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作家吐露真心話,他對我說:「以要進書店逛一圈,你就覺得寫書真沒意思,簡直無聊!」
這位作家又坦率地說:「如果真是優勝劣敗,倒也讓作家們服氣,無奈這包裝促銷的時代,全賴廣告論英雄,一本書在市場上的存活率,要素不在優劣之分,不在藝術品商品之分,不在獨創模仿之分,要素在促銷,於是傳播媒體的運用,商業噱頭的安排,淺俗文筆的討喜,乃至海峽彼岸鼓掌隊的調派,比作品內涵重要百十倍,『不促銷,就報銷』。從前出一本書,總得要有點才學見解,現在是
和圖書人人能出,阿貓阿狗輪流出,唉,民主票選的時代,果真是庸人出頭、人人輪流的時代嗎?」
首先想到明人陳龍正的話:「今人輕於著書,只是念從立名起,不從天下後世起。」著書者的念頭若能從天下後世起,不從眼前的名利起,就不甘心雌伏於通俗讀物,就該鼓翼奮飛,向傳世之作邁進。像程伊川寫了一本《中庸解》,一定有些精微的見解,晚年自覺不滿意,就燒掉底稿,他就是從天下後世的眼光來決定要不要出版。法人莫里克也說:「只有不再熱衷和*圖*書於自己的名利時,才開始成為作家。」值得引為警惕。
其次想到明末陳子龍所說:「筆舌日輕,世亦積輕文人,良由自取焉耳。」作者若下筆輕率,正促成世人更輕視作家。作者若放低流品,取悅讀者,愈想成為讀者輕易駕馭的奴僕,作品也沉淪得愈卑下。孫江有詩道:「骨傲怕隨齊首唱,價高休作及時粧」,不追趕潮流,不媚時媚俗,不齊聲唱通俗的調子,才是真作家。
作家朋友走後,我不想讓消沉的氣氛影響我,還是多想些古今中外的名言作為支撐,作為砥礪:
最後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想到清人范當世所說:「著書不求近知,於一世二世之毀譽愛憎,不稍措意。」有大志的作家,著眼於萬世千秋,所以構思深而精,儘可選艱難的路去走,從歷史的角度衡量自己的位置。西人開普勒說:「上帝等了六千年才被人看到,一部作品至少要等上一百年才會有人欣賞。」這與中國人著書藏諸名山,以五百歲為旦暮的說法相同,多想想這些高大的襟抱,眼界自然寬遠,一時書店櫥櫃間的爭丘徙穴、黑勝白負,都不足以動搖作家的心志了。
還有清人秦篤輝所說和*圖*書:「著書之道在於忠,不忠則剽剝欺謾之弊作。」作家不該什麼時髦就寫什麼,什麼好銷就寫什麼,作家應該忠於自己,自己能貢獻什麼才寫什麼,作家就是為獻出一生而存在的。寫作是盡忠的事業,不是賺錢的行業。托爾斯泰也說過:「將寫作當成謀生手段,是可怕的錯誤」,當成鉤錢的手段,當然更下策。
我就勸慰他說:「商業風潮逼成如此,也是挺無奈的。記得隱地先生曾分析書店是被昂貴的房租逼著,每本書陳列所占的位置比例,如果利潤不能超過房租,如何展售得下去呢?至於民主時代的平凡風尚中,沒和*圖*書有英雄,沒有大師,只有消費的讀者群才是一時之間的裁判,所以書只問銷不銷,難問好不好了。」
的確,一進今天的書店,滿壁滿眼的書,疊著趴著,很像爭食市場大餅的萬千螞蟻雄兵,紅頭黑牙,包裝得色彩驚人。群蟻在那裏爭地盤、擺姿勢、賽狠勁,你橫我豎,我起你落,只覺烏鴉鴉地相互擠壓,喘不過那口氣,過不了幾天,又全被新來的一批螞蟻給收拾掉了。作家自以為辛勞筆耕了幾年的成品,轉瞬蹤影全失,屍骨無存,所以許多作家怕去書店,一去那裏,一種被忽略的感覺比被異議更令人喪氣,就充滿著挫折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