕密語言可以對照每一張牌。」
「但是沒有一句留了下來?」
「他正當壯年。」
「沒錯。安娜和我都同意,自然科學總會有個絕對的盲點。」
此時我譏諷地大笑起來。
「冷靜一點。我只想說個古老的故事,就是侏儒告訴幽客馬努耶的故事。一七九〇年的一場沉船事件之後,有個水手來到小島。他也是德國人,他爬到島上之後,唯一留在襯衫口袋裡的,是一副牌。他在島上孤孤單單地住了五十二年,只有這副牌與他為伴。這副牌製作精美,每一張牌都畫有一個全身的人形,但他們看起來都像是童話故事裡的角色,因為每一個人都很矮,看起來就像是在神話裡面聽到的小精靈。」
「然後她在早餐時刻發病時,你只是打了她一巴掌?」
「這個侏儒來自一個火山島,當時該島已經沒入海中。德國水手是在他那裝備完善的瑪麗亞號沉船之後,到島上待了幾天。」
「哥雅的偶像是十七世紀的畫家維拉奎茲,後者是塞維爾人,且曾為菲立普四世(Philip IV)的宮廷畫師。這位老畫家畫了許多侏儒和小丑,因為他的身邊環繞著這些人。維拉奎茲的時代,宮廷裡時時都有這些人在服務。」
我背誦道:「『假如真有上帝,祂必然善於留下身後的線索。不僅如此,祂還是個隱藏祕密的藝術大師。這個世界絕對無法一眼看穿。太空藏住自己的祕密一如往常。星兒們在竊竊私語……』。」
「這個故事還真是匪夷所思,」我喊叫著,「一定都是瞎編出來的,這些吉卜賽人。」
「絕非如此。聽起來或許不太尋常,事實並非如此。安達路西亞的吉卜賽人總是會針對生死愛情創造一點小小的格言。從布拉奈達以降,吉卜賽歌曲就是以這種方式出現。」
「還有別的。半個多世紀以來,人們都預測,神奇肖像裡的女孩長到哥雅的瑪雅那個年紀時,就會死去,但是……」
我已經忘記他現在說的一切和安娜有關,好像和我自己見證到的那一點神祕的謎也有一段距離。
「你問吧!」他說。
我們坐在一張雙面的長椅上,長椅中央有道靠背;此刻來了一位老者坐在另一邊。荷西等了好一會不再出聲,然後再悄悄地說:「安娜覺得這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是說像個畫裡的人,有時候還覺得是很大的負擔。但我敢說,你一樣可以想像,在哥雅的時代,當個模特兒也不是容易的事。一個吉卜賽女子如果在那個年代讓人畫裸體畫,可能就得冒著生命的危險。」
「那是個女子的肖像。」
「但是侏儒無論如何不可能遇見哥雅。布拉奈達抵達馬賽之時,這位畫家早就已經不在人間。」
「我把它們全組織起來。我的大鍋菜版本只會包含大家都同意的重點。我們畢竟沒有那麼多時間。」
我坐在那兒陷入長長的思考。然後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問:「那真的是吉卜賽的傳統嗎?這些關於哥雅、侏儒和那張神祕的畫?」
我一時驚住了。然後我說:「這就是漏掉的地方!她沒戴紅色玫瑰花。」
「所以我們就等著看二〇五〇年會發生什麼事,」我快活地說道。「不過你自己當然是不相信這些故事的吧?」
「那是同一件事。那也像是雞和蛋的問題,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因為不知道孰先孰後。但是在侏儒拍了安娜的命運照片之後,侏儒肖像的故事,和安娜神似哥雅畫中女子的故事便合而為一,形成完整的一圈。用某一種方式來說,整個侏儒祕辛的謎團始於阿卡薩花園,也止於此地。」
「請!」
我的思緒再度轉向安娜的心臟問題。
「還有啊?」我大叫起來。
我們站在西班牙高速火車(Alta Velocidad Espana,簡稱AVE)車站的入口處,然而我再度向他保證,幾天之後我們會在塞維爾見面。就在這時候,他將黃色信封袋交給我。
他露齒微笑。
「但是你們認為有個動機,而事實上是沒有的。」
「現在,你應該還記得,馬努耶對於布拉奈達在馬賽見到侏儒的故事是很熟悉的……」
但是過了許久,他才說:「那些小丑與小精靈們,在島上和水手一起住了這麼些年之後,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水手卻是一天天地變老,但小精靈們沒有一絲皺紋,衣服也一樣光鮮。因為他們是精靈。他們和我們這些普通凡人的血肉之軀是不一樣的。」
