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性

目前台灣的寫作風尚,流行寫小故事,故事短小而甜蜜,加一點點淺顯的哲理啟示,一定大受歡迎。於是「故事性、趣味性」成為流行的要件,不少作家們在留心身旁親友的故事,偷聽別人的故事,故事可以移花接木,故事可以添油加醬,故事更可以杜撰編造,文壇掀起了寫故事比賽熱,在銷路上占盡便宜。
試看韓愈說理性的文章,柳宗元的山水小品,都不具故事性,李白的詩也沒有故事性,杜甫被稱為「詩史」,有高度的寫實天才,但詩中故事性也弱。只有白居易的諷喻樂府,和*圖*書才偏重故事,嘮嘮叨叨,有人嫌他變得淺近而缺少餘蘊了。
但我要說的是:文學可以包涵故事,但故事並非即是文學。古代的說書先生,還有大樹下、渡橋口,那些鄉村裏的「橋頭三叔公」都極善講古、說故事,並沒有人將他們列為文學家,可見單靠故事或新聞事件,還不能被稱做文學,文學不只是生活故事,而要反映深邃的內容。
我想起佛陀證道以後,限於當地人民的知識水平,只好先說故事來宣揚教義,所以小乘的阿含部,都是小故事,佛陀只以此hetubook.com•com為起階,待民智日開,見識日高,到大乘的《金剛經》裏,哪來什麼故事呢?文學工作者,也應以此自勉。
文學中偏重故事性,沒有什麼不對,《莊子》裏就創造了許多寓言故事,蝴蝶也可以做夢,風與蛇都能對話,三言兩語,意味深長。《史記》裏更是著重故事性,像漢高祖的爸爸媽媽叫什麼名字,這種考據,史學家該知道的,司馬遷都沒寫,而漢高祖的爸爸看見龍跟自己妻子在河畔交配,當時雷電晦冥,史學家不該知道的私隱,偏寫得活龍活現,有聲有和_圖_書色,由於故事奇奇怪怪,後人捧讀之時,無不廢寢忘餐,可見故事不只是小孩愛聽,大人也不例外。
本文無意排斥故事性,沒有故事,哪來的小說、戲曲、影劇呢?只是覺得目前一窩蜂搞小故事,缺乏文學的多樣性與深邃性,會使寫作淺化、窄化、童稚化,市場上一味流行通俗淺白的小故事,讀書會得了偏食症,腸胃吃慣了淺淺的甜品,稍有些艱深性、學術性、古典性的,就覺得難以下嚥、消化不良啦,胃口一壞就反過來嫌東嫌西,類似只愛吃糖、懶得動腦筋的小孩,社會的文學和圖書水平就自然江湖日下。今日姑且不誇談什麼諾貝爾獎,至少也應該寫些讓成年人可讀的高水準書,耐得起咀嚼一些的嘛!
再看許多大文豪,都曾努力抑低故事性,來彰揚其文學性,像美國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故事力求簡單統一,而藝術哲思反被十倍凸顯,獲得了諾貝爾獎。又像西班牙希默納斯的《小白驢與我》,也儘量抽離故事性,使田園純樸的抒情美達到了飽和點,亦獲得了諾貝爾獎。另如日本芥川龍之介的《某傻瓜的一生》,一看書名就知道是自傳故事,但在殘酷地剖析自我時,捨棄了浮https://m•hetubook.com.com淺故事式的敘述,而轉入深沉的晶瑩的淚光世界,至今「芥川獎」仍是日本文壇極大的榮譽,是新人成名的跳板,足見推崇之高。
再則文學必須多樣性,內涵才豐富;必須深刻性,才有藝術的高度。大體而言,從戲劇小說之門走入文學殿堂的作者,故事性強;從詩歌散文之門走入文學殿堂則不然,反而有排斥故事性的傾向。因為詩歌是不依故事性來發光,乃是依智慧來放光,沒有慧光的詩句,就像沒有電池的手電筒,僅具故事的外殼,是不能發光的,所以愛詩的人偏愛靈光一閃的濃縮警句,而厭棄冗長的故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