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快樂

本來嘛,人生的大快樂有三種,那就是立功、立德、立言,但在「三不朽」之中,立功必須時常要忍住不快,立德更時常要犧牲快樂,只有立言,從想像、到落筆、到完稿,整天拍拍胸脯,一副「獅子獨行」的帥勁,任你意氣飛揚,任你形神酣暢,任你想像去馳騁畋獵,在林泉下稱王吧,快樂是享用不盡的。
自然,立言之中,也有不全是愉快的,譬如寫作歷史,有時候會不快樂;寫作墓誌,那更是快樂不起來,所以韓愈不和*圖*書肯寫歷史,蘇東坡不肯寫別人墓誌,他們都喜愛寫詩。「詩人十日九必歌,要以詩魔驅愁魔」,寫詩正能袪愁魔而迎喜神呢!乃是立言之樂中最樂的一類。
在南唐的時候,有一個詩僧,於中秋的夜晚做了「此月一輪滿」五字的得意句子,一直就像寶盒要求個恰好密合的蓋子一般,再尋求下句五字來相對。想了一整年,到次年中秋後,忽然想到「清光何處無」五字,這兩句是上下句意相續的流https://www.hetubook.com.com水對,細細欣賞每字都對仗得準而妙,他歡喜極了,夜裏竟躍身起來,手舞足蹈,禁不住狂奔到寺前去用力撞鐘,不停的鐘鳴驚醒了全城的夢中人,竟擾亂了全城生活起居作息的秩序。南唐後主派人去擒來偵訊,才知道是詩人得到了好句子,狂喜無法自已,恨不得唸給全城的人聽呢,就釋放了他。全城的人只當他是個瘋子吧!但詩人自心的快樂比尋獲一百克拉的白裏透藍的大鑽石還要樂得瘋狂。和-圖-書
詩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懂得自得其樂的種族,憑空用幾個文字,反覆組合,就足以自娛一生的種族。
前人說過,誰能「於文字中得福無盡」,誰就是世間福根最深厚的人!因為詩對詩人自己來說,可獲無窮的快樂、無窮的福。對別人來說,毫不因詩人快樂而受損,反能人人得益。況且當詩人不容於靜默而必須吐說出來時,筆花墨霧,標新吐奇,那分真、那分善、那分美,更是世上最瑰奇的成就,乃是大眾共同而永遠的智慧財產與和圖書享受呢!詩人,就盡情地寫吧!
就像陸放翁,年紀到了七十五歲了,在一個五月初夏大病初癒的時刻,居然寫了一句「三日無詩自怪衰」的自供。這位詩翁,腰膝齊衰,只剩詩興不衰,天天堅持要做詩,連續三天沒寫出詩來,就為自己心志的衰颯而感到奇怪與自責了!這種熱心做詩的生活方式,究竟會因詩路熟、進步多,而令後人無法追及呢?還是詩寫得太多,脫稿太易,將缺乏新意,只剩一個熟套,自己套用自己,換來換去,將成為一種詩病和圖書呢?這得失不是我要探討的問題,我只是欽佩陸游那份癡心的執著,那一股日日縈繞在心口手腕上的雋秀之氣,天天怎樣去磨耗,卻磨耗不盡的雋秀之氣,才是令人感佩拜服的。「把卷但思惜此日,著書寧用計千秋」,提起筆只為了抒發的勤奮與快樂,只想著這一日虛費掉太可惜,至於有沒有詩病就留給別人去評論吧!
古來詩人寫詩,大抵沒有任何報償,就憑那「毫端時欲告人」的發表衝勁,使他到老都亹亹不倦,嘔心撚鬚,竟成為一種無可取代的寫作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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