「你要不就是在一七九〇年來到小島,否則就是沒來。你不能只有一部分來。」
他用右手食指按住嘴唇,搖著頭。
我重複一次,他回道:
「我認為侏儒是在海的另一端的那個水手所『杜撰』的,至少是在安娜號沉船之後才有的故事。」
「那是一張迷你圖片,繪畫技術聞所未聞。不是銅板鐫刻,不是油畫,它的表面光滑如絲。最重要的是,這個奇妙的肖像有如真人重現,因此人們認為侏儒是個擁有超能力的藝術天才。他展示出來的肖像,其真實程度就有如你用肉眼看到的一樣。」
我只是瞪大了眼睛,口不能言,他迅速說道:「但你是對的。在侏儒自己的箴言裡,我們只看到前面的句子:『假如真有上帝,祂必然善於留下身後的線索。不僅如此,祂還是個隱藏祕密的藝術大師。』」
「他們談了些什麼?」
「關於安娜神似哥雅的瑪雅一事,她不曾聯想到卡地茲的侏儒與神奇肖像的故事嗎?」
「然後我在海灘上遇見你們兩人。」
「這個侏儒說他就是五十二年前,布拉奈達給他外套的那一位,而且打從一開始,就表現出他認識自己目前談話的對象,知道他是布拉奈達的曾孫。此外,他打開一個袋子,取出一件極為古舊的外套,將它給了馬努耶,這應該是為了表明心跡。他打開袋子時,馬努耶還可以聽見裡面沉悶的鈴噹聲音。」
「他還是不能讓時光倒流。他一八四二年才來到歐洲的啊!」
「這是因為你看不出這個世界是個謎。」
「演員最重要的特質就是要能夠入戲,要能演活劇中的角色。」
「他說了什麼嗎?」
自從離開花床之後,我們幾乎是一步一停息。每當身邊有人經過,荷西便會小心壓低音量。現在我們都不再談話,往前走了好一段路。我是打破僵局的人。
我很想笑,喉嚨卻彷彿卡住了一般。
「好吧,你們辦到了。」
「但你不是告訴我安娜和她的家人對這件事的說法大有不同?」
「哥雅死於一八二八年。」
猛然間,我像被砍了一刀,立刻閉上嘴巴。
「他就在紙牌裡!就在水手的口袋裡面。他不可能站在岸上看著船出海。況且——。」
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有好一會,他臉上那張看起來發青的面具出現了一點愉快的表情。
「哦?」
「我懂了,所以在他遇見塞維爾的馬努耶之時,已經在大西洋的一座島上待了整整一百零四年。而當時他還正當盛年!」
「一七九〇年初,水手從卡地茲帶著紙牌來到小島,該島後來沉入海裡。那是一艘西班牙的雙桅帆船,名謂安娜,在那個年代,這樣的船名是很常見的。安娜號先從墨西哥的維拉克魯茲(Veracruz)出航,在回航卡地茲時,撞上了一艘運送銀器的大型貨輪。這些都是事實,我查過舊船的紀錄和執照。」
荷西搖搖頭。
他想了一想說:「當然,你說對了。命運不會讓你去為它修正潤色。它只是實境的影子。也許我該再說明一點……哦,我不知道。」
「他當時的年紀真的那麼大了嗎?」
剛開始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是我的思緒回到塔弗尼島。我坐在馬拉福茅屋的陽台上,聽見棕櫚叢中有人說話的聲音。我說:
「但是那天她怎麼會想要戴花呢?」他說,「你能夠了解嗎?那讓她看起來更像畫裡的女子,事實上,兩人已經是一模一樣。」
他在回答之前清了喉嚨許多次。
他堅決地注視著我。
「她沒設法編造,如果這是你的意思的話;她只是有點急躁。但我們還擁有彼此,我們對生命都有種特別強烈的感覺。醫生設法讓我們安心,但是當一個知名舞者突然被告知不能再跳舞時,你可以說她已經處於存在的邊緣。而安娜.瑪麗亞還有另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安娜確信生命不只一次,我們其實都這麼想。她堅信死後還有來生。對於生命的奇妙,我們一樣有種充滿讚嘆的感覺,而且當我們玩起一種遊戲來,會為自己的思想,以及經歷過的一切,找出一些新的文字和表達方式。因此我們闡釋紙牌中所有舊的箴言。我們保留侏儒的一些文字型態,但也否決掉一些。我們就是以這種方式,創造出自己那小小的生命箴言。或許我還應該說,我們想要創造一點在我們身後能夠繼續存活的東西。這些箴言也是我們精神上的誓約。」
