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香刻翠
經學與小品文

在明代求學的戒條裡寫著:「毋看《水滸傳》及笑資戲文,諸凡無益之書。」(見馮從吾《馮少墟集》)《水滸傳》列為禁書,小品文戲曲都是無益書。好像經書是排斥玩賞文學似的。
有人問我:「你以前勤研經學,現在又勤寫文藝小品,兩者像宮商異調,如何在胸中調和呢?」
當然,從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主張「宗經」以後,科舉考試又強化經學在文學中的主幹地位,直到明代的董其昌hetubook.com.com,仍主張寫文章要有個根本,根本就是六經。認為諸葛亮的〈出師表〉,是從《書經》裡化出來的;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是從《詩經》裡化出來的,而且對明末人離開六經,搬取秦漢諸子的哲思境界,寫進小品文中,都認為是釣奇速成的無本之文。從他的角度看,說明代的小品文,是有意對經學的反抗也是可以的。
不問沒事,問了就得想一想。自和-圖-書古以來,四書五經,「經」字就有尊崇聖潔的意味,在科舉時代,成了獵取功名富貴的必讀書,考場的時文墨卷,限定在經書裡繞圈子,經書帶著勵志的色彩,凡想有富貴功利的業績,實現金屋白馬的夢想,都得讀經書。
但在明末清初,有位劉繼莊獨具慧眼,他認為小說小品與四書五經,同樣是基於人性的需要而形成:無知無識的村野鄙夫,都喜歡唱歌看戲,聽到樂譜就打拍子,這就是人類天https://www.hetubook.com.com性中的《詩經》和《樂經》;略識之無的老少男女,都喜歡聽說書、看小說,愛善人、憎壞蛋,這就是天性中的《書經》與《春秋》;野蠻人與文明人,幾乎都喜歡卜求幸運或敬重神明,這就是天性中的《易經》與三禮。
但今日寫小品文,仍像明代人那樣帶點禪心仙骨,放情煙霞,也何妨。若不想怨月悲花,便去暢談都會捷運生活,也何妨。文章的根本早已超軼群經諸子,作者可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橫經倒史,睥睨前哲,作者也可以匯合中外,出入古今,經學只成了吐納萬花中的幾朵,而靈芬甘蜜的釀造,不會由於經學的鑽研而妨礙作者寫靈性小品的。
而文藝小品,常與臥花酌月聯想在一塊,且樂當下,不圖將來。與小說一樣,屬於閒逸階層排悶消遣用的,帶著養真的趣味,很少教人積極進取。因此,經學與文學好像離得很遠,經書與小品小說,彷彿是兩個世界。
劉氏的說法,讓我們想到經書與文藝的m.hetubook.com•com冰炭衝突,是後人的功利思想所造成,二者原本同出於人類天性的喜愛,並不是南轅北轍的。聖人教人讀六經,也是順著人性來誘導,「溫柔敦厚,詩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六經乃是生活指南,目的在美化人的氣質,和西方人所說:「歷史使人聰明,詩歌使人機敏,數學使人周密,自然科學使人深刻,邏輯學修辭學使人善辯,倫理學使人莊重。」(培根語)道理多相契合,六經與現代知識都絕少衝突,怎會與小說小品文不調和?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