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身與立命

命要怎樣立?清代的孫奇逢認為:「盡脫世網,直證性初,方有箇安身立命之地。」是說脫出飲食男女的世網,珍惜本性的靈光,發揚善心,甚至以周公孔子的心為心,對人生道理能認清題目,挺立不移,就算是立命了。他又說:「忠臣義士含冤地下,忠義便能立命。」也就是說:能為美善的理想執著不移,就是立命。人雖無百年不滅的形體,而求有千年不朽的心志,這分超越生死的心意就是立命。
去年臺灣發生一連串信仰上的弊端:買蓮座、拜本尊、練氣功、集體出家……有人稱m•hetubook•com•com之為「上帝也瘋狂」,有人嘆息為「俗敝鬼神尊」。我倒有另一種看法,從好的方面看,何嘗不是人人在現實生活稍獲安頓以後,開始追求哲學天地、追求形上世界。換句話說,在飲食男女「安身」之餘,仍有缺憾,仍不滿足,要追求精神寄託「立命」的理想。原本的動機不壞,只可惜沒人提示正確的立命方向,於是旁門左道乘虛而起,動輒攫走千萬人心。
「安身立命」四個字,是佛家招賢大師所提出,和孟子所說盡心於「夭壽天命」的立命是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樣的。簡單來說,立命就是在現世中尋求生活目的與生命意義的課題。
我所以認為這與「瘋狂」、「俗敝」無關,是因為在國外許多太平盛世的地方,衣食豐足,社會祥和,但那兒的華裔居民,追求宗教,熱心終極理想,崇拜超乎邏輯實證領域的程度,並不亞於臺灣,而各種似是而非的教派,發展的速度,也不亞於臺灣。可見華裔移民到了美好的國度,仍只能「安身」,而無從「立命」。
命要怎樣立?宋代的李燔說得更清楚:「士君子盡心利濟,https://www.hetubook.com•com使海內人少他不得,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即此便是立命。」就是說:人要能在各行各業中力爭貢獻,濟人利物,其貢獻的程度能躋身至「天亦少他不得」的地步,有不可取代的責任感與榮譽心,人格價值才算完成。在各行各業繼起的生命大洪流裏,留下不朽的創造貢獻痕跡,自我的一脈永存其中,精神才找到了真正歸宿的家,靈魂才不再飄浮不定,這才是大家所嚮往的立命。
人生有許多層次的需要,衣食住行是粗糙的物質生存層次,滿足以後,精神就向上冒起,要求文化陶冶和圖書等精緻而有品味的美好生活層次,這層次又滿足後,精神仍會向上冒起,不甘罷休,還要探索安頓心靈歸宿,追求有價值內涵的生命層次,一層高似一層,過了安身的層次,要求立命的層次,非如此,不足以安頓這萬物之靈的精神。
所以追求「立命」是一件好事,如果人只求安身,而不求立命,就失去了人之為人最高的精神超越世界,那人只為了肥身光面而變得貪婪、勢利,只求做贏家而冷血無情,那時候即使將所有贏來的錢,去買蓮座,去拜本尊,去練功出家,也無法尋得生命的安頓。因此,中國的政治人物、宗和-圖-書教領袖、哲學大師,有責任用自身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操,帶領大眾,才不致讓大眾跟著旁門左道,像盲人騎著瞎馬,夜半往深池裏跳。
這令我覺察到,這正是中國人普遍的需要,需要有人告訴他們如何「立命」的哲學問題,而不是告訴他們公元多少多少年國民所得達多少美元的經濟「安身」問題所能解決的。這問題亟待智慧去導航,而不是嘲笑譏罵就可以遏止,試看這些受傳播媒體圍攻的弊案,信徒們蜂起護主,不改初衷,就可以明白這不是騙局揭穿不揭穿的問題,而是有沒有更令他們佩服的心靈歸宿,足以寄託他們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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