「你們都看穿了我?」我問。
「你更接近重點了。但還是有點曲折的地方,你知道,如果願意的話,你可以稱之為史詩的周轉圓。這些故事說,侏儒是某種幻想,而幻想世界的一切是不會像我們一樣變老的。因此侏儒的年紀才會那麼大。另一點是,侏儒可以回到過去,但只能回到他自己認知的時間之內。因此,在聖修伯里(Saint-Exupery)和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撰寫《小王子》(The Little Prince)或《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之前,並沒有任何關於它們的故事,但是之後便有大量的參考書籍出爐。」
這時候一陣激動扭曲了那張蒼白的臉。
「我們就要談到了。小丑站在卡地茲碼頭上,看著安娜號啟航時,外套口袋裡有個奇怪的物件,據說他就用這個來保護自己,因為曾有幾回,有些喝醉酒的年輕人因為他是個侏儒而襲擊他。」
「他大喊大叫,盡可能反抗,但是這位偉大的畫師是個聾子,當然聽不見侏儒的話。一直到他拿出安娜.瑪麗亞.瑪雅的神祕肖像之後,畫家才放了他,因為他從未見過像這樣的玩意兒。他的『赤|裸的瑪雅』已接近完成,因此他將安娜的面孔加在裸女身上,好隱藏模特兒的真實身分。」
「你在離開海灘之前便已洩了底。我和安娜都沒戴錶,但安娜還是問我時間,用西班牙文。你立刻看著自己的錶說,十二點一刻。」
「是嗎?」
「如果安娜設法讓自己看起來不太一樣,改變化妝或髮型,她的外表還是不會和哥雅的畫有分毫差別。」
「在整個事件之後,你倒是變得很有智慧。」我評論道。
「船員的行腳、虛構的故事、吉卜賽人的虛話,這些情節都不太有人相信。但是傳奇故事總會閃耀著光華。『侏儒與神奇肖像』的故事就像傳奇故事。我們現在才知道侏儒和神奇肖像有多麼神奇,因為故事本身的年紀比照相技術還要大很多。」
「那是我聽過最卑鄙的事。所以那個義大利人是對的?」
「你說安娜之死,是因為她變得和哥雅畫裡的女人一模一樣,因為一切都已經完成。難道我們不能同樣地說,哥雅畫中的女子是安娜的分身,因為她被照了照片之後幾個小時便過世了?」
「但是近幾年她開始很擔心一九九八年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所有故事裡面,她最神往的,總是那個侏儒用一張神奇肖像來保護自己的故事。因為在那些古老傳說中的肖像,安娜總想像那是一張照片,雖然在碼頭上發生的事件,其實遠在照相技術發明之前。然後還有,還和圖書有一件很特別的事……」
「但是侏儒不願意?」
「有,有人見過那個侏儒。布拉奈達在碼頭上的倉庫房間,過著辛苦的日子,他只想賺夠了錢好回到家鄉卡地茲。帆船裝滿了貨物出海之後,他便回頭想睡個覺,但不久便察覺有人躲在一個空酒桶裡面,哭得很傷心。布拉奈達靠近一點,發現了這個不幸的侏儒。」
「為什麼?」
「有個辭兒叫做『時間的完成』,」我說,「而且,無論如何,你的問題像是在問誰先來誰後到,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然後我們要套問出你的演化理論。因此我們得讓自己也顯得很有意思。我們得下個釣餌……。」
荷西用他的藍眼睛看著我,我得不讓自己去想這一切都是他一手捏造。
他點點頭。
「而當侏儒在特里安納遇見馬努耶,他拿出一件布拉奈達借給他的舊外套,還有寫上五十二句詩文的紙張,這回寫的是西班牙文。不久後,幽客馬努耶據說發現了布拉奈達所寫下的德文詩句,和他看到的西班牙詩文裡,有幾句是一模一樣的。」
「隱藏什麼?」
「聽眾,我該這麼說嗎?我們對自己做的箴言覺得很得意。或者應該說,我們老是在唸的那些。我們很喜歡看起來有點神祕感。」
「約翰向我們透露,有個剛來的挪威人或許可以做個橋牌牌友。那天有個荷蘭人剛離開小島,他和馬利歐組成對家,和我們打了好幾天。約翰讓我們知道你住在哪一間茅屋,同時他也注意到你在陽台上。」
