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愁

煙雖沒有抽進,而那三九煙的香味卻被我聞到了。真是香,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煙原來是這麼好聞。於是每逢父親抽煙時,我總在他身邊殷勤地點火、倒茶,藉以多聞聞香味。我覺得二叔抽的香煙,都是美麗牌,聯珠牌,連大英牌,大長城都難得抽。有一天,我問他:「二叔,你為什麼不抽爸爸那種煙呢?」
有一次,我晚飯後打開幾何三角,就是連天的哈欠,母親笑著遞給我一支好香煙說:「抽半支提提神吧!」我吃驚地望著她問:「媽,您許我抽煙?」

「拿不到呀!」
「你不會想法子偷嗎?」
說到煙,就像懷念著相知有素,闊別多年的老友似的,心頭溢著一份親切而又微帶悵惘的感覺。因為我雖無煙癮,卻是個喜歡抽煙的人。幾年來,因為喉頭過敏性發炎,連這點喜歡都不許再有了。因此,凡遇到抽煙的朋友,我總要勸他們多抽一支,我在一旁聞著煙香,也算是慰情聊勝於無吧。
聽了母親的話,我心裏從此覺得抽香煙不是件正經事。可是越是大人們不許做的事,偷偷摸摸地越是有味道。幸得父親不像母親那麼嚴厲。有和_圖_書時我問他:「爸爸,抽香煙有好處嗎?」他總是笑嘻嘻地回答我:「好處是有的,你現在還小,不要管這個。不過你是個女孩子,長大了最好也別抽香煙,那樣兒不好看。」
琦君
母親會讓我用香煙提神,她寵我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因而使我對抽煙更增一番親切之感。
抽香煙屁股的四叔,煙癮也越來越大,自從我開始替他拿整支的香煙後,他胃口更大了。常常要我給他多拿幾支,我不肯,他就搜集來好多的香煙片,各種各樣的圖畫,跟我交換香煙。他不但會從鼻孔噴煙,還會吐煙圈,大大小小的,一個套一個的,好玩極了。他常常拉我躲在母親經堂裏抽煙。因為這是一間密室,除了母親一日三次上香外,平時沒人進來。有一天,我正高興學得有點門兒了,一絲煙從鼻孔裏溜出來。忽然聽得母親的腳步聲,我著了慌,把煙蒂往香爐裏一塞。母親進來用鼻子嗅了一陣說:「怎麼有一股子香煙味?」四叔說:「是檀香呀!」母親瞪了他一眼,從檀香爐裏掏出半截香煙和_圖_書蒂子,問:「這是誰幹的?」我賴四叔,四叔賴我,母親生氣地說:「這樣小小年紀學抽煙,真沒出息。」
(散文集,一九八一年出版)
母親晚年也得了「心氣痛」的病,因而也不免抽支香煙。那時父親去世不久,她每次抽煙總要念起父親生前的種種,念著念著,她把煙蒂一扔,嘆一口氣說:「不抽了,煙薰得我直淌眼淚。」
果然,我從父親那兒很順利地拐到一支扁扁的「三九」香煙,四叔把它點著了,萬分珍惜地吸進一口,貪婪地一下吞入肚子,又慢慢兒,慢慢兒地從鼻孔冒出來。他對我說:「煙要經過五臟六腑以後,吐出來的就帶灰黃色,這口煙才算完全吃下去了。」
我知道父親的好煙多的是。三九、三砲臺、加利克,統統鎖在玻璃櫥裏。我又不敢向父親要,於是就同二叔去討。
「那麼為什麼沒人送二叔煙呢?」
「小孩子要什麼香煙?」
「好看」對女孩子來說真是件非常重要的事。因此我就不打算真個學會抽煙。這也許就是我以後抽煙始終沒有上癮的主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原因吧。
近幾年,無緣無故地,時常鬧咽喉炎,醫生囑咐絕不能抽煙,我不得不硬起心腸和這自幼相知的好友告別了。
回溯我吸煙的歷史,應該從我的童年說起。父親和二叔,煙癮都很大,不久又來了個遠房四叔,他就專撿大人們的香煙屁股,躲到沒人的地方去抽,引得我對吸煙也發生了很大的興趣。我問他:「香煙到底是什麼味道呢?」
「拿支香煙玩兒算什麼賊?我教你個主意,等你爸爸做詩做得搖頭晃腦的時候,你湊上去給他點煙,順便收一支在口袋裏。當著他做的,也不算偷呀!」他是什麼壞主意都想得出的,我為了想學鼻孔噴煙,也就答應了。
「你別性急呀,那有一下子就學會的,起初少抽半口,在嘴裏含一會兒就吐掉,慢慢兒就會了。」他說。
「二叔,給我一支煙嘛!」對二叔,我一向是肆無忌憚的。
「不是抽,是擺家家酒,一定要一支煙的呀!」
「偶一為之亦無妨,只要你自己知道管自己就好了。」
「那麼你送一盒加利克給二叔好嗎?」
「太好了,辣呼呼,香噴噴,你若是會把煙從鼻管和_圖_書裏噴出來,那才妙哩。」
二嬸有「心氣痛」的病,大概就是現在所謂胃病。二叔說好煙可以止胃痛,我就越覺得香煙這東西大有道理,非學會抽不可了。
在二叔面前,我原是個被寵壞了的小把戲,他對我萬事有求必應,就連香煙也不例外。他在口袋裏掏出一包大英牌,抽出一根遞給我。我接過來如獲至寶似地跑去交給四叔,他癟癟嘴說:「這樣整腳的香煙,要大哥的加利克才過癮哩!」
「沒有的話。我的煙都是人家送的。」
「我才不做賊呢!」
「你二叔沒出過遠門,沒有像我這麼多的朋友。」

