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認為人生最不可缺少的是哪一件事呢?
王詢則說:「人不可以無年。」這位才學文章照耀一時的大手筆,寫多了哀冊鎰誄,覺得人間最珍貴的是壽命,沒壽命就沒有了一切。
這三家的說法各自成理,即使科學家說「人不可無氧氣」,俗子說「人不可無錢」,詩人說:「人不可無情」,氧、錢、情,人又能少哪一樣?其實這些都是人人一刻也不能離開的東西,由於差不多人人具備,反而「適然以樂,樂而相忘」,不和圖書到完全失去時,也不會驚惶失措的。
權臣則認為「失勢」是最令人痛不欲生的。權勢一失,原本呼風喚雨的能耐,在瞬息之後,變成一無所有,這種感覺很奇怪,也極難堪。「勢」是一路趕著你只准上竄而永沒退路的,像賽馬場上只准在夾道掌聲中駿快奔命,於顛躓時也最沒人憐惜的,所以失勢比奪走生命更悲痛。
不過像「恥」、「勢」、「年」特別被強調出來,便寓有人生的價值排列https://m•hetubook.com.com在內,強調「人不可無……」的宣示,也同時表露了各人自己「人格的品局」。
這些主張,是隨著各人的際遇與學養,看法有了不同。聖賢認為「恥」是人的「羞惡之心」,沒有羞惡之心,乃屬「非人」,每天以機變巧詐的心,專做別人認為深深可恥的事,一面掩藏強飾,一面還在自以為得計,旁人看他不過是「衣冠禽獸」,如此為人,在聖賢眼裏,真是生不如死。
至於才子則最怕薄命短m.hetubook•com.com命,年紀不大,弘遠多識的才學尚未造就,英朗天挺的志業無從發揮,到死只落得個「神童」的稱譽,只能以其「少作」來評定一生的成就,空留下「若天假其年,必為天下偉器」的歎惜,這種在千秋大業下,不能自料的遽然截止,徒然怨恨自己「力有所未盡」,是最使英雄淚滿襟的。
我最看不起的是嗟歎「勢」不可無的傢伙,只想一路好風,再往上吹,吹到權傾人臣的地位。他不想一想:像曹操那樣挾天子而令諸和*圖*書侯,你看曹操最後徬徨恐懼,唯恐權勢一失,連遺骸都無處安放。竟在台城之岡、磁嶺之涯,造了七十二個「疑塚」,唯恐後人要挖他出來鞭屍。唉,俗語說得好:「霸一世,沒有棺材地」,一生籌畫割據了天下之大,擁有最大的權勢,最後連安身的寸土都不易尋找,九原容不得,白骨無所厝,真連一身一塚的平民還不如,多少權奸,死後只好揚灰到大海去,你還要相信「人不可無勢」嗎?倒不如想想「最高峰上轉身難」,上了最高峰,峻險嵯峨www.hetubook.com.com,往往是想轉身歇腳都困難的地方,哪像下界寬廣舒坦得很呢?
桓溫則說:「人不可以無勢。」這位威勢煊赫、權傾人主的駙馬爺兼大司馬,深深體會權勢必須掌握在手,乃至激憤地說出「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的話來,不管屬正派邪派,才德不重要,位子最重要就是要緊抓住權勢不放。
孟子說:「人不可以無恥。」認為有恥無恥是人與禽獸的差別,知恥而日有進步,就是聖賢;失掉了恥,就入於禽獸。名譽不僅是第二生命,更是人|獸的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