「我們經常和朋友徹夜玩牌,尤其是安娜被禁止跳舞之後。她像個小孩一樣,贏牌就很高興,而,這樣說吧,舞沒得跳了,我覺得她應該贏一贏牌。我不能禁止她得到這點樂趣,雖然我自己玩起來也是樂不思蜀。我們沒有孩子,但我們分享著一種孩童般的趣味。我們有種祕密語言,只有她和我懂得。」
「紙牌怎麼了?」我問,試著讓他繼續下去。
「但她自己還是有些懷疑?」
「而且真的有這樣的老故事,說有個侏儒身上帶著一位美女的完全圖像?」
然後他看看時鐘,說他必須出發前往火車站。我提議陪他走過退休公園。
「好,就這麼辦!你得向我保證,所有的疑點都必須澄清。」
「當時碼頭上也有個侏儒,看起來並不起眼,但是他和傳統一樣,在普通的衣服裡面有許多鈴噹,就像個丑角或是宮廷弄臣。」
「安娜找到新的意義了嗎?」
「神仙不是比較有時光倒流的本事嗎?」
「當時並不知道。但這個語言應該還算普遍。全世界有一半的國家是講西班牙文的。」
我們到了阿爾豐索十二世街,一起看了一眼時鐘。差一刻十二點。
「這是最不合理的想法。更別提是不公平。被畫裸體的人並不是照片裡的女子。哥雅只不過是將她的頭畫在另一個女人的身體上,不是嗎?」
「給你們兩人,是的。」
「他說得比你還多嗎?」
「序曲?」
他搖搖頭。
「因此人是一切的衡量標準?」
「他並不老。但是馬努耶站在那兒望著他,因為,聽安娜的祖父說,他當時開始想到布拉奈達的馬賽之旅。這時候,侏儒用他的左手食指招他過來——和銅板上布拉奈達的手勢一模一樣。他走向侏儒,後者的穿著就像個當代的鄉下人。『所以,你來散步啦!』侏儒說,於是侏儒和幽客馬努耶開始了一段生動的對話。」
「那是個侏儒,穿著一件像小丑或朝廷弄臣那樣的衣服。據說他穿的衣服是淡紫色,頭上戴著一頂紅綠相間的帽子,上面還鑲了一對驢耳朵。無論帽子或戲服上都綴滿了叮噹作響的雪橇鈴,因此當他跑在船棚之間設法躲藏時,鈴聲大作。所以他很快就不知去向。碼頭上大部分的人都說看到了他,現在船上的船員開始接受詢問,以查明此人的身分。」
「或許他們就和『俗世樂園』裡的人一樣。」我說。
「有人再見過他們嗎?」
「你說侏儒在馬賽為布拉奈達畫了一副紙牌,並且為每一張紙牌唸了一段詩文。」
「在一八九四年的一個夏日夜晚,幽客馬努耶走到瓜達奇維爾河畔。一切如常:每天晚上他在西維里歐(Silverio)的法蘭柯內提咖啡廳(Franconetti's cafe)表演歌唱之後,便會到這個地方來散步。西維里歐的母親是個傳統的吉卜賽人,只是對塞維爾的吉卜賽人來說,西維里歐本人則是比較缺乏吉卜賽色彩,而鄉下人開始做為吉坦諾歌手,還是全新的事……」
他打斷了我。
「給薇拉?」
「我告訴過你,侏儒是在一七九〇年的一次沉船事件之後來到小島。那只有一部分正確。」
「可是這個侏儒並不老啊!」
所以,一七九〇年的卡地茲碼頭,有個侏儒站在岸邊向一艘目的地是墨西哥的雙桅帆船揮手道別。在他的口袋裡,有個縮小的年輕吉卜賽女子。看起來畫家像是把這名女子畫得如眼親見,背景是某個大花園或庭院,因為圖片中的顏色和線條,比高布林織品中的絲還要精細。但是這位畫家用的是什麼技巧,因為那張紙不過只有一公釐厚?顯然不是水彩、不是油畫,更不是任何一種銅板鐫刻。或許最令人驚訝的是,那張小小的畫片表面光滑,像是用臘或樹脂封過表面。同時在碼頭邊跑來跑去的,還有一個五、六歲的吉卜賽小男孩。他是肖像中女子的曾曾曾曾祖父,也就是他,在許多年後將吉卜賽的唱法引進歌唱界。同時,在五十幾年後,會在馬賽再度與該侏儒重逢。他不會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侏儒,但後者也許會記得。然後在船的甲板上,水手們開始將帆拉起,但有個水手轉身對侏儒和小男孩揮手。而他向小男孩買了一副牌,其中一張牌上面有個小丑,像是碼頭邊那位侏儒的縮影。在一場船難之後,又過了幾個星期,水手打開紙牌,他會看著那張圖片,並在接下來的幾年,會一再對它仔細端詳。但是他是否終究能夠明白,那就是他離開卡地茲之時,站在防波堤上的同一個侏儒?