我看他吞煙並不困難,隨即搶過來使勁吸一口,嚥下喉嚨,誰知一下子大嗆起來,嗆得我眼淚鼻涕,頭昏腦脹,趕緊把煙扔進了水溝。急得四叔直跺腳。
我偏著頭忖了半天,又去問爸爸:「爸爸,二叔說你做大官的,一定要抽洋煙,是嗎?」
我才知道原來二叔也有好煙,我就一天纏著二叔要那好煙,二叔說:「那樣好的煙,留著給你二嬸心氣痛時抽的。」
我就央求他教我抽煙,教我從鼻管裏噴出煙來。他說:「要我教,你就得給我拿整支的好香和圖書煙來。香煙屁股太短了,得技術高明的才能抽。你初學,那兒行呢?」
「我常常送他的,他都捨不得抽,收起來了。」
附註:《煙愁》,一九六三年首印,光啟出版社印行;一九七五年,改由書評書目出版社印行;一九八一年,移至爾雅出版社出版。
在上海念大學時,母親沒有在身邊,只有姨娘和我同住。她有時也會把我氣得「心氣痛」起來,我就一個人關在屋裏狂抽一陣香煙。此時,我發現抽煙的確可以消愁解悶,而我的胃病,亦已逐漸形成,香煙與我就結了不解之緣。那一段時期,我的煙抽得相當多,但抽煙時的心情大都是沉重不愉快的。尤其是想起童年時在父親身邊拐三九牌香煙的情景,已不可再得。縱容我的二叔,教我抽煙的四叔,都是音信渺渺。一縷鄉愁,就像煙霧似地縈繞著我,我逐漸體會到煙並不能解愁,卻是像酒似的,借它消愁而愁更愁了。
來臺灣的最初幾年舉目無親,煙更成了我唯一的良伴。現在想想,住在低窪潮濕的宿舍裏整兩年而沒有得風濕病,香煙應該有很大的功勞吧。
「傻孩子,我們種田人那裏抽得起這麼好的洋煙,你爸爸是做大官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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