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臨終的話

相較之下,吳偉業,這個投降清朝做了「二臣」的人,臨終時對自己在「草間偷活」有著無窮的追悔,寫下「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的詞句來自責,又寫臨終詩道:「忍死偷生廿載餘,而今罪孽怎清除?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失節的罪孽成了填不完的債務,自責這一死只能輕如鴻毛,連鴻毛也不如了。還遺命不要請人寫墓誌銘,以免提起往事難以下筆……
我收集的「臨終語」、「絕命詞」之類,不下一千則,但大都以取義成仁時所留下,同性質的比例很高。如明朝亡國時,南京的侯世祿隨父殉難,匆促間寫下二句詩:「身沾雨露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難死,肉委泥沙骨自香!」身雖死而名自香,就是他最大的安慰。左懋第也在殉國時寫:「寸丹魂魄消將盡,化作寒煙總不磨!」堅信精神不滅,充盈乾坤,性命能換來一個忠字,什麼苦難全不在乎了。
然而有點道家觀點的人,臨終時就灑脫一些,像蕭實疇臨危時寫詩道:天地先我而有了,但我的出生,沒跟誰商量過。天地後我而存在,只有我的身體保留不住了。天地自然萬古,我身只像蜉蝣,連晨暮都不清楚,哪裏要去管春秋呢?今天的七尺軀,就是明朝的一丘土,人生既然不能百年,還要在百年裏和*圖*書填滿煩憂麼?
明代末年飄海來臺的寧靖王朱術桂,晚年不問政事,只以種瓜讀書消遣,他的絕命詩是:「艱辛避海外,祇為數莖髮,於今事已矣,不復採薇蕨!」臨終時只為頭上仍保留著大明的髮型而驕傲,只為口中不曾吃過滿清的米糧而驕傲。
小孩子心事少,臨終前心思也簡單,像袁枚的外甥將要瞑目的時候,坐起來問媽媽說:舉頭望明月的下一句是什麼呀?媽媽告訴他是低頭思故鄉,他躺下點點頭就走了!害他爸爸一直哭著追問:兒在何鄉是故鄉?
近年來我一直在留心收集古今人物,在臨終時留下的幾句話。俗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奮鬥了和_圖_書一生,最後究竟關心著什麼?遺憾些什麼?
全祖望的哥哥,自幼極聰穎,夭卒時母親哭得太傷心,這孩子竟睜開已閉的眼睛來安慰母親說:別太傷心,我就會回來的!後來母親又生了更聰慧的全祖望,小名叫補,補回來了。
明代的吳中行,歷經生死難關,備嘗炎涼世態,臨終前寫自輓詩道:脫離了假木偶,丟棄了臭皮囊,活著既備受炎涼生死之苦,死後究竟是好是壞,尚難比較。不必過分悲傷,因為再多活幾年,也不過像多渡一個晚上罷了!我在人間取得的已經夠多了,還奢求什麼計算得準的東西呢?我只擔心蓋棺論定的時候,是不是聲華已溢過了實質呢?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位已溢過了德業?所以希望大家省下悲傷的力氣,不如各自努力去……。聽各人臨終的話,常有著深味。
錢肅凱即使被判處死刑,依然從從容容以學佛素養寫臨終口號:「心是主人身是舟,舟橫浪緊使人愁,而今登岸舟遺卻,明月清風任意遊!」認為身體是一條船,到岸了就要拋卻,只剩心是主人,上岸後不必掛記船在浪裏的愁苦,上岸後只管吟風賞月,任意快活去吧!
報載法國總統密特朗逝世前,說他想通了人生哲理,就可惜沒報導他想通了什麼?
然而有著佛教信仰的人,臨終時就安詳得多,像《海鹽樊志詩鈔》裏記載蔣十八居士與他妻子雙修佛法,同日歸西https://m.hetubook.com.com,夫婦各寫了一首頌,居士寫:四大合成的幻身,今日分散了,像空中的風,像碧天的月,既無障礙,又能皎潔……。而妻子則寫:西方是我們的歸路,趁風月美好的此刻,同乘一條般若船出發吧!
成人的心事就多啦,大人物更麻煩,像曾國藩在日記絕筆處寫什麼呢?他寫:「我的精神散漫很久啦,應該收拾了結的事,久久不能完成檢點,啊!像滿山落葉,全沒有個歸宿……。」像他這種「自強」了一輩子,受夠了憂勤的淬礪,不肯蹈空一步,不肯矜張一語,到臨了還在痛自刻責自己不夠完美,在「立功」之外還想「立言」、「立德」,這和密特朗總統死前努力完成回憶錄的最後章節,很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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