他出神地點點頭。「是的,有些人開始相信時候到了,有些全新的故事逐漸開展,說侏儒如何將照片賣給那個偉大的畫家。有個故事版本還說,哥雅那知名的模特兒被她的家族砍了頭,因為她讓人家畫了裸體畫。根據傳統,她的頭被|插在一枝長矛上示眾。不過這一切都不會公開談論,尤其是安娜在場的時候。」
「它屬於一個遙遠的未來。這就是他們覺得神奇的地方。那一定是魔鬼的傑作,他們說。」
「哦,我可以的,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只看到我們在談的是一個謎題,一個我們任何人都無法知道謎底的謎題。」
「否則誰會去坐在一艘小船上,漂流在大海裡呢?」
「別抱著太大期望,現在,要記得我們談的是發生在一個世紀之前的事,而且我得強調,這段對話我也聽過好幾個版本。只不過『對話』實在不能算是正確的說法。我的意思是,這個侏儒開始訴說自己的出身。我聽過安娜的表親和遠親說過這個故事,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聽過相同的版本。」
「從首度診斷出心臟問題來,我們就很能接受生命的現實。我們覺得能夠相處的每一秒鐘都是天賜的禮物。一直到她被告誡不能跳佛朗明哥舞、不能有孩子,我們就變成開始在定義生命的每一個意義。」
「那不是我的演化理論。」
「這個侏儒會講西班牙話?」
他給我一個幾乎是木石一般的表情,然後我說:「如果安娜在斐濟戴了花,我就會立刻想到哥雅的畫。」
「……有一天,那些小精靈找到一個走出水手想像的方法,進入這個無人的加勒比海小島。他們在水手意識內的創意空間,和天堂下方被創造出來的地面之間,做出了一道門。因此他們跳了出來,一個接一個,像是跳出水手的眉心,幾個月之後,整副紙牌便完成了。最後一個到達的是小丑,人們往往認為他是個事後孔明。水手不再孤獨,不久他便住在一個村莊裡,身邊有五十二個活生生的小精靈,還有那個小小的弄臣。」
荷西猛然止住話頭,彷彿遺漏了什麼重要的細節。
「哦?」
「侏儒是早在一七九〇年,一艘船發生船難之後,和另一位水手來到島上的。他在那裡待了整整五十二年,才離開火山島,當時島上裂開了一個大裂縫,因此整個沉到海裡去了。」
「布拉奈達再也沒見過這個侏儒?」
「等一等,」我說,「有個重要的細節你沒說清楚。」
「何必遲疑?」
這個反對意見已經在他的意料之中。
「侏儒呢?」
「雖然布拉奈達不了解詩文所用的語言,卻還是背了一和*圖*書些句子,而且將它們的發音寫在一張紙上。據說這張紙在馬努耶的時代,還是他們傳家的寶物。」
「你們為何不揭穿我呢?」
「他的小丑服。這對侏儒來說似乎非常重要,就好像一個被定罪的逃犯想要藏起自己的囚犯裝一樣。他不想被認出來,不願被看成是小丑。據說布拉達借給他一件外套,此後侏儒在馬賽便失去了蹤跡。」
「我明白。依你們的看法,這個盲點是什麼?」
他的目光幾乎如電般射進我的眼睛。
「而且即使侏儒真的見到哥雅,那也是在這個偉大的畫家畫過赤|裸與衣裝的瑪雅之後許久,他才見到安娜。」
「一百零四年前,沒錯。安娜曾祖父的名字是馬努耶,他住在特里安納,和他自己的曾祖父一樣,是個受人敬重的歌手,因此這個地方也逐漸變得有名起來:『地方的吉坦諾』(el barrio gitano——吉卜賽男孩)。馬努耶生活的年代正好是吉卜賽舞的黃金時代,在塞維爾的『咖啡館歌手』(los cafes cantantes)數目日漸增多。他也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個神祕人物,外號『隱士』(El Solitario)或是『幽客馬努耶』(Manuel el Solitario)。或許是因為人們認為他是個獨行俠,一個自外於世或愛好暝想的人,或許也因為他是個非常寂寞的人,而讓他有了這個外號。他有許多歌都觸及到人的孤獨。據說他牌打得很好,尤其酷愛單人玩的牌戲。他是個全方位的演藝人員,特別擅長用紙牌為人算命。或許就是因為紙牌……」
「怎麼?」
他似乎不太願意直接回答我,因此只是重複一句:「安娜深信不疑。終其一生,她都在等著今年可能發生在塞維爾的事。」
「那是她的死亡之舞。但是她為什麼要追那個侏儒呢?因為拍了一張她的照片。除了安娜之外,不會有人因為侏儒按了快門而去追他。但是他所取的這張照片已經讓安娜終生不得安寧。那是伴隨著她成長的一張照片。」
