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大氣中的游虹
——王鼎鈞篇
王鼎鈞的散文觀

——摘自樓肇明談王鼎鈞的散文(節選):
《王鼎鈞散文》一九九六年,浙江文藝出版社
由於散文文體是一種特殊的品類,有廣義和狹義之區分,它的變革往往並不局限在純粹的職業的散文圈子內。如果說,陳之藩開闢了一片散文新思維的空間,復興這一文體作為思想載體的古典地位,而新的審美規範的建樹和開拓,不得不讓位給純粹的文藝家去完成。人們熟悉作為散文革新家的余光中的名字,而另一位也許藝術成就更大、境界更為深沉博大的旅美華文散文家王鼎鈞,則是為大陸讀者所知不多和相當陌生的了。余、王二氏均屬創造了散文陽剛之美的作家。倘若我們能平心靜氣地如同審視中華古典散文的傳統那樣審視現代散文的傳統,那麼www.hetubook•com•com,現代散文作家中究竟有幾位能像莊子、韓愈、蘇東坡那樣,擁有泰山日出、雷霆萬鈞的陽剛氣象?!臺灣散文原本承襲了周作人一派,周氏又承襲晚明小品遺風。畢竟有一種衰敗傾頹、夕陽歸鴉的氣象。是故,王鼎鈞和余光中在散文文壇崛起,且不論其思想傾向上還有哪些毛病,他們兩人那狂洋恣肆、突兀崢嶸的想像力和排山倒海、閱兵方陣般駕馭文字的能力,將散文的陽剛之美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是沒有理由加以拒絕的。余、王二氏,藝術風格和心理氣質上存在差異,余為雄健豪放,王則沉鬱頓挫;余將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情感內涵及表達方式上,王則更為關注民族審美心理、文體體式之變異,及散文容量空間的拓展上。但他們兩人可謂珠聯璧合https://m.hetubook.com.com,共同為完成對現代散文傳統的革新,奠定了堅實穩固的基石。
粗略地講,王鼎鈞在散文審美變革中的貢獻有三。其一,對人的研究,特別是從審美角度,把人放在歷史風雲激蕩的漩渦里加以表現,可謂是王鼎鈞貫串自己一生全部創作的主線。他緊緊抓住人的兩大系統:生物層次和社會層次的交匯滲透,人作為靈與肉,精神與欲望的雙重矛盾統一體,兩者之間是互為依存,互為制約的。他從中剝離、並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美與醜、悲與喜錯綜複雜的圖畫。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人的「欲望」的雙重性,它一方面是發展社會物質文明的驅動力,另一方面「欲壑難填」又造成無可估量的破壞;它既是人性的一部分,又是導致人性墮落的罪因。不僅《欲》《網中》這一類篇章讓我們領悟到和_圖_書作家的深邃哲思和良苦用心,在《那樹》《青紗帳》中,也同樣能看到這一思想在不同側面上的延伸和闡發。前者寫象徵物質文明進步的城市的擴展,人和事卻事與願違地破壞踐踏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後者雖然寫抗日戰爭年代的故事,但它的核心基礎,仍然是欲望的善惡二重性,但在藝術揭示中,則戒拒了任何一種政治的或道德的說教,也有效地規避了以往思維中那種二值判斷的習慣,而於複雜中求真、求善、求美。其二,從美感思維的形態上看,王鼎鈞對傳統中單向度的「樂感文化」,持重新評估與自覺批判的態度。他筆下的人物、事件乃至情愫抒發,無不具有一種拂逆傳統欣賞心理的悲劇美,帶有雙重苦難的性質(時代苦難和承襲傳統文化心理墮力而帶來的苦難)。美不是苦難和因襲的重擔,而是在這種重壓下被扭曲卻和*圖*書不能被摧毀、被泯滅的人性。他筆下的悲劇,終是與懲罰和毀滅的主題,美醜為鄰的主題相綰結。但這種懲罰毀滅的主宰者不是西方文學裡至高無上的神。他也不曾從邪惡和廢墟中去發掘令人戰慄的美。王鼎鈞說:由於「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因此他要從歷史「水成岩的皺折裡想見千百年的驚濤拍岸」,就「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來審視和表現一切。「用異鄉的眼」來審視「故鄉的心」,對於作為「故鄉的心」的民族文化性格,對於中國現代散文「內文本」的遷徙、變異,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其三,舉凡散文這一包孕極廣的體裁的各類體式,雜文、小品、敘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詩,王鼎鈞無一不能,都有開創性的建樹。在文體上,結構與文調大開大闔,快速、銳利、錯落,時而空靈,時而平實,時而拙朴古雅,m•hetubook.com•com時而詼諧俚俗,融悲愴和幽默,繁華與恬淡為一爐。他將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結構引進敘事散文中來;用音樂家譜寫「交響詩」和「四重奏」結構樂章的辦法組織長篇抒情散文;為了擴大散文以小見大的容量,他將一般的寓意象徵,改造和廓大成世界本體的象徵,換句話說,他筆下的意象和象徵,每每有一種哲學上本體論的味道。在想像的方式上,他還在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輸入以前,就不時採用超現實主義手法,抒情中常常錯雜進奇警的幻覺和錯覺,其寓言體小品中,局部和細部是寫意的,整體和全域上又每每是寫實的。這種寫意和寫實的交融,是他開發了潛意識深度世界奇幻寶藏的一大收穫。

我寫散文是因為愛好自由——文學形式的自由,題材選擇的自由。同時因為我個性內向,長於自省。我相信「散文」此一體裁是專為「我輩」而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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