「幽客馬努耶總是贏牌,人家問他為什麼,他說他遇到布拉奈達的那個侏儒,和他學了幾招。有個賭客輸得很慘,而且因為喝了太多山楂酒(manzanilla),已經爛醉如泥,一聽見馬努耶的話便開始對他拳腳相向。幾天之後,馬努耶便因傷重而不治。身後留下了妻子和一兒一女。有些人則相信,他是在聽過水手的故事,並得到那神奇的紙牌之後,才得到這個綽號。『幽客』並不只是代表『寂寞』,它還有『隱士』的意思。幽客(Solitario)是西班牙文的『單人牌戲或鑽石飾物』(solitaire),就像我們說的『戴個鑽石』(hacer un solitario)。」
「沒錯,只不過據說這艘船上所有的水手全數滅頂,沒聽說有任何人生還。」
我得在這裡暫停,因為我已經記不得第一天晚上,安娜與荷西在馬拉福的棕櫚樹叢裡說了些什麼。但是荷西跟上來唸道:「『但無人忘記宇宙大爆炸。從此以後,神靜寂了,一切創造遠離本身。你依然得以邂逅一顆衛星。或是一枚彗星。只是別期望著友朋的呼喚。在外太空裡,不會有人帶著印好的名片來訪。』」
我彷彿回到布拉多,裡面掛著兩張畫,畫上的女子在死前幾個小時還坐在阿卡薩花園的長椅上。然後一個侏儒跑來,拍了一張她的照片。
「一七九〇年雙桅帆船從巴拉米達的山路卡來到卡地茲,再度出海之前,曾在碼頭邊停留一段時間,碼頭邊通常都會有些吉卜賽人來向水手們兜售各式各樣的物品,從橘子、橄欖到雪茄,還有火絨箱和撲克牌等等。據說我們的水手就是向一個五、六歲大的吉卜賽男孩買了這副怪牌,男孩名叫安東尼歐,就是後來的傳奇歌手布拉奈達。」
「不完全對。馬利歐對我們老是贏牌有比較玄妙的解釋,他說我們有透視眼。」
「同樣的情況也可以說明整個宇宙。宇宙大爆炸發生了一百五十億年之後,給它的掌聲才終於響了起來。」
他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我們在那兒坐了幾個小時。他手上抓著一份報紙和一個黃色大信封。他說他要搭中午的火車到塞維爾,我再度向他保證,我星期五一定會到安魂彌撒現場。我當然沒提到一點自己的小小祕密:我希望你也能來。但我可能在斐濟群島提過你的名字,而即使我沒讓他知道你的姓,一定也給過那個英國人,後者在我離開馬拉福之後還待在那裡。
「真的嗎?」
「安娜瑪麗亞從十幾歲就開始聽說她像是哥雅畫裡的女子。她覺得很光榮,當她還是個少女時就覺得這是一種讚美,雖然有時候也因為像的是個裸女,而覺得有點難為情。但她就是長得愈大,出落得愈像那個畫中的吉卜賽女郎,甚至無論她的髮型如何,妝畫得怎樣,她就是成為『布拉多的女孩』,兩人再也無法區分。」
「如果有所謂的『以前』和『以後』,這就是了。我們所能見到的遙遠太空——因此也就是回溯到宇宙歷史的一百五十億年——也一樣是眼前事件的原因。宇宙既是蛋也是雞,這兩者同時存在。」
「布拉奈達在一七八五年生於卡地茲。你可以在百科全書裡看到這個資料。」
「一百零四年前。」我說。
「這些日子一定很辛苦。」我說。
「然後呢?」
「故事是這樣說的,沒錯。」
「很高興你聽得很仔細。但是他在一七九〇年從卡地茲出航時,身上帶著一副牌。不曉得我是否該談談這副怪牌的傳統,或是比較正確的說法是,這個水手從哪裡拿到這副牌的。」
「我在一月份抵達塔弗尼島那天,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陽台上。突然間看見一對親密的男女走在棕櫚叢中,停在路上用西班牙文相互背誦著某種奇特的詩文。我豎起了耳朵。你並不知道我在陽台上吧?」
他表示理解地微笑著。
「……就是故事的這個部分引起特里安納的一場惡鬥。警方證實有個名叫馬努耶的人在特里安納被毆打致死,因此我們看到的是歷史事實,至少在打鬥這個部分。」
「那天晚上,他們說有個古怪的人影在黑暗中,沿著河邊移動,在特里安納這頭,介於特里安納橋(Puente de Triana)和聖塔摩橋(Puente San Telmo)之間,離聖安娜教堂只有一投石的距離。或許這個週末我會有機會讓你看到確切的地點,因為貝帝斯(Betis)還是一個值得你徜徉一下午的地方,你可以清楚看見河對岸的鬥牛場,金塔(Torre del Oro)和吉拉達塔(La Giralda)。不過無論如何,黑暗中的那個人影據說是個侏儒。」
我還有另一個想法。
「一個小人兒?」
「什麼意思?」
星期三早上九點過後不久,就在布拉多博物館開門之後幾分鐘,我已在館內了。我希望能再見到荷西,因為我們並沒有安排其他的見面地點。下一個機會便是塞維爾的聖安娜教堂,不過屆時將會有許多其他的人在場。
「用某一種方式說是沒有。因為那位水手在五十二年後,和小島一起沉人海裡,始終沒有回到文明世界。」
「只是顯然不可能是同一個侏儒。」
他的眼裡閃出一道光:「回到泥盆紀。你看見了什麼?」
我笑了。
他示意我繼續。
「等一等,」我說,「所以侏儒在一八四二年到了馬賽,一八九四年他在特里安納遇見馬努耶,然後他在一九四六年來到王室聖母廣場。安娜相信,一九九八年在阿卡薩花園出現的是一個侏儒。」
他搖頭晃腦地像是在思索我的想法。
「我相信幾個世紀下來,這個高明的小流氓總是可以到處抓點不一樣的訊息。對我來說,他就代表著人們為了了解這個世界而從事持續不斷的努力。我總覺得這是一種安慰,想到我們有個像他這樣的代表,在各個世紀裡傳遞資訊與信息。」
「她根本不接受。她甚至嘲笑整個故事。然而,是的,她自己也很懷疑。無論如何,長得那麼像哥雅的畫並不是件好受的事。有時候嚴重到很難找她出門。或許在塞維爾還好,但是到了馬德里,人們就會對她指指點點,有些人甚至會有一臉驚愕的表情。我不曉得,或許這就是她那麼喜歡植物園的原因。她可以躲在那裡。安娜身上帶著烙印。簡直就像她臉上長了一個巨型胎記一般。」
「有人說曾在一七九〇年的那個冬日裡,在卡地茲的碼頭上見到他,但所有的線索都在這裡打住。沒有人曾經在他這一次現身之前見過他。在此之前他毫無蹤影和*圖*書。」
「況且怎樣?」荷西反問道。
「他們怎麼說?」
「然後你提到什麼小島沉到海裡去?」
我靜靜地拍了拍手,問道:「關於『大爆炸』這點,我想不是出自布拉奈達在馬賽遇見的侏儒口中吧?」
「否則他那時候一定很老了。」
「你還不懂嗎?」他說,現在他真的大吃一驚。
他迅速點點頭,彷彿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試圖找出答案。
「或許是該做個總結的時候了。」我說。
「安娜在阿卡薩花園裡追逐侏儒的那個早上,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見她別上一朵花,她只有在跳舞的時候才偶爾戴花。」
「她知道所有關於布拉奈達和幽客馬努耶的故事,還有她幾年前才過世的叔公。但我不會說她全部相信,她甚至覺得,這些出自她乳母的『吉卜賽的故事』(Romany tales)讓她有點難堪,因為吉卜賽人幾乎就是鬼計和欺騙的同義辭。但是當她在阿卡薩花園追起那個戴鈴噹的侏儒時,便相信了一切。『我聽見鈴聲了!』她說。這就是為什麼她要死命地追。她彷彿拯救了家族的名譽一般。」
我決定再回到布拉多,但我先坐在花床區(El Parterre)上方的一張長椅上,那裡多得是修剪整齊的官式花床。冷不防,荷西竟站在我面前。恰似有人密告我在退休公園的全日行程。
我陪著他走向火車站。
荷西靜靜坐著,只是向下望著花床。然後他輕聲說道:「不,顯然不可能是同一個侏儒。」——似乎是說給自己聽。
他再度看看時鐘。然後跑向他的火車。
荷西坐定之後,幾分鐘都不發一語。他不但形容憔悴,整個人都像陡然蒙上一圈幽靈般的神色。我還記得當時聯想到奧非斯(Orpheus)從地獄裡回來,卻沒帶回尤若狄絲(Eurydice)。
「現在你或許要告訴我,這個侏儒和安娜那天在阿卡薩花園追逐的是同一個人?」
「那可能是什麼?」
「你們在叫牌的時候作弊?」
我邊走回旅館邊打開紙袋。在黃色信封袋裡,裝著安娜在塔弗尼島拍的所有照片。我直到走進房間,翻開相片,才發覺每一張照片背面都寫了字。那就是箴言,薇拉。那是兩人必須共享的物事。像我這樣年紀的男人,要獨自負擔這些箴言是很不健康的。
「我想這最後的一個情節就可以省了。」我說。
荷西神祕地點點頭。
「在一八九四年的一個夏日夜晚,幽客馬努耶走到瓜達奇維爾河畔。」我重複他開頭的一句話。
我瞥了一眼時鐘。
「『這種僅止於被創造的經驗其實微不足道,比較起來,如果能夠無中生有,自我創造,完全依靠自己的兩腳站立,將是何等難以比擬的絕妙感受。』」
「我知道你說的是那一張肖像。但是那張相片才照好幾天而已啊。」
「但是這其實都是障眼法?」
「有時候,會的。她有個叔叔率先解釋,在這則傳奇中,侏儒帶著的完美肖像是現代的彩色照片。但是,果真如此,那麼這張照片裡的人,和侏儒在卡地茲碼頭邊炫耀圖片的年代相比,可是晚了幾百年。照片是不能說謊的,總是有個活著的主體。從此之後,這個要素就成為故事的一部分。這個家族知道的一件事,就是侏儒不像我們凡人一樣會變老。但如果說他可以回到過去,這就很新鮮了。近幾年來,甚至有人開始猜測,布拉奈建的諸多後代當中,有個女人會成為肖像裡的女子,而且有人暗示,或許照片會在一九九八年照出來。於是人們開始留意那個侏儒。」
「又過了另一個五十二年,一九四六年六月的一個夜裡,又有人見到他,這回是在塞維爾大教堂外的王室聖母廣場(Plaza Virgen de los Reyes)。安娜的叔公發誓自己見到了他。有座高牆包圍著阿卡薩花園和王室聖母廣場,這裡的迴音特別明顯,他聽見一陣瘋狂的鈴噹聲響,那小小的弄臣箭步穿過廣場,朝著印度文獻(Archivo de Indias)和荷雷斯門(Puerta de Jerez)的方向而去。」
「小丑來自一副紙牌,而那副紙牌是在一七八〇年代末期製造的。在那之後的舊世界裡,至少有一個人見過他,這也就是他最遠能夠回得去的年代。此外……」
「遑論一個命運的記號。」我說。
我自然想盡量多聽一些,而且已經開始擔心他又發現時間不夠,就像他在植物園裡的作風。這個蒼白的西班牙人,頭髮秀美,湛藍的眼珠,越來越像個謎,至今我仍無法確定自己可以信任他。如果他想騙我,我得及時阻止他,以免自己變成一個大笑話。
「哥雅呢?」
「但你們並不可能知道我懂得西班牙文吧?」
「現在,」他說:「我們的路開始交叉。」
「顯然?」
「帆船的確是從一艘小船上將他帶到馬賽,是在百慕達南方的大海中,船上也的確有個德國水手。但他們並不是因為船難才被帶回來的。」
我呆若木雞。
「哥雅的瑪雅呢?」
「我們已經談過了。它對一切都是盲目的。對生命的意義,從每個方面來看都是如此。大爆炸不是隨意發生的。」
「我可以理解這個概念,此時此地發生的事情,必須要在明天的事件裡才能看出端倪。」
「我們應該要一次談一樣。」
「而當安娜長大之後,和哥雅的畫那麼相像……」
他心事重重地搖搖頭。
「當然,光是這點還不足以證實你會西班牙文。但有很多類似的例子慢慢出現,都是你不夠專心的緣故。有句格言說,說謊也得有好記性。你要記得,安娜和我是積習成癖的橋牌老手,也是一流的說謊高手。」
「為什麼?」
「繼續!」我說。
他遲疑了,我催他繼續。
「他除了德文以外,其餘一竅不通。他說的話對這個吉卜賽人來說,就和西班牙文對這個小人兒一樣無法理解。不過關於布拉奈達與侏儒的這次會面,至少有一項傳聞暗示著後者想要有所隱藏。」
「繼續!」
「繼續,繼續!」
「圖畫?」
他沒有回答,但是說:「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我們只知道自己走在漫長的旅途上。唯有當我們走到路的盡頭,才會知道為何要來走這一趟,即使那已經在好幾個世代之後。因此我們總是發現自己處於胚胎狀態之中。有許多今日無法發掘意義的事,可能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就可以看見目的。即使最沒有意義的事件,終能證明自己不可或缺。我的意思是,誰會在乎一個吉卜賽男孩將一副紙牌賣給一個年輕水手?」
我們開始再往前走去。
「因此一七九七年,哥雅在巴拉米達的山路卡見到那個迷你小丑時,便想要強迫他進入自己的畫室裡好畫他。」
「也許從另一面說起比較好。」
「那是他的幻想。在島上獨自生活了幾年下來,他的大腦變了。我覺得這並不難理解。」
「但是現在你已經聽過那個在故事裡進進出出的小丑,或許你可以做出一點聯想。你也聽到幾天前安娜在阿卡薩花園裡,有個侏儒照了她的照片……我得趕快去搭火車了。」
「一旦人們開始在談論安娜像誰時,是的。當他們開始逼迫她跳佛朗明哥舞,我們就會開始撤退。我想你不了解她有多想表演。」
「一八四二年六月初,布拉奈達在馬賽的碼頭邊,等著要登上一艘正準備卸貨的帆船。這艘帆船應該是挪威籍的,一身的殘破顯然是穿過了驚濤駭浪而來。就在他們打算修理跳板之時,卻有個小人兒爬過欄杆,跳上了岸。他跑過碼頭邊的船棚便失去了蹤影。」
我邊走邊搖頭。
「這幾乎是有點……瘋狂。」
荷西滿意地點點頭。
我轉身向他。
他瞪大了兩隻眼睛。
「然後你說明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你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我們總是在構思新的箴言,因此我們想到,或許可以從一個演化論生物學家身上借點生存的觀點。但是你又始終用英文和我們交談,而其實你顯然也會講西班牙文,這就顯得更加有趣了。」
「是的,神靈之流應該比較能夠在時光之間穿梭往返。」
「繼續!」
「我沒有嗎?」
「從哪裡開始都無所謂,只要最後都說清楚了就好。」我說。
「那麼關於打鬥的事呢?」
「故事只是說,安娜號駛離卡地茲港時,有個戴著鈴噹的侏儒站在岸邊——以及他拿出一張女子的肖像,圖中的女子有如真人一般,讓碼頭上的人都驚奇不已。其中之一就是小安東尼歐,他就是安娜的曾曾曾曾祖父。因此人們假設安娜的照片從一七九〇年就出現在安達路西亞,也就是哥雅畫他那赤|裸的吉坦娜或瑪雅之前數年。我想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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